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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剧艺管窥(上)

丁秉鐩 梨園雜志 2022-05-01
丁秉鐩

丁秉鐩,京剧评论家。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曾以燕京散人为笔名,撰写多篇京剧评论观感。因生逢其时,丁秉鐩曾亲睹昔日诸多京剧宗师各占胜场的精湛表演,所摹所述绝非一般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可比。创作了多部经典京剧评论著作,主要代表作有《孟小冬与言高谭马》、《菊坛旧闻录》等。


 有「冬皇」美誉的余派传人、杜夫人孟令辉女士,不幸在五月二十六日午夜逝世了。除了留下少数的录音带以外,余派剧艺在台上的念白、神情、做表、身段,都随身以逝,从此失传。这真是国剧界莫大的损失。兹应本刊主编所嘱,略谈孟氏台上的表现。予何人斯,敢谈孟氏精湛剧艺并远及谭余,实在这是胆大妄为,不自量力;无非管窥蠡测,摭谈台下所见的肤浅印象,藉以提醒大家对余派剧艺的珍视,并聊以纪念孟氏云尔。还望海内外方家不吝匡正!


 为了行文方便,只好省略对令辉前辈的私谊称谓,不恭地直呼其名,尚希杜府人士及其门人诸君原谅!


1身世、学艺、演戏


 孟小冬是梨园世家,到她已经三世。原籍山东,祖父孟七(艺名,本名不详)工武生、武净,因避乱到上海,就在当地落户了。孟七生子六人,三子孟鸿荣,工武生,武功坚实,有名于时,后来改名小孟七。六子孟鸿茂,先工文武花脸,后改丑角,也驰誉沪上。孟小冬的父亲行四,名孟鸿群,工武老生兼武净。母张氏。

 

 孟小冬生于上海,以出生地为籍贯根据的话,算是上海人。她乳名若兰,本名令辉,艺名小冬;有弟一人,名学科。九岁时,从她姨父仇月祥开始学戏。仇月祥系孙派老生,所以孟小冬最早的戏路,谭、孙各派的戏都有。早年曾灌有一张唱片,一面是《逍遥津》,唱〔二黄原板〕「叫穆顺看白绫忙修血诏」那一段;另一面是《捉放落店》。本来谭派叫《捉放宿店》,这「落」店就是孙派说法了。也是〔二黄原板〕「听谯楼打罢了二更鼓下」那一段,但是「鼓下」改为「鼓梆」;谭派词是「悔不该把家属一旦抛下,悔不该弃县令抛却了乌纱」那两句,改为「悔不该在公堂听他的假话,悔不该随此贼奔走天涯」。这就是孙派的唱法了。后来她成名以后(拜余以前),在长城唱片公司灌了三张唱片,一张是《珠帘寨》,两张《捉放曹》,其中「行路」两面,「宿店」两面,当然是余派唱法了,也隐含更正以前自己老唱片唱法的含义。


青年时代之孟小冬

 

 孟小冬出名很早,十二岁就在无锡新世界登台了。十四岁时,在上海乾坤大剧场演出,因为扮相好,嗓子亮,颇受台下欢迎。合同期满,到星马一带南洋各地跑码头,回到上海,又出演于共舞台,仍具相当叫座力。不过,那时候戏路驳杂一点,剧艺也还没有成熟。 民国十四年(1925),孟小冬十八岁,北上赴北平深造,拜陈秀华为师,就矢志归工专学余派了。陈秀华是余派名教师,李少春也是从他开蒙的。孟小冬天资聪颖,悟性极强,可以说一点就透,进步很快。同时,遇见余叔岩演出时,必前往观摩,细心观察其身段、地方,注意念做、表情。民国十二年(1923)余叔岩自上海回来,一直到民国十七年(1928),这几年是余叔岩鼎盛时期,剧艺巅峰状态,而孟小冬在这几年,吸收了非常丰富的舞台经验,可以说是机会太好了。但是孟小冬学余得力最多的,却是得自孙老元。

 

 孙佐臣,北平人,名光通,字佐臣,小名叫老元,而后来称他为佐臣的很少,竟以老元驰名了。他精于武术,善使花枪,所以又有个「花枪孙老」的外号。幼入德胜奎科班学老生,因为他身材魁梧,老师认为他适宜于靠把戏,于是又叫他兼习武生和武老生。不过,不到仓期,嗓子就坏了,于是改行学胡琴。

 

