旧戏不用改良吗?
今日推送之《旧戏不用改良吗?》录自《十日戏剧》1937年第5、6期,作者郑过宜。为民国时期著名剧评家。戏评文章见于《戏剧旬刊》、《十日戏剧》、《半月戏剧》、《戏迷传》等杂志及多种名演员专刊。
我在前几期本刊上,作了一篇《旧戏需要改良吗?》,意思是说旧戏无需改良。如今又以《旧戏不用改良吗?》标题,似乎与前说显相矛盾了,但天下那有不改而能良的事情,吾所为改良,是希望精益求精,并不是根本推翻,要另辟一条途径出来。改良虽同,而所以改良则不同也。可惜我现在心绪太坏,又兼事物纷烦,只好想着就说,不能把稿子整理一下,有条贯的写出,这是对于阅者是很抱歉的。
我以前说旧戏无须改良,是因为现在高唱改良者,对于旧戏太没常识了,他连“写意”的好处,都没有领略得到,还谈什么旧戏,还谈什么改良。难道将旧戏打倒,另外组织一个新的戏剧就算是改良吗?那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不用说事实上办不到,试问眼前可有一位有魄力,有学识,有经验,有担当的人物,来肩此巨任?空言无补,完全是意气用事,而非研究讨论的态度也。总之他是不明白旧戏的真相,昧于“写意”和“像真”的意义。所以他觉得我们走路是很随便的,为什么到戏上便要讲求台步,骑舆本是代步的,为什么到戏上还要自己行动,诸如此类,不胜其疑惑。于是凡他所认为不合理而不满意的,便想铲除干净,而不知旧戏精神所托,不仅在此,斤斤在这上较量,意识已经够幼稚的了,何况要避免此点,便不成其为中国戏剧。倘要照外国戏剧的组织演出,不但舍己耘人,而且吾亦未见其能若旧戏之简便易行出。闻听人说,俄罗斯人看了中国戏剧,极端以为中国戏内之有检场,可以减少演员许多麻烦,所以梅兰芳在俄国唱过之后,俄国戏台上也添用检场的人丁,可见我国旧戏之在外人眼光之中,并不以他为不合情理而加非议。人家正在取法我们,而我们自己却事事去模仿外国,那有何必呢!
前两期,我也曾把“写意”的特长,写上一些,但自己看了,却嫌不很透澈。前天冯叔鸾君过我闲谈,畅论画理,极为精湛,我觉得他所说与旧戏有相互印证发明之处,特为写在下面,他说:“中国的画,是属于‘写意’的。所以画上无论草木鸟兽山水人物花卉楼阁,如要精密的测量他大小高低的差分,往往不能合度。譬如一幅山水画,岗峦起伏的上面,或画上一所楼台,或画上一个亭子,而楼台亭子里头,或再画上两个人对坐对弈,山凹之中,又再加上一些树木,临近视之,固然层次井然,但仔细一想,这些楼台亭子人物树木,距离如此之远,是否目力能及,而他却画得这样清楚。因为他是‘写意’的,所以不妨如此。中国画同西洋画,虽‘写意’、‘像真’画法不同,但各有工力,各有理致,一定要说中国画不及西洋画,那是谁也不敢强断的。”他虽说的是画,如果拿来譬喻戏剧,那再确当没有了。我国旧戏着重在“写意”,外国着重在“像真”。“写意”之不能“像真”,犹“像真”之难以“像真”。一定要说旧戏的“写意”,不及外国的“像真”来得真切,不但近于盲断,而亦太自菲薄矣。
冯叔鸾
我在这里,不能不想到欧阳予倩,予倩是有相当学识的人,而又在戏班里混了那末许多时候,现在予倩也算是维新的人物了,口口说要改良旧戏,而他所谓改良的效果,又在那里呢?以前他唱的几出红楼梦戏,有梅兰芳创例在先,固说不上是他改良。况且这几出《黛玉葬花》、《晴雯补裘》,于旧戏精神亦绝少补益,因为他在文明戏班里,较京戏为久,所以演出总多少带些文明戏的气味。这是以往之事,姑且不谈,就是现在他高谈改良旧戏,已有数年,而亦不见早就出有什么人材,编排出有什么戏剧,至于戏里改良的经纬更谈不到。我所晓得的,仅仅只有一出替前人反案的《潘金莲》戏却是不错,然而只此一点,就算是改良吗?真还不够。予倩在改良旧戏之中,可说是以为能“坐而言而起而行者”,而他所给大家看见的,不过如此。可见“言之匪艰,行之维艰”了。归根一句话,还是他对旧戏根本不坚实的缘故。予倩所已见之成绩,仅此为止,那些于旧戏毫无历练的,也在那里畅论改良旧戏,更不配了。
欧阳予倩之《潘金莲》
新近林老拙君,为《乐天集》编行特刊,向我讨了一篇稿子,事后送我一本特刊,我在里面,看见予倩所做的《个人兴趣与戏剧运动》。内中有几段话,却说得很对。他说:
南戏盛时,北曲的壁垒崩溃;二黄举起,昆曲的鼎祚告终;目下二簧戏又到了衰败的时期,时代之不饶人,于此可见。过去成了过去,是没有法子挽回的,然则旧戏就此完了吗?那也不然。所谓“穷则变”,目下正是因穷而变的时候,可是变好变坏,没有一定。平心而论,二簧戏就其特殊的形式,在表演技术上,实在有其独特的成就,好比封建旧家,尽管式微,其中佳木美荫,依然不朽。所以尽管话剧、电影、歌舞团,种种新东西与之竞雄争长,旧剧总还被许多观众在支持着。倘使我们能够完全接受这份遗产,利而用之,正好拆了古城的砖石,筑建新的壁垒,也未尝没有新的效果。
梅兰芳之《黛玉葬花》
昔人云:“自古无一定不变之法。”这话时说凡事以实用为贵,不必斤斤于泥古也,大者且然,戏剧更毋庸谈了,予倩以上所说的话,都很中肯,尤其是“目下正是因穷而变的时候,可是变好变坏,没有一定”两句话,更有深味。三四百年前,明魏良辅倡昆腔而夺北曲之席,这是因穷而变,变而得其“好”者。近百年内,徽班进京,几经融会贯通,遂成习见之京戏,这也是“因穷而变”,变而得其“好”者。姑舍远者不谈,就拿跟前来说,我们所看的京戏,但是究竟变好变坏,只有凭各人的眼光,去评判了。然亦可见戏剧时时刻刻在变,“复古”这两个字,是靠不住的。照现在的舆论形情,更有不得不“变”之势。我相信二十年以后,所见的京戏,也决非我们如今所见的京剧。不过要“变”成个什么样儿,那就不敢逆料了。“变”与“改良’,意义不同,就字面而言,“变”之为说,只是仅仅换个样儿而已;而“改良”云者,则一改之后,非良不可,像魏良辅之改北曲,京戏之改徽调,都可说是改而能良者。我所指的,一般人虽满口“改良”,而结果只知道“变”不知道“改良”,闹成“似驴似马,而又非驴非马”之讥。要是真的“因穷而变,改而能良”,那我又何必反对呢?
(《十日戏剧》1937年第1卷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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