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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红豆馆主、徐凌云、袁寒云、张伯驹、俞振飞)

陈巨来 梨園雜志 2022-05-01

陈巨来

陈巨来(1904-1984),原名斝,字巨来,后以字行,号塙斋,别署安持,安持老人、牟道人、石鹤居士,斋名安持精舍,浙江平湖乍浦镇人,寓居上海。20世纪我国杰出的篆刻家,著名书画家、诗人,其篆刻被人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又因《安持人物琐忆》一书,被誉为民国掌故专家。


 演剧唱戏,虽不登于大雅之堂,但为一至不易之艺术也。忆余三岁时,先君在福州所居对门,为一剧院,专演京剧。其时余每夜听音乐之声,必由保姆负至剧院中看红面孔、白面孔,不知所云,始肯背回家中安睡。日复一日,遂成观剧之嗜好。至上海后,每月必坚求父母看戏二次,始肯读书了。故余一生,任何吃喝,都可随便,自三十后,凡北京名伶来申,若杨小楼、小翠花(近代公认为泼旦之王)二人来时,几无夕不观,虽售票二三元一张之巨,勿惜也。综余一生,耗于观剧之费,为最多者也,故余于戏剧,虽不能哼一句,然此中三昧,内行亦认为余识者也。


 

 演戏,同一剧,同一场面,试举一例,梅兰芳任演何剧,均落落大方,程砚秋则演悲剧有余,其他即远逊梅氏矣;杨小楼演大将,威风凛凛,演《安天会》,孙悟空是一齐天大圣也,余子演来,赵云、马超、高冲,均裨将,齐天大圣乃一猴儿矣;小翠花哑嗓,貌丑,故不克列入为五大名旦,然演阎婆惜,逼迫宋江写休书,凶相十足,演《马思远》赵玉谋杀亲夫,台下观者,为之战栗(此剧为北京实事,时装上台,乃光绪年路三宝所自编自演者,据老戏迷九十二老人钱冲甫告余云,路三宝对之犹有不如,故当时余连观至十四次之多也),然演《红鸾禧》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之时,则寸寸柔肠,似怨似怜,演《得意缘》闺房教夫打标时,又儿女之态情爱可亲矣(此剧荀慧生亦以擅演著名),但演小旦,为春香、红娘等,则非其所长矣。



筱翠花、马富禄之《小放牛》

 

 所谓能者固无所不能,亦不确也。净角以金少山、郝寿臣取二人为最佳,演《法门寺》刘瑾、《连环套》窦尔敦、《长亭》李七,二人无分伯仲也,但金能靠把戏,可与梅兰芳合演饰霸王,郝不能矣。郝擅演曹操,金生平不饰曹操与司马懿者。

 

 向例,净角无头牌者,金胜利后以头牌出演了,郝一气,从此蓄须不再赘台了。

 

 坤伶只一孟小冬(梅兰芳曾娶为妾)以余叔岩女弟子,经余力捧,成为超过马连良、谭富英之名角,但能戏不足十出,故嫁杜月笙后,即不复登台矣,闻又嫁人居美国矣。

 

 上选述内行演剧,已优劣互见矣,则欲求诸票友,而能称全才者,真太难矣。

 

 数十年以来,旧剧票友能头头是道,一无羊气(京剧中人切口,谓外行也),京剧界名角,亦一致公认者,只得几人为头等:

 

