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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自己的学习和分享更加系统,从今日起,公众号内会增添一个全新的系列——“解读设计作品”,该系列与“精读专业书”搭配在一起,理论与设计内容相结合。目前正经分享设计理念、逻辑方法的公众号其实很少,基本都集中在软件画图和展示建成项目两类。这一方面对我自己造成了很大困扰,因为学习成本太高了嘛,只能看论文或者啃专业书;另一方面,我觉得设计慢慢丧失了“对象感”,园林(或景观)说到底是为大众设计的,这就需要有人站到台前,扔掉专业术语,将复杂的设计理念、抽象的设计思考,用自然平常的语言讲述出来,借助公众平台传达我们设计师到底在做什么?以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对话,就不会有反馈。所以趁人少,我斗胆先来占个位。虽然见识还很浅薄,但说实话,无论水平高低,我认为站到台前都是很有必要的。每次被人“嘲笑”说,风景园林是种树专业的时候,都会心有不甘,可一两句话又没办法争辩清楚,那个瞬间其实特别无助。这种认知的错位,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们长期在公众的视野中的缺位。作为行业内的一名小学生,能力有限,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感谢大家捧场。
好,铺垫结束,我们正式进入今天的内容。本周和下周,我会用上下两讲的时间,为你详细分析一项经典案例——日本景观设计大师三谷彻的“风之丘葬祭场庭院景观”。“葬祭场”是日语的称呼,至于中文意思……准备扶好眼镜,别掉了,其实就是“火葬场”。你没看错,为了给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文章增加点趣味性,我特意挑选了一个非常“刺激”的案例。先简单介绍下项目概况:作品建成于1997年,总占地面积约3万平方米,坐落于日本的中津市。中津市是位于日本南部九州岛的一座小城市,火葬场就位于郊区山国川(河流)岸边的一片高地上,向北可望见中津市的郊区,正南方可望见八面山,正东是一处古老的神社荐神社。这块场地自古就是附近居民的火葬场,在场地之中也发掘出了古代墓地和火葬遗迹,总体来说是一块悼念逝者的风水宝地。这些信息你也不用记,简单来说就是位于城郊结合部,有山有水,环境还挺优美。下面这张图能清晰展示出场地的区位关系:
1 纪念性景观是难度极高的设计
设计火葬场其实并不是设计师的特立独行,在专业上有个名词叫“纪念性景观”,比如有关历史古迹、文化遗存、战争反思、人物纪念、缅怀亲人等类型的项目,往往都需要借助景观设计来唤起人们的某些情感,通过物理空间的引导,引发你对往事的怀念,或是精神的思考。比如你可能知道的“美国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设计师叫林璎,林徽因的侄女,根正苗红的设计世家。她的设计如同大地开裂一般,接纳越战死者的灵魂,具有强烈的震撼力。这就是纪念性景观的风格。
如果是业内人士,这个作品一眼看过去,马上能get到设计背后蕴藏的力量,那种极其简洁、意蕴深远的艺术表现力。但是先别忙着抒情,以上是设计师视角,而不是公众视角,这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分歧。我相信,如果普通人看到这个作品,一定满脑袋小问号:设计师做了个啥?画个折线,怎么就纪念了,好歹你得立个碑吧?纪念死难将士,怎么我看不到雕像?这个疑惑简直太正常了,不过这里想先埋个伏笔,毕竟这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详细说。回到今天的主角,“风之丘葬祭场”,你会发现它和“越战纪念碑”的路数简直一模一样,我们先看张场地的鸟瞰图:网上的图比较糊,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手绘了一张平面:这片场地其实分成了三个部分,北面那排建筑,是日本现代建筑大师槙文彦设计的火葬场建筑主体部分,包括灵堂、告别室、火化室等等。西南面那些有“圈圈”地方,是挖掘出土的一些古代火葬遗迹还有墓地。从建筑到东南面那一片椭圆道路围合的庭院,才是三谷彻设计的重点地块,这里是家属在等候亲人火化时,休息停留的地方。
是的,你没看错,三谷彻和林璎一样“惜墨如金”,几乎只在地上画了个椭圆。那这个设计到底想表达什么、又好在哪里呢?接下我就来为你解惑。首先我希望你理解的是,别看墓园的设计特别小众、冷门,但是难度极高,非大师级别的人物恐怕都未必敢尝试。做好此类设计,至少要具备两个素质:我们就拿“风之丘”这处祭葬场来说,这是一处告别亲人、平复内心伤痛的场所,所以环境的整体氛围需要格外寂静,仿佛只允许听到自己内心说话的声音。(当然国内的火葬场通常各种哭嚎吵闹、乌烟瘴气,这就先不讨论了。)在这样的空间中,设计师不可能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细节来装点他的设计,所有此前习惯运用的复杂的形式语言、色彩、小品、材质,在这里完全没有意义。你很难想象葬祭场会做成地产景观那样,复杂绚丽。
