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战略研究》| 袁毓林:为什么要给语言建造一座宫殿?——从符号系统的转喻本质看语言学的过度附魅
语言学的启示
这里讲的“更多一些”是针对“人是理性的生物”这一设想而言的。在他看来,不论怎样定义人的本质、人性、人道,都是从人之外、人之上对人的形而上学设定。人道主义最基本的观点是把人视为理性生物,认为理性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所在。这样的人道主义,从古罗马文化直至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思潮、萨特的存在主义,甚至基督教,一以贯之。然而它恰恰把人的存在,人的生命体验,排斥在外,就是说,忽视了人的“更原始、更本质”的内容。萨特尽管受到海德格尔的批评,但在对人的存在的理解上,与海德格尔基本一致。
为此,安启念(2015)引述了萨特(1998 :12 ~ 13)的卓见:存在的人不会被一个理念体系所吸收;不管人们对痛苦能说些什么和想些什么,它都避开了知识,因为它是在自己之中,为了它自己而被忍受的,因为只是仍然无力改变它。“哲学家建造一座理念的宫殿,却住在茅屋里。”……实际上,主观的生命由于是被体验的,所以永远不能成为一种知识的体系。
对此,安启念(2015)做了进一步的发挥:萨特与海德格尔一样,强调生命体验不是知识,被哲学家们遗忘了。他们全力为理念营建宫殿,对自己的生命体验所知甚少,自己本身反而如同住在茅屋里。
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这最后两段话。经过检索, 知道“哲学家建造一座理念的宫殿,(而他自己) 却住在茅屋里”大概出自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克尔凯郭尔(Sø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 ~ 1855)。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句警语犹如一声惊雷让我猛然醒悟:相比于近代哲学,当代语言学的情况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言学家不遗余力地构造了无数的语法理论模型,相当于为语言建造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无视人们实际上却住在茅屋里借助社会性心智用俭朴的方式说话和交际这一现实。也就是说,语言学家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在茅屋里说话,为什么要为语言建造一座宫殿?”当然,这是一种蹩脚的比附性隐喻表达,意思是:就像简陋的茅屋就足以给人遮风避雨一样,语言系统以其俭朴的结构供人思维构想和传情达意,不必把它想象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仔细想起来,这种竭力堆砌理论、大肆为语言修筑宫殿的附魅(enchantment)行为,又或多或少地可以归咎于现代语言学坚信的两个教条:意义的组合性(compositionality)原理和句法-语义同态(isomorphism between syntax and semantics)原理。其实,无论哪一种流派,不管怎么做,句法分析最终都是以语句形式的语义解释为目标性指引的;当然,具体的策略和方式有所不同。像空语类、轻动词、语壳结构、DP 结构等假设概念和理论方案,莫不是为了让句法结构能够跟语义解释相对应、让词语组合或句子的意义可以在结构树上由构成成分逐步拼装出来。其实,诸如此类的理论方案和描写模型的必要性和理论动机,都可以参照人类手势语的形式(结构)与意义(功能)来做出评判。下面略做申述。
二、重檐飞脊+层楼叠阁的
语法理论宫殿
据此,“John read a book carefully”的语壳结构是这样的(司富珍2018 :14,图8):
三、现代语言学的两个教条
及其后果
(5)在意大利语中,从N 提升到D 的移位发生在显性句法中;在英语中,从N 提升到D 的移位发生在逻辑式中;
(6)空语类要得到词汇性管辖,这一要求在意大利语中是在显性句法层面的要求,在英语中是逻辑式层面的要求。
郝琦(2018,§2.1.6)假设:在“一量名”结构中,数词“一”基础生成于Num-head,带来数量语义;对于特指“一量名”,“一”上移到D-head 给D 赋值,从而带来指称性/ 强量化性;对于非特指“一量名”,“一”停留在原位,D 为空,需要DP 之外的存在封闭(existential closure)为其赋值。可以图示于下:
(7)a. 特指“一量名”结构
b. 非特指“一量名”结构
这种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见招拆招的招数,不免令人眼花缭乱。虽然好像也能自圆其说,而且效果不错;但是,很容易滑向“什么都行”(everything goes)的泥潭。