红豆馆主


 宗室溥侗号西园,演戏时称红豆馆主,内行专之为侗五爷,清成亲王之后人也。据闻为慈禧后所恶,故在家日以串戏为乐,亦无远志也。光绪中年,京中名角,生如谭鑫培、武生如俞菊生(小杨之师也)、旦如梅巧玲、净如黄润甫、武旦如想九霄、丑如罗寿山、小生如王楞仙,均第一流名角也,红豆馆主一一罗致府中,学习生、旦、净、丑,积十年之久。生能唱《空城计》、《卖马》等;旦能唱《金山寺》白素贞;净能演《革发代首》之曹操,此剧马踏青苗时,做工之繁重,内行多略而不演者;小生能演《群英会》之周瑜。又拜当时北方昆剧名家赵×宓(似尧宓)学昆曲,故内行所为文武昆乱一脚踢了。而且上台后,竟似科班出身,一无羊气也。余在抗战前丙子年五月,前清北洋大臣直督陈夔龙(小石)八十生日大演堂会戏二日中,第一日馆主(年已七十余矣,在申穷困,以教戏为生矣)演《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做工之佳,可谓至矣,但嗓已哑了,不以唱取长了。第二日演二剧,弹词、昆剧,演李龟年天宝之后穷途落魄,手抱琵琶卖唱度日之景况,此殆与馆主有所感自己之身世,已如白发龟年矣,故唱至手挥琵琶,高歌悲切,全座台下客人为之所吸引,无一有笑容者也。压轴演《战宛城》,曹孟德马踏青苗时,又大气磅礴,初似乎强扭马缰步伐种种走法,后扭不住了,一任马狂奔,又表现无力制止之状,满台大奔,最奇其时大蟒袍后面两衣角直向上翘成一正方形,不知以何技巧,使阴劲,而致此奇观也。时台后名角如程砚秋、尚小云、钱宝森(名武净,今北京浩亮之父也)、王福山(名丑)均并列凝神而观也。是剧荀慧生饰邹氏,思春后,与曹操调情时,馆主虽演至动心,但仍不失丞相身份也。



徐凌云(左)与爱新觉罗·溥侗

 

 余生平只获观此馆主晚年三剧,一般俗伶均不能望其项背,何况普通票友邪。

 

 又,尝闻沈京似君云,民初时,北京有某会馆,每逢星期六晚间有北方名票十余人,粉墨登台演剧,溥西园与袁寒云二人为主角,大轴压轴,二人相互而演者,售票至一元之巨,座常满也。其时馆主生、旦、丑、净,无一不演云。

 

徐凌云


 南方名票徐凌云,浙西大富翁也。当年康脑脱路(今康定路)之徐园,即其产也。凌云少即嗜昆曲,清末苏沪之名昆剧演员,如丁兰荪之旦(梅兰芳所有昆剧,均丁氏一人所授者),陆寿卿之文丑等等,无一不请至家中,认真学习,多年之久。放徐老对于昆剧,亦生、旦、丑,无一不能矣(但京剧不能也),俞振飞曾拜之为师。能演之剧,如老生王允,小花面张三郎,《风筝误》中之丑小姐,无不刻画入微。昆剧传字辈伶人,群尊为老夫子,故世称之谓北溥南徐云。以上三剧,余均获观多次,尤以饰男、女二丑为最佳,其演张三郎“借茶”时,对阎媳姣,百般调笑,牵动面皮,只右面一半,所谓“贼骨牵牵一,但不涉于淫亵,至难也(下台后,徐告余云:此剧俗伶演者,牵面皮时,都两面全动,不可以的。吊膀子,只对对方一人也,两面全牵,被人穿破了,哪能可以。但牵一面须苦练的云云)。演丑小姐角色,照例开脸为滩眼皮、歪嘴、小鼻头、灰脸,出台时以金扇障面,侧身而出,盛装丽服,缓步轻匀,婀娜柔软,走步又纯为“黄鱼片”(此昆剧小旦走路之第一要学之技巧,俗名黄鱼片云,切口也)。以一七十老翁,犹能绝似十七八之好女子,非苦功练习,何能臻此。及扇取下后,其容令人作三日呕,遂丑态百出矣。

 

 据其自云:少年时善饰武大郎专矮步云。其次子子权亦擅长付文丑;三子韶九,演官生,胜于俞振飞也(官生,小生戴纱帽,如王十朋等。振飞巾生也,戴头巾,如张生、柳梦梅、陈季常等),今为南京剧校之教师矣。凌翁死于六七年,患肠癌也。

