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战略研究》∣李宇明:语言学是一个学科群
《语言战略研究》2018年第1期封面
语言学是一个学科群
李宇明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 北京 100083)
提 要 语言学是研究语言及其相关问题的科学。语言学是一个学科群,有70余个学科名目,涉及语言结构、语言功能、语言应用、人类语言学习、机器语言学习、语言与生理、语言与认知等七大研究领域。语言学的学科性质有科学、技术学、艺术学三大分野。语言科学横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目标是获取语言规律之“真”;语言技术学是研究语言技术、发展语言技术的学科,目标是发挥语言学之“善”,帮助社会用好语言技术;语言艺术学探讨语言运用之美,发展语言艺术和文字艺术,用“美”来熏陶社会。认识语言学的学科性质意义重大,有利于重新整合语言学的理论体系和学科体系,将研究基点由语言结构向语言运用移动,同时也有利于科学调整高校中的学科设置,有利于促进语言学向相关学科和社会进行学术辐射。
关键词 语言学;学科性质;学科群;语言技术学;语言艺术学
The Conglomerate Nature of Linguistic Studies
Li Yuming
Abstract Linguistics deals with language and the various issues concerning language. It is a conglomerate composed of over 70 academic subjects, covering seven major areas: language structure, language function, language application, human language learning, machine language learning, language and physiology, and language and cognition. Linguistics as an academic subject in its very nature can be categorized under three themes: scientific, technological and artistic. It thus transcends humanities, social sciences and natural sciences. The objective of linguistic studies is to understand the rules and regulations of languages. Language technology is about the application and exploitation of language for instrumental purposes with an aim to benefit the human race; the artistic aspects of language and its writing system can be utilized for fostering the aesthetic sense of the public. To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linguistics is significant and far reaching as it is conducive in integrating linguistic theories and disciplinary framework of linguistics study, so that it enables us to shift the focus of seeking to answer fundamental questions concerning constructing models of linguistic knowledge to practical application. More generally, this shift also contributes to rectifying discipline categories that are currently adopted in Chinese universities, ultimately leading to furthering linguistic studies. The outcome of linguistic studies should be made applicable in other academic subject and society.