 最早皮黄的托腔是用笛子,到了四喜班的王晓诏,才改用胡琴,但那时还是软弓胡琴,非腕力极强的人不能拉。后来有一位李四,创了硬弓胡琴,拉起来有力而易于讨好,这才算改进完善,流传迄今。李四的师弟贾东林,又称贾三,硬工胡琴很好,有两位弟子,一位是梅雨田(梅兰芳的伯父),一位就是孙佐臣。两个人一柔一刚,各有特长,无分轩轾。梅的胡琴善联,以稳妙取胜;孙的胡琴善断,以险奇见长。同时他的胳臂长,手又大,具有武术根底,所以手音响亮,不论「挥」、「打」、「揉」、「滑」,腕力、指法,俱臻上乘,有「胡琴圣手」的美誉。他十七岁就曾给大老板(程长庚)一度操琴,观众欢迎,程也赞许,认为是后起之秀,从此初露头角,就开始入清宫当差。他后来老生傍过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青衣傍过时小福、余紫云、陈德霖,托腔之热,一时无两。余叔岩在搭梅兰芳喜群社的时候,经陈德霖介绍,孙开始给余操琴,以后余叔岩在上海丹桂第一台和汉口演出,都是带孙老元去的,在汉口尤其大红,人称「全国第一琴」。他儿子孙葵林,绰号「小孙老」,能传其父琴艺,在天津很红,后来到了上海,就傍上麒麟童了。

 

 孟小冬刚到北平,由董俊峰的哥哥,人称董二爷的给她吊嗓子,以后耳于孙老元大名,就请孙为她吊嗓、操琴。孙有一肚子的谭、余好腔,自然倾囊以授,孟对余的唱法能够得窥堂奥,充实自己,大部分得力于孙老元。后来到汉口演出,也是由孙随往,孙在当地是红底子,由是相得益彰,成绩非常美满。

 

 在孟小冬抵达北平的时候,北平正是男女分演时期,也就是女演员不能与男演员同台,要由全体都是女演员组成的「坤班」才能演出。她首次出台,是搭永盛社坤班,于十四年农历闰四月十五日(1925年6月5日),在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夜戏演出,与赵碧云合演《探母回令》。以后就搭崇雅社坤班,在城南游艺园演出了。同年12月9日(农历十月二十四日)夜戏,曾演出《探母回令》,饰公主的是任绛仙,也是当时名坤伶。转年(十五年,1926年)又搭庆麟社,也是坤班,在三月十七日(农历二月初四日),香厂新明大戏院日场演出《击鼓骂曹》,后来成为四大坤旦之首的雪艳琴,在她前面唱《六月雪》。其他还有演出纪录,不必备载。不过有一点需要特别提出的,就是当时北平名角如林,戏班有十几个,在杨小楼、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言菊朋、王又宸、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朱琴心、小翠花这些大牌名伶的竞争下,孟小冬以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女老生,居然能独当一面,以唱大轴的头牌身分出现,而具有相当号召力,就可见已经是剧艺不凡,很露头角了。


《四郎探母》孟小冬饰杨延辉

 

 一度息影辍演,复出以后,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到二十七年(1938)拜余以前,常川在北平演出,不过一年也演不了十场戏。其间,也偶尔到天津、上海,或其他大码头演个短期。那时候已恢复男女合演,她就自己成班,青衣用李慧琴(卢太夫人李桂芬的弟媳、卢燕的舅母),武生是周瑞安,花脸用过侯喜瑞、马连昆、李春恒、裘盛戎、王泉奎。小生姜妙香,丑角有慈瑞泉、贾多才、李四广、慈少泉。二旦前后有魏莲芳、小桂花、张蝶芬。里子老生鲍吉祥、札金奎。老旦李多奎、徐霖甫。演出的地点,经常在东安市场吉祥戏院。这个时期常唱的戏有《武家坡》、《御碑亭》、《捉放曹》、《奇冤报》、《珠帘寨》、《空城计》、《击鼓骂曹》、《四郎探母》。

 

 民国二十七年(1938)拜余以后,就偶在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演出了,除了大家熟知的《洪羊洞》和《搜孤救孤》以外,还有《黄金台》、《盗宗卷》等小戏。 最后一次演出,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秋,在上海杜寿义演的两场《搜孤救孤》,自此以后,就谢绝舞台,以迄逝世了。


1947年杜寿义演《搜孤救孤》孟小冬饰程婴


2一般剧艺


扮相

 一位演员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便是扮相。孟小冬生得明眸隆准,扮须生虽然挂上髯口(胡子),让人看来剑眉星目,端庄儒雅,先予人以好感。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恐怕一般人都不容易觉察到,就是李少春、孟小冬拜余叔岩以后再演出时,连扮相都像余叔岩了。因为笔者看过李、孟拜余以前的演出多次,加以细心比较才发现的。原来余叔岩有他自己一套扮戏方法:在脸上抹彩(搽胭脂)以后,用一把热毛巾往脸上一敷,这样把彩就吸进皮肤去了,脸上显得柔而润。同时对于勒头的部位,吊眉的方法也有一套心得,全教给两位爱徒了。因此李、孟二人,在扮相上和老师也有虎贲中郎之似。


