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她凭什么改写了电影历史？

2020-02-06

亚裔群体应当被看到。我们需要对自己真诚，世界也需要看到我们真正的样子。

——奥卡菲娜

她有一种独特而强大的自我。她总是能够同时拥抱多重身份，又永远都是那个真实的、独一无二的自己。

——吴珊卓在《时代周刊》“最具影响力100人”中评价奥卡菲娜

“The Golden Globe goes to…Awkwafina!”

当斯嘉丽·约翰逊念出了名字之后，台下的奥卡菲娜惊愕地张大了嘴，瞬间之内的梦想成真，让她竟然反映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凭借在《别告诉她》（The Farewell）中的精湛演技，31岁的奥卡菲娜（Awkwafina）击败《伯纳黛特你去了哪》中的凯特·布兰切特、《深夜秀》中的艾玛·汤普森、《利刃出鞘》中的安娜·德·阿玛斯、《高材生》中的比妮·费尔德斯坦，一举夺得第77届金球奖“音乐喜剧类最佳女主角奖”，成为首位获得金球奖影后的亚裔女演员。第一次获得金球奖提名，她就创造了历史。《别告诉她》已于1月10日在我国公映。

激动地拥抱过《别告诉她》中饰演奶奶的赵淑珍后，奥卡菲娜平复下来，走上领奖台，开起了玩笑：“如果哪天我混不下去了，我还可以把这个奖杯给卖了。”奥卡菲娜式幽默逗得台下的一众巨星们前仰后合。

在挨个感谢了剧组和片方的工作人员们后，她特地用中文感谢了片中“奶奶”的扮演者赵淑珍，亲切地称呼其为“赵老师”(Zhao Laoshi)。她动情地对导演王子逸（Lulu Wang）说：“你教会了我太多太多，谢谢你给予我这个必将激励我一生的宝贵机会。”

她感谢了抚养自己长大的奶奶，然后举起奖杯，骄傲而开心地对父亲说：“老爸，你看我终于找到工作啦！”最后，她望向天空，也将这个奖杯献给了在自己四岁时因病去世的母亲。

“我终于找到工作啦”，这句幽默的玩笑背后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辛酸：作为在好莱坞打拼的亚裔女性，“找到工作”并非易事：在奥卡菲娜之前，总共只有5名亚裔演员得到过金球奖“音乐喜剧类最佳女主角”的提名，而奥卡菲娜是首位获此殊荣的女演员。

与去年获得金球奖剧情类“视后”的韩裔女演员吴珊卓一样，奥卡菲娜也创造了历史。提到这一奖杯对自己的意义，她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我非常兴奋，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我希望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别告诉她》导演王子逸、饰演“奶奶”的赵淑珍与饰演比莉的奥卡菲娜

去年五月，我在洛杉矶市中心的The Regal Cinema影院举办的洛杉矶亚太电影节上见到了奥卡菲娜，她与王子逸导演一同出席《别告诉她》的洛杉矶首映。在与先前采访过的王子逸（采访：她是国际影坛最令人瞩目的新星）简短交谈后，我与奥卡菲娜打了招呼。她热情地回应着，爽朗的笑声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娇小的她整个人拥有了一种与身形不相符的强大气场。在听闻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正聚焦于美籍亚裔电影人群体时，她非常真诚地鼓励道：“谢谢你的研究，你很了不起。”八个月后，那个当时给予我鼓励的女孩，真的在电影史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叫奥卡菲娜，也叫林家珍。

1988年6月2日，林家珍（Nora Lum）在纽约出生。四岁时，她的韩裔母亲不幸因肺动脉高压去世，一直以来都是华裔父亲与奶奶抚养她长大。母亲的早逝让她懂得了珍惜，更让她学会了坚强。她从不在家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悲伤与脆弱，想念母亲时，也总是一个人偷偷哭泣。

面对悲伤的家人，幼小的她渴望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大家走出母亲去世的阴霾。她变得敏感而乖巧，总是能以搞怪的方式取悦亲人，逗乐大家。在调皮萝莉小林家珍的陪伴下，一家人的生活终于迎来了阳光。“表演”与“坚强”就像是两粒种子，从那时起就埋在了小林家珍的心里，并逐步生根发芽。