Key words linguistics; subject nature; disciplinary cluster; technology-oriented linguistics; art-oriented linguistics
语言学是研究语言及其相关问题的科学。这一定义相信多数学者都会同意。此定义中有两个关键词:第一,语言;第二,与语言相关的问题。
何谓语言?不同学派、不同学者会有不同定义、不同看法。其实多数学科甚至每个学科,都不能准确定义自己的研究对象,因为科学的进步往往会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学科研究对象的内涵或外延,造成研究对象有一定的模糊性。过去,人们较多地从语言职能和符号性质两个角度看待语言;近几十年来,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受到重视,语言的文化属性得到更多揭示,甚至萨丕尔- 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和新洪堡德主义,在许多领域也得到了新的学术发挥。综合这些研究情况,可将语言定义为:语言是人类用于交际和思维的最为重要的符号系统;语言是文化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文化最为重要的负载者、阐释者和建构者,且常常具有民族“图腾”的作用。
何谓与语言相关的问题?很显然,这些问题是开放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与语言相关的问题也愈来愈多,所涉及的学科也愈来愈广泛。
语言与人人皆相关,与社会各领域皆相关,是众多学科研究或涉及的对象,故而对语言及其相关问题研究的语言学,也涉及众多人,涉及众多的社会领域,涉及许多个学科。准确地讲,语言学已经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个“学科群”。
一、语言学家族
语言学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下面是一些语言学的名目:
1. 语音学、音系学、实验语音学、语音工程
2. 词汇学、语义学、逻辑语义学、词典学、术语学、命名学
3. 语法学
4. 修辞学、语境学、话语分析、互动语言学、篇章语言学
5. 文字学、书法学、字体学、语言艺术学
6. 方言学、地理语言学、民族语言学、人类语言学、文化语言学
7. 翻译学
8. 各语种语言学、盲文、手语、视觉语言学
9. 历史语言学、文献语言学、语言学史
10. 理论语言学、普通语言学、语言类型学、对比语言学、历史比较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转换生成语言学(形式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
11. 应用语言学、语言教育学、数理语言学、语言信息处理、语料库语言学
12. 社会语言学、人口语言学、生态语言学
13. 领域语言学、新闻语言学、广告语言学、播音学、法律语言学、军事语言学、网络语言学
14. 病理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生理语言学、生物语言学、动物语言学
15. 儿童语言学、老年语言学、性别语言学、家庭语言学
16. 语用学、语言符号学、语言哲学、模糊语言学、政治语言学
17. 语言经济学
18. 语言规划学……
这70余个语言学名目,是凭经验枚举出来的,排列也较随意,肯定会有不少遗漏。有些名目代表较高的层次、较大的学科,其下还有一些分支名目;有些名目代表层次较低的较小的学科,严格讲可以归入较高的门类。有些是传统的老学科,有些是刚刚兴起的新学科。“各语种语言学”不是具体的语言学名目,指的是汉语语言学、英语语言学、法语语言学、德语语言学、俄语语言学等,而每个语种语言学之下,还可以分出不同的语言学名目。比如汉语语言学之下还可以分出汉语史、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等;古代汉语还可分为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等;现代汉语可以分为汉语语音学、汉语词汇学、汉语语法学、汉语修辞学、现代汉字学等;汉语方言十分复杂,汉语方言学是一门重要的学科。
总之,上述70余个语言学名目及其排列,不是语言学的科学体系,只是语言学家族的示意图,但由此已能看出语言学科群的基本面貌。
二、语言学研究的七大领域
语言学古老而又年轻,其研究内容十分广泛,归结起来可以将之分为七大学术领域:
(一)语言结构研究