由此看来,形式语法费尽心机设计出来的各种句法结构理论或假设,无非是希望在遵循语义的组合性原理的前提下,尽可能设计一种跟语义解释最对应、最贴近的结构描写。Borer(2005a & b,2013)三卷本著作Structuring Sense(《为意义建立结构》),其书名就直接点破了这一层意思。正是在语义的组合性原理和句法-语义的同态原理这两个教条的诱惑下,语言学家不断地给语言附魅(enchant),为语言建造了一座又一座七彩宝塔。问题是,语义的组合性原理和句法-语义的同态原理是从逻辑学中搬来的。这两个原理作为构造人工符号系统的原则是必要的。但是,人类自然语言不同于人工的符号语言。两种系统最大的差别在于:自然语言是一个机会主义的系统,除了使用“编码-解码”这种符合语义的组合性原理的方法之外,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使用“示意-推理”等超越语义的组合性原理的方法。下面,我们将从人类的手势语言的结构和意义来说明这一点,从而给语言祛魅(disenchant)。
根据Tomasello(2010 :2)的观点,以手指物是人类独有的原始沟通形式。手势这种由社会认知及社会动机的基础结构所促成的新的沟通模式,便形成了一种心理平台。不同系统、各种规约的语言沟通模式(总共6000 种),就立基于这层平台之上。人类的沟通动机基本上是合作性的。我们不仅会告知对别人有帮助的事情,而且当我们对别人有所求时,所用的主要方法之一,就是让别人知道我渴望什么,并且期待他们会主动协助。所以,我如果想喝水,可以明说我要水(告诉你我想要的),我也知道多半情况下,你有主动协助的倾向(我们彼此都知道的),会把我这个告知的举动,有效地转变成充分发展的请求。人类的沟通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合作的事业,在(1)彼此假定的共同概念基础下,(2)彼此假定的合作动机下,以最自然且平顺的方式进行(Tomasello 2010 :4)。沟通者希望接收者有某种反应——我们可以称之为社会意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试着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导到某件事上——我们称之为“指涉”(referential)意图。他期待如果对方望向自己要它看的方向,就表示它也会愿意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这种二阶的意图结构,只有类人猿或其他灵长类动物才有(Tomasello2010 :19 ~ 21)。
Tomasello(2010)根据指涉的方式,把人类基础的手势分为下面两类:(1)直示法(deictically),即在周遭的感知环境里,从空间上引导对方的注意力到某件物品上;(2)图像法(iconically),即借由行为上模拟一个动作、一种关系或一件物品,把对方的想象力引到某物上,这个物品通常不是周遭感知环境里的东西。借着把接收者的注意力或想象力引到某物的这些指涉行为,目的在于引导这个人去揣摩沟通者的社会意图——沟通者希望接收者做什么、知道什么、感觉什么(Tomasello 2010 :42 ~ 43)。从手势(无论直示法还是图像法)到指涉意图是一种形式-意义配对,又以此(形式-意义配对)来表示社会意图,则是一种转喻过程。
Tomasello(2010)报道:他偶尔观察人们在自然情境下以手指物的动作,特别是当他们不开口时。有些手势很简单,有些却像小型连续剧一样,有不少情节故事在里头。他给每个例子都加上了释义,后面分别点出指涉意图(“注意”)和社会意图。我们挑选两个例子:
例一:酒吧里的人想再点一杯饮料;他等酒保看着他时,便指了指自己的空杯子。
释义:注意杯子空了;请再倒点酒来。
例五:我站在飞机机舱后头,想去吃点东西,那里刚好靠近厕所。有位女士走过来,她看到我时,指着厕所的门,带着询问的神情。
释义:注意厕所;你也等着上洗手间吗?
Tomasello(2010)指出,使用图像手势时,沟通者用他的手或肢体(可能是静态地描绘某个物品)引发某种动作,目的在于引导接收者采取某种行动,或希望他去拿某个东西。换句话说,比手势者把他想指涉的情况,替接收者象征出来。在此,接收讯息的人一旦知道了指涉物是什么,也需要完成其他的认知工作,才能推论出对方的社会意图。下面,我们挑选他的3 个例子:
例八:机场安全人员把手画圈移动,要我转身,让他可以扫描我的背部。
释义:想象你的身体做这个动作;你自己也跟着做吧。
例十:嘈杂的工地中,有个工人对十几米远的另一个工人比划着,假装他在使用电锯。
释义:想象我做的这个动作;把我需要的那个工具拿来。
例十一:电视上正在转播足球比赛。有一颗球差一点就射进球门了。电视台的摄影机给了教练一个特写。教练把大拇指跟食指分开两寸左右,对着他的助手比划。
释义:想象只差了这么一点距离;“只差这么多就进了”。
下面,我们就着这些例子来讨论轻动词、语壳结构和NP 的指称理论。从这些例子来看,从手势(作为一种符号形式)到指涉意图(作为一种符号意义)和社会意图(作为一种推论意义)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端赖接收者依据实际语境所做出的判断和推论。比如,例一中客人指酒杯这个手势,也可以表示注意杯子脏了、要求撤走或更换酒杯;例十一中教练把大拇指跟食指分开两寸左右这个手势,也可以表示己方队员应该分布在两侧、早该采用边路进攻的方式。相反,注意杯子空了这样的意思,也可以采用眼看着杯子、两手一摊之类的动作;想象只差了这么一点距离这样的意思,也可以采用两手的食指来比划,甚至可以用咧一下嘴的方式来表示。例五中的询问意义,可以说是通过询问的神情来表示的。那么,例一、八和十中的祈使性意义,好像都没有相应的动作或神情。在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假设其中也有类似于轻动词[PLEASE, DO, CAUSE, BECOME, BE] 之类的“轻手势”(light sign)呢?