小林家珍

小时候的林家珍，特别渴望能在影视作品中找到一位女性偶像，成为自己学习的对象，引领自己的成长。但她却从没发现一个像自己一样，黑头发黄皮肤，乐观开朗的亚裔女孩形象。

于是，她便把自己的奶奶视作偶像。奶奶不仅是她的保护神，更是她的灵感来源与精神支柱。“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奶奶会一人做三份工作，凭着强大的毅力支撑起这个家。”奶奶教导她不要为性别和肤色所限定，因为人的价值并不是由这些所决定。

奥卡菲娜与奶奶在《今夜秀》现场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上学读书后的林家珍还是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倍感困惑甚至很是自卑。“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任何地方。”为了吸引注意，她曾在学校里做出各种古怪的举动而“哗众取宠”，但她依旧因为自己的亚裔面孔而被隔绝在主流社交圈外。

直到有一天，她在《霹雳娇娃》中看到了华裔女星刘玉玲（Lucy Liu）充满魅力的出色表演，就在那一刻，她好像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方向。后来她感慨道：“原来一名亚裔女性可以那么智慧而勇敢，刘玉玲改变了我的人生。”

刘玉玲的星光大道揭星仪式

2019年5月1日，刘玉玲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星星，她的旁边，是好莱坞黄金时代的传奇华裔女星黄柳霜的星星。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会再有一个星星，这颗星，将属于林家珍或者奥卡菲娜。

2018年，奥卡菲娜成为了史上第二位登上《周六夜现场》的亚裔女性，第一位便是她的偶像刘玉玲。在开场白中，奥卡菲娜这样介绍自己：“一个平淡无奇的，曾经是小号手和嘻哈歌手的亚裔演员”。

林家珍与嘻哈和表演的结缘均纯属偶然。她高中就读于著名的拉瓜迪亚（LaGuardia）艺术学院（阿尔·帕西诺、珍妮佛·安妮斯顿、妮琪·米娜、甜茶等均毕业于这所学校），她标新立异，选择学习了几乎没有女生的小号演奏。小号让这个原本自卑的女孩找回了自信，在音乐和艺术的世界中，她是自由的。后来，她在右臂上纹了一个小号，一直伴随着她，提醒她要自信而达观。

16岁时，她为自己取了一个“艺名”，“Awkwafina”，源于英文单词“Awkward”，意为“使人难堪的，尴尬的”。在前不久的《艾伦秀》上，她还调侃起了这个“艺名”：“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女孩。也许某一天，我还会把名字从Awkwafina改成Awkward呢！”

于她而言，“奥卡菲娜”仿佛是一个面具，也是一副盔甲，穿上这层盔甲，“蒙面”的她就可以做出许多不拘一格，甚至离经叛道的疯狂“蠢事”。她想让自己的小号演奏充满创意，于是她别出心裁地在其中加入了节奏和说唱。她称这样的改编为“奥卡菲娜的漫画式幽默”。

穿着礼服吃汉堡的搞怪奥卡菲娜

就在随心所欲、特立独行之中，时间来到了2012年。在24岁生日当天，奥卡菲娜在Youtube上上传了自己的说唱歌曲My Vag，以回击歌手Mickey Avalon发表于2006年的My Dick。

其大胆直接的歌词、戴着“夸张的化学实验护目镜”的前卫造型以及大尺度的夸张表演，无疑与西方世界所普遍认为的，“温顺可爱”的亚洲女性形象大相径庭。“当点击量上了300之后，就有朋友对我说我出名了。”奥卡菲娜开玩笑地说道。但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视频点击量飞快上升到了400万，甚至还得到奥斯卡影后桑德拉·布洛克的转发。

My Vag中24岁的奥卡菲娜

然而，与超高点击率相随而来，“颠覆”性的出名也带来了“惨痛”的代价，她被所供职的出版公司开除了。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奥卡菲娜都因为那首“出格”的饶舌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只能边在中餐厅打工，边继续创作。

后来，她又相继创作出了《黄战士》（Yellow Ranger）、《绿茶》（Green Tea）等作品，以自嘲的口吻，辛辣地揭示了种族问题。

比如在讽刺西方人眼中“亚洲人都是小眼睛”这样的刻板偏见时，她唱道：“我带领亚洲人玩这个说唱游戏/全都是燃烧的小眼睛/......我就是大姐大/我是黄色战士/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唱出饶舌......”但奥卡菲娜从不认为自己是典型的女权运动者或是种族平等的推动者。创作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渴望表达出自己真正的生活态度。