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语言结构主要由语音、语汇(又称“词汇”)、语法三个子系统构成。有了文字便产生了书面语,文字之于书面语,相当于语音之于口语,就此而言,也可以把文字归入语言结构的范畴,文字学因此也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标点符号的研究、拼音注音的研究,甚至盲文、手语等特殊人群语言及文字的研究等,也可以归入广义的语言结构研究。
语言结构研究,有现代也有古代,有共时也有历史,有共同语也有方言,有单语也有多语,有语种的也有语支、语族、语系及所有语言的,有事实也有理论,等等,于是便有了各种各样的研究语言结构的语言学。语言结构研究常被中国语言学界称为“本体研究”,是语言学研究最早、最深入、成果最丰硕、具有语言学界“显学地位”的学术领域。
(二)语言功能研究
语言的存在价值就在于它的功能。语言的主要功能在交际、思维和文化三个方面,其他功能还有语言认同、智力开发等。语言功能研究的基本任务,就是要了解语言都有哪些功能,这些功能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些功能的发生原理和运作机理如何,怎样充分发挥语言的正功能而抑制其负功能。语言功能虽是语言学古老的研究话题,但是学界至今对语言功能的认识还很不全面、很不系统。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领域仍是许多交叉学科、新兴学科的诞生地和兴趣点,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本质上就属于语言功能研究(参见李宇明 2015)。
(三)语言应用研究
语言应用包括两大方面:语言的运用;语言知识与技术的应用。语言的运用是指“听、说、读、写、译”等具体语言行为,换言之,就是话语理解、话语生成和话语翻译。话语理解是通过听、读来理解具体的言语作品;话语生成是将抽象的语言与时空、人物等语境因素结合起来,通过说、写具体化为言语或言语作品;话语翻译是将某言语作品进行语码转换,包括不同语种的翻译,也包括古今语码的转换、共同语与方言的语码转换、方言间的语码转换等。“译”是今天重要的语言行为,应与“听、说、读、写”并提。修辞学、语境学、话语分析、互动语言学、篇章语言学、翻译学、语用学等,都在处理语言运用问题。
语言知识的应用人人都会涉及,但某些行业却会更多地运用语言知识,甚至成为主要的专业技能,比如语文教学、外语教学、辞书编纂、术语规范、语言数据库标注等行业。语言技术过去只为少数人从事和谈论,而随着移动网络、智能手机和大数据时代的到来,如今社会过半的人群都经常应用现代语言技术,语言应用研究不能忽视语言技术的研发及其社会应用问题。
语言应用有个人与社会之分。个人语言应用属于个人语言生活,通过语言而进行工作,通过语言而获取发展,通过语言而得到身心愉悦。社会语言应用主要在社会各领域进行,构成领域语言生活,产生领域语言学。
专门研究语言应用的学科,称为“应用语言学”。语言教学是最早的应用语言学,之后又发展出计算机语言理解,发展出对广告语言、新闻语言、广播电视语言、法律语言、军事语言等的研究。而今,语言教学、计算机语言理解已经独立成学,应用语言学中的其他分支也会再立学门,形成广告语言学、新闻语言学、广播电视语言学、法律语言学、军事语言学等,构成语言应用研究的庞大学术家族。总体而言,语言应用研究的内涵是不太明晰的,外延是开放的。正是这种不明晰和开放性,形成了应用语言学的学术活力和包容性。
(四)人类语言学习研究
语言学习是人类自古以来最重要的教育活动。母语教育主要是书面语教育,后来从西方开始又发展起外语教学。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语言教育逐渐普及起来,语言学习的研究也广泛开展起来。语言学习类型,有多种分类:
第一,母语学习和外语学习。母语学习又有不同情况:幼儿的语言习得,基础教育阶段的书面语学习,扫盲教育,侨民后裔的母语维持。在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学习国语或国家通用语,民族之间相互的语言学习,不同于母语学习,也不同于外语学习,是一种值得重视的语言学习类型。
第二,根据语言获得顺序分类。由此可以将语言学习分为第一语言学习、第二语言学习、第N 语言学习。第一语言学习与第二语言学习的差异,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第三~N语言学习的情况尚未进行专门研究。
双语学习、移民母语的维持、因语言学习而产生的洋泾浜与克里奥尔语、语言学习与文化多元化、个人与国家的语言能力等话题,随着全球化问题而凸现出来。语言学习领域不仅是语言教育学的关注点,也是家庭与社会发展的着力处,更是社会矛盾的多发地。
(五)机器语言学习研究