 

袁寒云


 袁寒云在京时,拜赵尧宓为师,专演昆剧,小生为多,偶亦演《回营》之伯(文丑)。渠唱昆曲,字正腔圆,一板一眼,从无差失,但学京剧,连二句摇板亦黄腔走板,故只能三出文丑戏:《群英会》之蒋干、《审头刺汤》之汤勤、《琼林宴》之樵夫,均无唱句者也(蒋干有二句摇板,被袁氏杜改说白了)。演樵夫,余只存剧照,蒋干、汤勤,数数观之。其演蒋干也,过江登岸时整巾、洒袖,固似一文质彬彬之书生,周瑜同学,风度应如此也;及步入周帐后,周瑜率之观囤粮所在,问以如何,则极口恭维,而神气稍稍局促;一直至吃酒谈家常时,蒋干是时,身、眼、手,随时变化了;直至偷书遁回时,身段之繁复,较之老伶工肖长华、马富禄,高明不可以道里计矣。肖等究为俗伶,未能体会蒋干为周瑜同学,文人身份也。

 

 后据袁氏告余云:饰方巾丑必须二足微屈,走八字步,洒水袖,须自后而上,再向内而下,成一扇子形,均当时老伶工克秀山所授者云云。后又连观其二次《审头》之汤勤,一与王玉蓉女伶合演,一与欧阳予倩合演,似不及饰蒋干矣。因汤勤为裱呵匠出身,小人得志之态,非袁氏所能体会者矣。与予倩合演之日,雪艳娘刺汤时,以袁氏一把抓住向下一推,竟无意伤及其股,袁氏大笑云,从此不做汤勤了。其演昆剧,余所见者均小生也,如《折柳》、如《八阳》,《八阳》为建文君偕程济逃去云南,途中情景也,袁氏演来,能将一帝王之尊,仓皇就道之惨状,一一表现无遗。闻渠在项城称帝前,袁克定必欲置之死地,袁当时仓皇奔赴扬州,拜张某某为青帮老师之情况,或亦使其演此剧时稍稍有所感触邪?


《贩马记》程继先饰赵宠(左) 袁寒云饰李保童

 

 在此,余忆及一事,插述如下;在壬戌年,袁居白克路之侯在里时,每逢星期六晚上,必召一上海昆剧中最著名笛师名赵阿四者为之吹笛吊嗓,余星六亦必去闲谈,与赵氏至熟,那时赵氏还叫余小弟弟,他云:“你要昆曲否,吾义务教你如何。”余时好奇,竞允之,要求教授文丑,《狗洞》、《小丑借靴》等剧。赵云:“勿来三。”余问何故,赵云:“你人小,面尖,不配唱丑角,丑角必须方面孔,上台方登样,吾教你唱《游园》中的春香罢,你身材面孔,均头等的。”余云:“春香丫头呀,不做不做。”后赵每见面必强余试唱,余坚不允饰丫头角色。后赵向袁氏透露真情了,说张状元季直有一学生,名袁安圃,唱五旦(即正旦)出名,尤以《游园惊梦》之杜丽娘,为俞粟庐(名宗海,振飞之父,苏州大曲家)老先生所称赏,可惜重要配角春香,久久不得其人,不是嫌高,就是年龄不合格,安圃十九岁,富家之子,托访一个年龄相当,身材相当,面孔好看之小朋友学习六旦(即花旦丫头角色),教好后,所有学费、衣饰、行头,将来上台客串耗用,全归袁家一人包办的。

 

 余闻之后,更不屑学了。丙寅年余在超然家,笑问安圃(时已为冯弟子)有此事否?安兄云:对的,因为始终未遇此机会,故《游园》不能唱了云云。今日回思如当时学了这昆曲,则必定锲而不舍,今日非印人矣,或早为振飞之配角,现为戏校干部矣。一笑。