回忆起首支说唱单曲MV爆红的神奇经历，奥卡菲娜说：“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像我一样‘叛逆’的亚裔女孩，另一方面是因为亚裔女孩们也很少在影视作品中找到她们自己的位置与表达的方式。”

Green Tea MV中的奥卡菲娜与赵牡丹

机会永远都留给有准备的人。2015年，在被My Vag视频吸引后，著名演员、制片人赛斯·罗根找到了奥卡菲娜，邀请她为自己制作和主演的喜剧《邻居大战2》试镜。自此，奥卡菲娜的演艺之路正式开启，并一发而不可收。

仅在2018年，她便有两部商业巨制相继上映：一部是与凯特·布兰切特、桑德拉·布洛克、蕾哈娜等一众女神共同出演的《瞒天过海：美人计》；另一部是继《喜福会》后25年来第一部由好莱坞主流电影厂商制作的全亚裔阵容电影《摘金奇缘》。

《摘金奇缘》中那个一头金发，大大咧咧，不拘一格的可爱室友形象，为她赢得了全世界观众的喜爱。提及拍摄这两部影片的感受，她说，她很自豪为两部主角分别为全女性和全亚裔阵容的电影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摘金奇缘》中的奥卡菲娜

之后的两年，她将会在真人版《小美人鱼》、瑞恩·墨菲由音乐剧改编的《舞会》（其他主演包括梅丽尔·斯特里普、妮可·基德曼等）、漫威首部华人超级英雄电影《上气》等超热门影片中扮演重要角色。今年1月22日，源自于她真实生活的情景喜剧《奥卡菲娜是来自皇后区的诺拉》也将上线，她的奶奶也会出现在剧集中。

“我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制造所谓‘多样性’的假象而刻意将亚裔视为少数群体。我想，现在的这些进步和改变证明我们真的有能力去讲述自己的故事。”

参演《别告诉她》，是奥卡菲娜第一次做主角。当听到奥卡菲娜的名字时，导演王子逸（Lulu Wang）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是那个唱My Vag的女孩吗？”

乍看之下，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孩，仿佛与片中那个不得不面对奶奶重病的悲伤女孩形象风马牛不相及。但在阅读剧本的过程中，奥卡菲娜数度落泪。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最爱的奶奶。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充满喜剧天分与反叛精神的奥卡菲娜，而是那个在中西方文化间不断探寻自我，不得不面对种种生活压力，却又渴望陪在奶奶身边，给予家人温暖的普通纽约亚裔女孩林家珍。

“喂，比莉，那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呀？”“奶奶，我这里现在是上午呀。”

30岁的华裔女孩比莉从小在纽约长大，接到长春的奶奶打来的越洋电话，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刻。直到有一天，父母突然告知比莉，奶奶已经进入了癌症晚期，一家人需要假借堂弟结婚的名义回到长春，见奶奶“最后一面”，但大家却必须向奶奶隐瞒病情。

这是《别告诉她》中讲述的一个“真实的谎言”，根据导演王子逸家的真实经历改编。从2013年奶奶被诊断出癌症至今，王子逸和家人一直都对其隐瞒着病情。

“奶奶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病情，如果她还有什么未竟的愿望呢？”在得知家人的计划后，比莉/王子逸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在笔者先前对王子逸进行的采访中，她说：“在堂哥的婚礼上，我心情非常难过，却为了奶奶不得不装出开心的样子，尤其是看到奶奶虽然身体不舒服，却依旧那么热情而开心地迎接我们。这段艰难岁月让我意识到了奶奶的坚强，也意识到了中西方文化和家庭观念的差异。”

起初，奥卡菲娜与片中的比莉一样，并不理解为何隐瞒。但随着对于角色的一步步深入挖掘，联想到自己与奶奶的感情，她终于明白了家人们的挣扎，“真正击垮患者的不是疾病，而是恐惧”。通过那个在奶奶面前像孩子般撒娇，在堂弟的婚礼上却又不得不忍住悲伤，假装坚强的比莉，奥卡菲娜贡献了2019年最动人的银幕形象。