计算机语言处理是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新兴学术领域。在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及正在到来的语言智能时代,以计算语言学、语料库语言学、深度学习理论等为基础,计算机语言处理技术一日千里,形成一批高新产业,并支持着语言资源、语言经济、语言产业等一批新概念、新学科。特别是在阿尔法狗(AlphaGo)的“吠声”中,社会突然发现,计算机语言处理的成果已经深入社会语言生活的诸多方面,人们已经开始讨论机器人对一些行业的重大影响、机器人进入社会生活(“入世”)的顺序(参见李宇明 2017b),甚至人类是否会成为机器人的统治奴隶等问题。计算机语言处理,通俗点说,就是“机器语言学习”,让机器具有语言能力,掌握语言智慧。它不仅是一个全新的学术领域,也是对社会发生巨大影响的社会语言行动。
(六)语言与生理研究
语言及其运用,与生理的关系十分密切。口语的发音器官和听觉器官、书面语的书写器官和视觉器官、语言信息的神经传导系统和大脑语言中枢等的研究,需要声学、书写运动学、视觉学、心理学、神经学、脑科学、基因科学等领域的研究成果与技术。特别是随着这些领域研究技术和研究器材的发展,语言的各种生理运作机制也逐渐得到认识。
语言病理多与语言生理相关,如聋哑、盲、唇裂、声带问题、脑部伤病等导致的语言疾病。语言疾病的诊治与康复,需要了解语言生理,需要医学手段,当然也需要心理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因素的参与。造成语言疾病的原因很复杂,有一些语言疾病,像口吃、语言发展迟缓、失读症、自闭症而带来的交际问题等,与生理的关系虽不密切,但神经语言学等也许可以帮助诊断和治疗。
(七)语言与认知研究
语言与认知(思维)的关系研究,从古希腊和中国古代的“名实”之论、“白马非马”之争,就已经开始了。过去主要讨论的话题是语言与思维能否分离、语言与思维孰先孰后、语言决定思维还是思维决定语言等。20世纪,随着语言哲学、话语分析、政治语言学、语言的跨文化研究等的兴起,萨丕尔-沃尔夫学说和新洪堡德主义等受到新重视,获得新发展。神经语言学和脑科学的发展,使语言与认知的研究进入现代科学的领域。
语言学研究的问题还有许多,有些可能超出以上的七大领域。这七大领域之间也是相互关联,甚至可能是有所交叉的。本文的主要目的不是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分类,而主要是展示语言学研究对象的丰富而广泛。如此丰富而广泛的研究对象,牵涉如此之多的学科门类,不同学科的学者又会秉持不同的研究理念、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与技术,形成着各自所谓的“语言学”。这便是语言学的丰富、广泛而复杂状况。
三、语言学三大分野
观察语言学名目和语言学的研究内容,可以相信语言学并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个横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工科的学科群。在这个学科群中,几乎没有共同的学术目标,使用着各种各样的研究方法,聚集着各种学科背景的学者,说着大家都不怎么互通的学术话语。国外的许多大学都设置有语言学专业或语言系(参见杨亦鸣,徐杰 2010),但却设在不同的学院里;语言学的学科归属,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的学术系统中,有的属于文科,有的属于理科,有的在科学院系统,有的在社会科学院系统。语言学专业的不同设置,语言学学科的不同归属,说明语言学学科身份的复杂性,说明有必要就语言学的身份进行专门探讨。
(一)语言科学
语言学首先是科学。语言科学有些分支属于人文科学,有些分支属于社会科学,有些分支属于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虽然差别很大,但都是为了探讨语言之“真”,都是要发现语言、语言运用及与之相关现象的规律,丰富人类思想库。
随着科学的发展,特别是交叉学科、边缘学科的发展,特别是研究手段的跨学科运用和研究理念的跨学科渗透,语言学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内部分野也渐趋模糊;不仅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分野渐趋模糊,就是它们与自然科学的分野也渐趋模糊,因为一方面语言、文字、语言病理等本身就具有物理、生理、心理、病理等自然科学的属性,另一方面研究语言及其相关的问题,也会运用到数学、物理学、生物学、神经科学、病理学、计算机科学等理工科的方法和实验仪器,需要“语言工程”的实施。这也是语言学的学科走向和学科特点。
(二)语言技术学