1938年李少春孟小冬拜余叔岩为师时所摄照片


台风

 所谓台风,就是这位演员在台上,是否能拢住观众的神,使观众对他注意,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仪态。举程砚秋为例,第一次看他戏的人,觉得怎么这位旦角膀大腰圆,是个庞然大物哇!但是你看他出场一两次以后,便被他的曼妙身段所吸引,觉得他是妇人了。再举裘盛戎为例,他生得瘦小枯干,但是他上得台去,从脸谱、台步、功架、身段上,你会慑服于他的气势,觉得这个舞台对于他都嫌太小,他的确是个大人物。这就是台风。戏迷们常可以鉴定某人有台风,是个角儿;而某人没有台风,绝不会唱红了。孟小冬的台风呢,「温文儒雅,俊逸潇洒」八个字可以包括,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


唱工

 梨园行有句话,「嗓子是本钱」,「唱」戏,「唱」戏,没有好嗓子怎么能唱呢?孟小冬得天独厚的地方,便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声俱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没有雌音,这是千千万万人里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拜余以后,又练出沙音来,更臻完善。老生唱工,有时因为剧情的需要,要有沙音,并非嗓子亮而冲就是好。谭富英倒是嗓子真痛快,其奈无韵味何,这就不值钱了。

 

 孟小冬的唱工,除了因有嗓子,可以任意发挥,无往不利以外;最宝贵的,是她唱得考究,不论上板的、散的,大段儿的,或只有两句,她都搏狮搏兔,俱用全力。对于唱工持这种郑重而认真态度的人,梨园界中只有两位,一位是余叔岩,一位就是孟小冬了。

 

 对于〔慢板〕、〔原板〕的唱法,因为规模俱在,且有许多名伶唱片作为典范,一般演员都循规蹈矩,不敢逾越;对于〔摇板〕、〔散板〕,往往都敷衍了事,一表而过了。岂不知,这没有板的散的,却最难唱,因为〔摇板〕、〔散板〕唱工的设计,就为剧中人抒情之用,如果一表而过,岂不麻木不仁,无情可抒,而大失其原来设计的原意了吗?有一次一起看戏,笔者曾对邱南生兄言:「要听一个演员的唱,不论是生是旦,如果他对〔散板〕、〔摇板〕,肯斟字酌句,刻意求工,考究细腻,而时常落彩,这个演员便是角儿了;如果非是,这个人一辈子也红不起来。此系弟多年听戏经验,历试不爽。」邱兄亦颇以为然。环顾过去诸大名伶,对于〔摇板〕、〔散板〕注意唱的,也就是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郝寿臣诸人而已,但是都不到百分之百的考究。唯有余叔岩、孟小冬二人,对唱工是一句不苟、一字不苟的。因此,他们师徒二位,唱戏也就特别费神费力,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戏的(别人不肯这么傻干)。而也就因此,他们二位不耐久演常唱,时演时辍,休息多于登台者,也就是这个原因。


1950年孟小冬在香港与杜月笙结婚当日于席间所拍照片


念白

 梨园界有句话,「千斤话白四两唱」,也就是说,念白比唱重要多了。念白的要求,需字眼发音正确,咬字清楚,大段儿要抑扬顿挫,疾徐有致,短句也要有气氛,含感情。对于这些条件,孟小冬都能做到。


做表

 所谓做表,就是做派、表情。做派包括小动作和身段、台步;表情则是眼神,脸上要有戏。主要在先了解剧中人的个性,加以把握、刻画,要不愠、不火、不粘、不脱,才能恰到好处,妙造自然。孟小冬对于做表方面,有深厚精湛的修养,下文当举例说明。


武功

 这是孟小冬全盘剧艺中,较弱的一环。她固然出身梨园世家,若祖若父全擅长武功,小时候也练过功,究因没有坐过科,缺乏基本武功的训练。所以她《探母》被擒没有吊毛儿(票友出身如王又宸、奚啸伯也没有)。《定军山》、《战太平》她和李少春一同从余叔岩那儿学的,论唱上,她比李少春还有火候儿;只是可以给人说,却不能在台上唱,就因为不擅开打的关系。但是她的《珠帘寨》,后面「收威」部分要扎靠了,她却不论起霸,对刀、耍刀花,全都头头是道,自然边式。当然不如谭富英身手矫健了,而却仍在水准以上,这也许是她对此剧特别有兴趣,而下苦功练过的关系。

 

 总之,孟小冬的全盘剧艺,不论唱、念、做、打、扮相、台风,俱臻上乘,在男须生中有她这种造诣的都罕见,何况女流,实在称得起是一位菊坛瑰宝。


(《菊坛旧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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