现在,我们来看手势与事物的指称关系。例一中客人指自己的酒杯这个手势,表示了定指性的所指(自己的酒杯)。但是,相似的例五中那位女士指着厕所的门,却并不表示定指性的所指(这个厕所的门)。当然,在特定的情境下,这个指点动作是可以表示定指性的所指的。比如,她要“我”注意这个厕所的门,它快要掉下来了,当心别砸着你!例八、十中,“[想象]你的身体[做这个动作]”和“我需要的那个工具”这种定指性的所指,似乎并没有相应的动作或姿势。在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假设其中也有类似于[N, NP, DP] 之类的名词语壳、定指语、存在算子之类的成分与结构呢?
正是从手语的形式与语义的配对关系上,我们能够充分地体会到:自然语言(不管是有声语言还是手语),作为一种传递信息的符号系统,注定是转喻性质的;表现为,发出者总是用某种物质材料(不管是流淌在口耳之间的声音,还是呈现在手眼之间的手势)来直接或间接地表达某种指涉意图(字面意义),进而引导接收者去理解或猜测其社会意图(交际意义)。不仅从指涉意图(字面意义)到社会意图(交际意义)是一种认知转喻,两者之间的联系需要依据具体场景和凭借社会文化知识来建构;而且从声音/ 手势(材料/ 形式)到指涉意图(内容/ 意义)也是一种认知转喻,需要根据交际语境和利用概念结构等知识来建构,其间充满着脱节、扭曲和不确定性。因此,语义的组合性原理是无从处处得到保证的,而句法-语义的同态原理更是一种遥远的理想。在语言的转喻本质这面朴素的镜子面前,现代语言学给语言附魅的各种轻虚成分、空壳结构将荡然无存,徒为后世学人的谈资甚或笑柄。
现代语言学为语言杜撰了无数种深层或浅层的句法结构和逻辑形式,并且还通过树形图等图像形式具体化、实体化,使人产生一种“这就是现实”的幻觉。多姿多彩的语言被吸收到繁简不同的树形图中,仿佛语言的真理就在树上;一切端看你画图技巧和解说功夫的高下,还有手中掌握的学术(甚至行政)资源的多少,以及学术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大小。
层出不穷的隐变量(及其术语)和脑洞大开的隐性移位(及其机制),带走了我们先前对活生生的语言的全部想象,浑朴鲜活的语言在这种日益理性的语言学中几近终结。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 ~ 2007)在反思当代文化时所指出的:
当图像比任何其他的“现实”都更真实的时候,那里便只有表象而没有深层的东西。
不唯如此,语法理论的树形图还不断地自我进化甚至快速迭代和更新,一方面仿佛是虚构的仿像(simulacra)的逐层加深,另一方面又仿佛是对语言真实的逐步逼近。差不多构成了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浮华世界,同时也造就了一波又一波的学术时尚。令圈外人摸不着头脑,使圈内人欲罢不能;还裹挟着无数的年轻人陷于两难之境:追随潮流却永远无法抵达实际语言的深处,逃避时尚却又无处可去、无话可说,甚至无法说话与交流,更遑论发表与出版。
语言学家不惜为语言附魅,营造了无数种宫殿楼阁般的结构图式,也耗费了无数人宝贵的聪明才智。遗憾的是,随着理论模式的转变,各种结构图式也不断地更新换代:有的勉强能够存活数年,有的则朝生晦死。正如辛弃疾《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词中所形容的:
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除此之外,这林林总总的理论模式和树形图式,也徒然耗费了莘莘学子的青春年华。不禁让人想起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 ~ 1900)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说的令人伤感的话语: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我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
而是因为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旧榜和新榜》篇,第二十三节)
袁毓林,男,北京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和汉语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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