语言的发展一直是在语言技术的推进下发展的(参见李宇明 2010、李宇明 2017a),解释语言发展史,不能不考虑语言技术因素。最早的语言技术是文字的创制,它使人类的语言开始拥有了光学媒介物,语言借助文字可以存后达远,可以进行各种加工规范。之后,处理文字的语言技术成为语言技术发展的主流,制字、印刷技术不仅为书面语的传播、普及创造了条件,而且也带来了文体的发展和人类思维习惯的改善,促进了知识的逐步普及,推进着社会进步。电的发现与应用使语言技术发展到全新的阶段,录音录像设备、扩音设备、电话电台电视等,使语音可以直接存后达远,激光照排技术、海底电缆与通信卫星、互联网、移动电话、语言智能等,使语言文字的加工处理自动化、智能化,使语言文字的信息传播多媒体化、即时化,每个人都必须具有一定的“语言装备”和语言技术,才能进行现代的语言交际。
语言交际更加依赖于语言技术,个人语言生活需要一定的语言技术设备,社会语言生活更是需要现代化的语言技术和语言装备的支撑。故而语言技术的创新与推广,各种语言工程的建设,成为当代科学技术的热点,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自然也应成为语言学新的生长点。
在此形势之下,应及时提出“语言技术学”的概念。语言技术学,探讨的是语言之“善”;这“善”是“工欲善其事”(《论语·卫灵公》)之“善”,是语言运用、语言应用之“善”,目的是提升语言生活质量。语言技术学不仅关心能够产生有形语言产品的“硬技术”,也关心技术规程类的“软技术”,语言教学、语言规范、语言翻译、语言康复、语言大数据标注等,都需要达到一定的“技术”水平,都有语言技术学的研究课题。
(三)语言艺术学
人是美学动物,语言使用遵守着美学原则,语言运用的规律可以从美学、艺术学的角度去探讨。例如:许多修辞格或表现崇高美,或表现滑稽美,或表现整齐美,或表现错综美;文体风格有各种表现,或铺陈华丽,或简洁朴实,或婉约绵柔,或刚毅俊朗。
以语言为基础从古到今形成了独特的文学艺术。散文、小说、剧本、寓言童话、诗歌、楹联等文学,是语言的文学;话剧、相声、小品等艺术是语言的艺术,戏剧、歌曲、电影等是语言作为主要因素参与形成的艺术。文学艺术中的语言运用、语言作用、语言之美,是文学、艺术学研究的对象,也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
文字作为书面语言的物质载体,在语言艺术中发挥着特殊作用,同时,其自身也有着诸多艺术特性,并构成文字艺术,成为语言艺术的一大分支。文字艺术也是一个大家族:汉字古今字体演变及笔画结构,充满着艺术之美,且在书写实践的基础上发展出书法艺术;平面设计中也经常运用汉字和字母,形成文字平面艺术,计算机字库中的字体设计,形成字库艺术;一些画家,将文字、字母等与绘画结合,“虎”字演画为虎图,“鹰”字演画为鹰图等,形成文字形象艺术;或者将文字、符号装饰在一些奢侈品、纪念品、文化衫上,形成文字装饰艺术。
语言运用的艺术,因语言而形成的文学艺术,以书法为首的一系列文字艺术,都是语言艺术学的研究对象。语言艺术学,探讨语言之“美”,以美熏染社会人生。
求真之语言科学,求善之语言技术学,求美之语言艺术学,囊括了语言学的各分支,囊括了关于语言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这些现象早就存在,这些研究一直在进行,但过去人们“科学学”的意识不强,重视研究语言,而很少把语言学作为研究对象。对于语言学的“科学”性质的认识,不自觉不充分,也许主要认可它的人文科学性质,只有少数人在做社会科学属性的语言学,而很少有人了解语言学的自然科学属性。随着实验语音学、形式语言学、数理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病理语言学、计算语言学、语料库语言学等的快速发展,认识语言研究的自然科学属性,尤为重要,不仅有重要的学术意义,更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语言一直是在语言技术的推动下发展的,语言学也一直在尝试用新的手段和仪器,但语言学却很少专题研究语言技术,至今还没有一部《语言技术史》。当年,也许可以把语言技术研究放在应用语言学里,或放在各有关学科中,而今情况不同了:语言信息处理和人工智能,语言的输出、传输、输入、反馈、储存等各环节都需要机器的参与,甚至语言的编码和解码也可以有机器参与。这种情况所产生的效应是:
其一,语言技术对语言的影响越来越大,特别是对语言传播的速度、方式的影响,对文体类型和风格的影响,对语言间相互接触、吸收的影响,对语言生态的影响,都会愈来愈显著。解释语言的发展变化,解释语言的运作机制等,已经离不开对语言技术因素的分析。
其二,语言技术对语言学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一些重要的语言研究都需要语言工程和贵重的仪器设备,比如研究语言资源调查保护,需要录音、录像、语音分析、语音库标注贮存的设备及软件;网络语言研究,需要收集网络语料的“爬虫”软件及有关的语言分析工具;大脑神经语言机制的研究,需要使用电生理与神经成像等技术设备,如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s,ERP)、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核磁共振脑磁图(magnetoencephalography,MEG)等技术设备。语言研究愈来愈需要甚至是愈来愈依赖语言技术。