因此纪念性景观的设计手法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损有余而补不足,设计不得不回归到它的本质——构建空间,塑造意境;而且笔触一定不可以过多,最好只用一笔,便将所有的思想和意境传递到位,这个难度可想而知。像在墓场、火葬场,那可是直面生死的场所,所以该类型项目的景观设计,基本上绕不开一个共通的表现主题:生死观。设计师要借用对生死的表达,将人此刻内心无比嘈杂的情绪,收拢到一方精心设计过的、自然安宁的空间之中。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有一句话:“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设计师就是想要通过设计,让你领悟生死的必然,然后安然放下,在此静静道别。
不过,每个民族对于生死都有独特的理解方式,是根植于自身文化传统最底层的一种认知。如果设计师没有足够的文化积淀,对于生死这种极其深厚的情感力量缺少把控力,那么想做好这类设计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极端的语境下,设计仿佛不存在好或是不好之间的灰色地带,只有对与不对,会与不会的分别。所以我才说,这一类的设计极难。你有迷惑是很正常的,毕竟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少有机会见到“高手出招”。其实说到底,任何设计都是同理,形式本身不重要,背后的“立意”很重要。不信你想想看,为什么咱们都觉得觉得无印良品的商品代表了简洁、朴素的生活美学,而某宝低价同款就很low呢?三谷彻在《场所设计》一书中也曾表达过立意的重要性:
“对于景观来说,文学性的主题是回避不了的,没有功能的空间,不是建筑,更接近于雕塑;同样,没有文化表象的空间,也不是景观,而只是在地上绘图。”
因此,要想看懂“风之丘”这个作品,把注意力放到三谷彻那条椭圆形的道路上,是没什么意义的。事实上我所看到的80%的素材都只停留在这个层面。正确的方法是,先看懂“立意”。首先回到日本人最底层的文化观念当中,了解他们究竟如何看待生死问题;而后再去分析抽象形式是如何与设计主题相匹配的。我敢说,一旦理顺了这背后的逻辑,即便你不是专业人士、不懂设计手法,也丝毫不会妨碍你领会设计师的意图。下面我们先从“立意”入手,理解一下日本人的生死观。
2 生死观与圆的隐喻
在日本的文学作品里,有很多是赞美死亡的,比如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用纤细的,淡淡的哀愁,对生与死这样论述:“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请你再仔细读一读这句话:“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这句话是我们理解日本人生死观的基点。在《挪威的森林》里,木月死了,初美也死了,绿子的父亲也相继去世了,最后,连直子都死了。作家通过描写这么多人物的死亡,来赞美死亡,赞美死后的重生。在村上春树笔下,死亡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的结束。在奥斯卡获奖电影《入殓师》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当一直照顾主角小林的老板娘送去火葬时,那位老者说出了电影中一句最经典的台词:“死可能是一扇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
日本人多相信来世的存在,他们认为生与死是一种“流转”,是一个整体,生要轰轰烈烈拼尽全力彻头彻尾地活,死时要敢于舍弃对生的执著痛痛快快富有尊严地离开。正如樱花一样,盛开之时,满园芬芳,惹人陶醉;清风徐来之时,落红丝毫不留恋,优雅地飘入大地。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仅为七日,下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干脆利落、绚烂凄美。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如果一个人生前不能灿烂,那便不如辉煌着死亡。于是日本很多著名的文豪,比如说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有岛武郎等,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通过死来延续生。 在这里死不是通往永恒的沉寂,而是走向了生的顶峰。这里想要提示一点,我刚刚用了一个词,“流转”,而不是“轮回”。区别是什么?