 

张伯驹


 张伯驹,河南人,其父张凤台,为项城袁兄,民初曾任河南督军兼省长,大富之家也。父死后,伯驹即来沪,为金城银行之理事长。生平嗜好,收藏宋元名迹,及唱戏而已。闻抗战之前,一直居北京,专拜余叔岩为师,学余派各剧,对余氏大约供养逾于常人,故能剧至多,一举手,一投足,无不神似余氏,但拙于嗓,登台串戏,第三排座客,只能见其张口,声音如蚊子也,故友人均戏呼之为“无声电影”也。余叔岩尝谓张氏云:“张爷,你如果有一条好嗓子,吾不肯以全部身段毫无保留教你了。”余于伯驹,从未知其名也。在抗战前一年,余于蒙庵寨头偶翻阅,得见当时戏剧杂志中有张伯驹在某巨公家中唱堂会,串《失·空·斩》之诸葛亮剧照,为之配角者,杨小楼之马谡,余叔岩之王平,王凤卿之赵云,肖长华、慈瑞泉之二老军,全套照片均在,始注意其人矣。至胜利后,余以稚柳之介始与相识,诚实君子也,一无自大之态。每隔二月必自北平携几件宋元名迹,如宋徽宗、赵子昂之画,蔡京之字,更有晋陆机之《平复帖》墨迹等等,均溥仪离长春时所遗失之件也。来必设宴请稚柳、伯鹰、刘丕基及余等畅叙欢谈。其时余询以演《空城计》时何人饰司马懿。伯驹云:“郝寿臣不会,金少山不在,故亦一票友矣。”余问:“这一场戏花了多少钱。”张云:“杨、余、王各二千元,二老军每人一千元,二琴童为富连成学生,一千元,场面一千五百元,共耗一万元以上也。”


张伯驹之《失街亭》


 至解放后,不来申了。后知亦“右派”了。摘帽后,以所藏悉捐献政府,得任东北文管会博物馆之副首长也。前年又回北京了,章士钊追悼会中又见其名已为中央文史馆馆员矣。

 

 兹再追述丙子陈宅盛大堂会事,是年伯驹亦串演二戏。第一夕演全部《琼林宴》,自“问樵”(特约王福山为配樵夫)至”出箱”,一气呼成。书房一场,钱宝森饰煞神,加耍獠牙,身段至繁,伯驹毫不费力,出箱亦用鲤鱼打挺而滚出的,内行亦不敢轻于尝试者也。第二夕演《打渔杀家》,尚小云饰女儿萧桂英。开舟一段,二人配合好像在船中摇荡不停之状也,内行中杨宝森头牌也,竟无此像真动作也。演剧之不易,于此可见矣。以上四人,得享盛名,非幸致也。

 

俞振飞


 俞振飞,为苏州昆剧研究家俞粟庐子。粟庐一生以昆曲唱工名,对振飞以唱曲读书并重,故振飞初亦以票友闻名。少时曾与谢绳祖、翁瑞午三人合串《断桥》,俞饰许仙,谢白氏,翁小青,三人身材相等,为梅兰芳所见,在其《舞台回忆录》(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赞不绝口之佳剧云。


俞振飞之《借赵云》


 后振飞去北京拜老伶工程继仙为师,遂下海而为伶人矣。今日昆剧小生中振飞确第一流人才也。北方伶人有一习惯,凡演配角者,如遇主角同场演出时,必须少卖力讨台下彩声。振飞初为程砚秋配角,演《玉堂春》之王金龙,做工得彩声过于程氏,程氏一至后台即渭之日;“今日你是主角邪?”振飞只能辞班了。梅兰芳晚年演《贩马记》,辞去振飞之赵宠,请姜妙香为配,亦自知做工已不敌振飞也。(此梅秘书许姬传为余言者也)


(《安持人物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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