其三,语言技术产品成为人人必用之物。如果说,过去不识字是文盲,那么今天不会使用现代语言技术产品,如计算机的word系统、PPT系统、电子邮件系统、手机的微信系统等,就会成为“语言技术盲”。
其四,语言技术及其产品,促进着社会语言生活现代化,而且也出现一大批语言产业,这些产业多数成为社会高新产业。大数据主要是语言大数据,人工智能主要是语言智能,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正在缔造一个智能时代,而这个新时代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语言技术的推进,人与机器人共事共处时代到来的快慢,取决于机器人与人类对话的能力。
语言技术已经远远超过应用语言学的翼羽所惠,为学术计,为社会发展计,都应独立成学。当然,认识语言学的自然科学性质不易,认识语言学的技术学性质也许更难。比较而言,语言学的艺术学属性也许较易认同,历代的文学评论和书法之论,为语言艺术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包括书法艺术、文字平面艺术、字库艺术、文字形象艺术、文字装饰艺术等多种文字艺术在内的语言艺术领域,聚集了大批的优秀学人,有着广泛的社会实践活动和社会影响力,主要问题是各种语言艺术门类如何进行学术沟通,语言学如何有机参与语言艺术学的研究与发展。
四、全面认识语言学的学科性质的意义
全面认识语言学的学科性质,特别是认识语言学的学科群特点,具有多方面的意义。
(一)语言学的学科整合
语言学的学术研究实践,已经铺展到广袤的学术领域,但是语言学的理论体系远不能覆盖这些研究实践,比如,现在还无力写出一部包含70余个语言学名目、七大研究领域、三大分野的语言学概论。语言学之网还是片片分离的,未能织成一张学术大网,更谈不上有一个张目之纲了。这种状况,使得各种名目的语言学没有共同的“问题”追求,故而每位学者、每个分支学科的研究发现,难以为语言学界所共享。显然,语言学的学科整合已经是个重要问题,将语言学的各片连接起来而成大网,在结网之时注意形成张目之纲,以便能够“纲举目张”。
现有的语言学理论体系,是以语言结构为研究基点的,大量的关于语言运用的问题都被边缘化,比较难以进入语言学的理论体系,语言知识、语言技术等应用语言学的问题,就更加难以顾及了。而且,现有的语言学理论体系,主要吸收的是语言学家们的研究,而其他学科关于语言问题的研究成果较少纳入,而这些年来交叉学科、边缘学科、其他学科发展飞快,其语言问题研究的确有较多值得关注的成果。如此看来,语言学的学科整合,就是试图建立覆盖整个语言学科群的学科体系,进而寻找学科群的“共同问题”,各语言学分支“同心同德”地发展语言学。具体的做法,也许有二:其一,将研究基点从“语言结构”移动至“语言运用”,或者说实现由“语言”向“话语”的基点转变。以语言运用(话语)作为基点,内可以研究语言结构,外可以研究“语言生活”,语言生活是语言运用、语言知识与技术应用等所形成的社会生活,也包括语言学习、语言研究等。以此为研究基点,也许可以编织起一个较有解释力、有较大覆盖面的语言学大网。其二,扩大视野,把交叉学科、边缘学科、其他学科的语言问题研究成果,积极地吸收整合。
(二)语言学的学科设置
学科设置,主要是指学术研究和专业人才培养的学科设置,主要表现在学术研究、学术共同体的组织和研究生教育等领域。学科设置的原则是,既要符合学术研究现状,又能促进学科发展。学科设置是学术发展的基础,大学和科研院所的教学、科研人员都在一定的学科中工作,比如语言学,大学和科研院所的从业者就有十数万之众,是一只巨大的学术生力军。
中国学科设置的基本格局是文科和理科分离。这种设置过去有其合理性,但当前已不合时宜,语言学的自然科学属性和技术学属性,就是不合时宜之一例。舍此不论,高校学科目录对语言学的布局,更是不合学术发展之实。杨亦鸣和徐杰(2010)指出,语言学在2005年的学科目录(其实也是现今学科目录)中,处在多个学科的二级学科、三级学科的地位,且被分割在中国语言文学、外国语言文学、民族学、信息科学等不同的学科门类中。语言学的如此放置,显然远远落后于学科发展的实际,且对学科发展形成了多重阻碍。
这种学科设置的弊端,刘丹青和张伯江(2010)、陆俭明和沈阳(2010)、杨亦鸣和徐杰(2010)、游汝杰(2010)等先生已经有较为犀利的批评。之后数年来,这种批评声音不断,要求调整高校学科目录中语言学地位的呼声不断。本文结合这些意见,将目前学科设置的弊端归结为三:
其一,语言学不能作为一个学科或学科群来进行规划建设,语言学工作者被碎片化地分割在多个学科中,严重影响了语言学学术思想的交流碰撞,严重影响了学术成果及方法、手段、资源的共享共用,严重影响了学者之间的合作及高层次的学术组织的建设,严重制约了语言学的学科发展。这也是当前高校“双一流”建设中,语言类学科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其二,语言学近些年来发展最快的是应用型、交叉型学科,这些学科是语言学新的生长点,孕育着学科的未来走向。这种有学术价值和社会效益的新学科,一开始必然较为薄弱,需要多个语言学分支学科的支持。而目前碎片化、藩篱式的学科设置,无论是在学术思想、还是人力资源上,都不利于应用型、交叉型学科发展,不利于学科创新。
其三,学科设置的重要作用之一是人才培养,学术发展的潜力也在于人才培养。目前的学科设置是以语种为基础的,主要考虑的是中文教学、外语教学和民族语文教学等。过去,大学本科是专业人才培养的基本层面,而今天专业学术人才培养的层面已经上移到了研究生层面;随着科学分工越来越细,大学的多数本科都需要多门学科的支撑。本科之专业与研究生之学科,是两个有关联但不能混同的概念。目前语言学的学科设置,语种贫乏,语言学视野狭窄,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训练不足,不利于语言学专业人才的培养,也不利于发挥对本科的学术滋润。
语言学的学科地位调整,其势必行,相信只是时间问题和调整的步骤问题。而怎么调整学界还没有一致意见,因此,认识语言学的学科性质是至关重要的。显然,理想的状态是,语言学应当设置为一个学科门类,其下的学科设置也应当根据其学科群性质、特别是应当根据语言学的未来发展,巧做安排。
(三)学科效益
学科是有巨大效益的,语言学的学科效益可以从学术效益和社会效益两个方面看。学术效益除了上面讨论的语言学的发展之外,还表现在向相关学科的辐射。其一,语言、话语和语言生活是多学科的研究对象,比如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神经科学等。语言学是研究语言的“主学科”,其任务之一就是向相关学科提供研究成果、研究方法等。其二,语言学的学科群性质,决定了它最易形成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形成新的学科生长点。近几十年来,语言学的学科辐射作用已经使许多学科受益,甚至被一些学者称为“领先学科”。当然,辐射是互惠互利的,语言学在这种学科辐射中也获益很多。学科的分化与交叉,是当代学术发展的大趋势,语言学应当利用自身优势,自觉地进行这种学科辐射。由于多种原因,中国语言学的这种辐射能量没有很好发挥,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话题,需要语言学界和其他学界一起正视。
语言学的社会效益,主要是向社会辐射。语言在哪里,语言学就能够辐射到哪里,也应当辐射到哪里。语言学的社会辐射作用是多方面的,从社会发展、国家安全到公民语言能力的培养,无不需要语言学助力。而如今的现实是,社会比较缺乏语言意识,一些部门和地区的决策缺乏语言学常识,家庭的语言规划缺乏现代语言观念;而另一方面,语言学界也须有服务社会的自觉意识,主动研究社会发展中遇到的语言学问题,并应提倡科普义务,向社会及时传播语言学成果,让社会及时分享语言学发展的红利。
五、结语
语言学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学科群,学科名目逾70个,研究内容涉及语言结构、语言功能、语言应用、人类语言学习、机器语言学习、语言与生理、语言与认知等七大领域,高校及科研院所从业者有十余万之众。语言学的学科性质有科学、技术学、艺术学三大分野。语言科学横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目标是获取语言规律之“真”;语言技术学是研究语言技术、发展语言技术的学科,目标是发挥语言学之“善”,帮助社会用好语言技术;语言艺术学探讨语言运用之美,发展语言艺术、文字艺术,用“美”来熏陶社会。
认识语言学的学科群性质,意义重大。首先是整合语言学,编制出能够覆盖70余目、七大学术领域、三大学术分野的当今语言学之巨大网络,且能够“纲举目张”。语言学整合的具体举措之一,就是将研究基点由“语言结构”向“语言运用”移动,或曰由“语言”向“话语”移动。其次要科学设置语言学的学科目录,使其既能符合学术研究实际,又能促进语言学的发展。当今的学科目录设置,以语种为分割,使得语言学碎片化、藩篱化,不利于语言学的发展,不利于语言学人才的培养。第三,要充分发挥语言学学科群的辐射作用,将语言学的旨趣、成果和技术手段等,向相关学科辐射,向社会各语言生活领域辐射。特别要认识到,在即将到来的“语言智能时代”,语言学这种辐射作用意义更为重大,社会效益更为宏大,时间更为紧迫。履行好语言学的学术责任和社会责任,发挥好语言学的辐射作用,是语言学应该思考的问题,也是相关学科和学术管理者应当思考的问题。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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