不久前，奥卡菲娜与斯嘉丽·约翰逊、蕾妮·齐薇格、詹妮弗·洛佩兹、劳拉·邓恩、露皮塔·尼永奥一同参加了《好莱坞报道者》的女演员圆桌会谈。对着几位巨星级前辈，奥卡菲娜透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也曾非常害怕，因为我并不知道我能够做到什么程度。我渴望做到‘最好’，这个‘最好’的标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会持续地推动着我前进。”

在奥卡菲娜看来，这股推动力的来源，在于角色本身，以及她与王子逸之间的相互信任。她说：“我迄今为止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寻找这个角色。”

那种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左右摇摆的纠结，那种与祖辈间深深联结的情感纽带，都是那个最本真的“林家珍”的重要组成部分。

奥卡菲娜曾经说，没敢让奶奶看完这部电影。事实是，奶奶也并没有看完。在金球奖颁奖典礼结束后的《艾伦秀》上，奥卡菲娜透露，她给奶奶放过《别告诉她》，但“任性”的奶奶看到一半就犯困了，然后就去做饭了。但她表示，奶奶是《艾伦秀》的忠实粉丝，这让刚刚获得电视类终身成就奖的艾伦也不禁害羞起来。

《艾伦秀》上展示的奶奶吃爆米花的可爱情景

奶奶是奥卡菲娜在所有电视节目和颁奖典礼等重要场合中都绕不开的话题，每当此时，她总是神采飞扬。在《艾伦秀》上，她还展示了两张奶奶的照片：一张是奶奶用两个吸管当作筷子夹爆米花，一张是奶奶与自己的合影。

她还说到了一件事：为更畅通地与奶奶交流，更深入地了解中华文化，大学期间的奥卡菲娜曾前往北京语言大学，学习了两年中文，期间兼职在美食杂志做专栏记者。

回忆起这段经历，奥卡菲娜说：“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那里有许多和我有着同样肤色，与我深深联结着的人们。我永远都无法忽视这样的联结。”

再次看到奥卡菲娜与奶奶的这张合影，那个笑容满面的女孩，让我想到了《时代周刊》的年度最具影响力100人榜单中，吴珊卓为奥卡菲娜写下的评语。

吴珊卓回忆起了《别告诉她》中的一个细节：在纽约的街头，比莉操着流利的普通话与奶奶打着电话，然后扭头用英语与偶遇的朋友打招呼。

在吴珊卓看来，这样的场景正展现了奥卡菲娜那独特而强大的自我。“她总是能够同时拥抱多重身份，又永远都是那个真实的、独一无二的自己。”

《时代周刊》封面的奥卡菲娜

2017年底，在夺得聚焦于亚裔群体的“Kore American Media”所颁发的“年度突破女性”奖时，奥卡菲娜发表感言道：“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非常渴望在影视节目中找到一个偶像，渴望看到与我相关的故事。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和我相像的女孩，这让我的演员梦想看起来遥不可及。但是赵牡丹（Margaret Cho,著名脱口秀喜剧女演员，曾与奥卡菲娜合作说唱歌曲Green Tea）、刘玉玲和《喜福会》的出现，让我意识到了人生中的无限可能。”

这一刻，我又回想起了去年五月份，那个热情地与我打着招呼并要带我与她一同观看《别告诉她》的洛杉矶首映的奥卡菲娜，那么自然，随和，而融洽。黄柳霜鼓舞了刘玉玲，刘玉玲鼓舞了年轻的奥卡菲娜，而奥卡菲娜鼓舞了更为年轻的我。她说：“亚裔群体需要被看到。我们需要对自己真诚，世界也需要看到我们真正的样子。你永远不知道你可以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奥卡菲娜所梦想的，是相互之间的包容与融入，是没有偏见，没有排斥的归属感。此刻，我不由回想起了与奥卡菲娜见面时，在举办洛杉矶亚太电影节的Regal Cinema旁边的餐厅里的一幕：年轻英俊的白人调酒师与服务生们穿的T恤上都印着黄柳霜的照片和名字。我问他们，为什么把这位华人影星印在衣服上，他们说，因为这一片曾经是黄柳霜生活过的地方，他们都很喜爱黄柳霜，因此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以示敬意。

这也正是奥卡菲娜最希望的。她渴望自己以一名女演员，一名艺术家的身份被大家提起和铭记，而不只是一位“亚裔女演员”。或许某一天，在她的偶像刘玉玲的名字旁，奥卡菲娜也会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闪亮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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