佛教所说的轮回是“无我”的状态,粗浅理解是说,人死后有可能投胎成猪、鸡、昆虫、甚至沙漠里的一粒沙。用现代科学视角其实很好理解,每个人无非是原子分子,这些最基本的元素和微粒组成的,人死后,元素便可以重新组合成新的事物。佛教不承认灵魂的存在,一切不过是“缘起性空”,也就是说一切存在的事物不过是因缘和合而聚成的;当生命终止,因缘消散之时,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便重新组合排列,构成新的事物,这个过程即为“轮回”。尽管我是个“伪”佛学爱好者,但我并不想把问题说的很枯燥很复杂,简要理解就是:“轮回”并不是我们过去认为的,人死以后投胎,来来回回像车轮一样循环不停,“轮回”最接近本质的解释应当是“聚散”。而日本的“生死流转”是“有我”的,也就是个体生命,不,更准确地说是超越个体的精神与情感借另一身份的再度延续,“流转”的主体始终存在,没有因缘消散。我们还是以《入殓师》为例,当主角小林第一次接触到高度腐烂的尸体时,他对这份工作产生了质疑,在桥上望见洄游的鲑鱼为了产卵拼命逆流而上,直至失去生命时,他疑惑于这样残忍的生死交替有什么意义。送葬的平田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做了解答:“这是自然定律吧,它们天生就是这样”。是啊,他们天生如此,为了繁衍后代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不正体现了“生死流转”的观念?死的价值在新事物的产生中显现,新事物被赋予了承继爱与希望的使命。同样的“流转”还存在于电影结尾,父亲临终前将小林儿时最喜欢的小石头握在手中,小林此刻将这块小石头贴在妻子的肚子上,把父亲对自己的爱向没有出生的孩子传递。逝去父亲和孕育中婴儿,生死相衔之意,完美诠释。“生死流转”就是日本人的生死观。说到这里,我想是不是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为什么要使用“圆”了?设计形式有时就是恰好自然生发出来的,而不是生搬硬套来的。三谷彻在《场地设计》一书中,给出了一句精彩的设计回应:
“创造完整的宇宙感,对于灵堂来说,可能更有意义。”
显然我没办法亲自问大师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根据我的理解和推测,所谓的“宇宙感”,正是“生死流转的宇宙”,通过“圆”隐喻地表达。这种“流转”在场地中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日本建筑大师松岗拓公熊,曾这样描述在场地参观时的感受:
一个人站在“风之丘葬祭场”的庭院里。缓缓流过的云、抚过脸颊的轻爽的风、时时横飞过的小鸟,这些很日常的体验此刻却让人鲜明地感受到“生”。这个空间注视着尊严的死,同时温柔地拥抱着那些面对着永别的人们。肉体回到土地,灵魂是踏上了朝着无边宇宙的旅途吗?……时间停止了,这里仿佛就是连接大地与天空的灵魂的终点站。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有一段很有名的话,大意是说自己是参禅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之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来功力深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风之丘葬祭场庭院景观”最精髓的设计理念已经为你解读完了,相信你已经不会迷惑于“看圆是圆”的表象,而是领悟到了“看圆不是圆”的精妙。至于“看圆还是圆”境界,以我现在的水平还难以参透,暂时先不献丑卖弄了。
以上内容虽然稍显啰嗦,但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掉书袋,而是想带着你往前再深想一步。比如,你已经了解了“轮回”和“流转”的区别,那么你觉得在佛教主题的园林中表达生死话题时,该出现“圆”吗?再有,中国人的生死观和日本人截然不同,那么在中国类似的项目中,该出现“圆”吗?如果不能用“圆”,又该用什么呢?魔鬼藏在细节里,事实上,如果对一些最基础的文化概念认知不清晰的话,在设计中很容易出现含混不清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直接套用设计形式的原因,如同一杯茶,虽然茶香源于茶叶,但必须通过水的沁润,才能释放出茶的滋味,干嚼茶叶是不行的。年轻设计师固然免不了要经历“天下文章一大抄”的时期,我也不例外,但怎么抄是关键。大师和普通设计师的区别,往往是在设计背后,那些看不见的细节里。今天这篇分享确实有些“务虚”,不知道有没有让你觉得枯燥。下一讲我们从高空回到地面,聊点实在的,说一说你可能更关心的“设计手法”问题,看看三谷彻大师在方寸庭院之间,还运用了哪些高明的设计技巧。希望通过理念加技巧的分析,帮你更全面地认识这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