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平：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痛悼邢福义先生

2023年2月6日，著名语言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邢福义先生因病在武汉逝世，享年88岁。本期特推送邢先生弟子、华中师范大学向平教授《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痛悼邢福义先生》一文，以示追怀。

哲人其萎，泰山其颓，邢福义先生千古！

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

——痛悼邢福义先生

文 | 向平

在先生最后的几天时间里，虽有心理准备，但当那颗顽强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仍然感到了锥心刺骨的伤痛，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先生瘦弱的身躯里一点一点地消逝，那种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表。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我们敬爱的恩师邢福义先生，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桂子山上，再也看不见先生背着双手、眼睛直视前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过桂中路、走过电影场、走过桂树和法桐遮蔽的林荫大道的清瘦的身影。

2022年9月10日教师节向平看望邢先生

2月4号，立春日。第二天就是元宵节，我计划去看看邢老师。还没等我打电话预约，上午九点左右就接到了照顾邢老师多年的李姐的电话，语气急促慌乱。我心一沉，立刻挂断电话，开车直奔邢老师家。原来，邢老师的女儿昭昭早上从医院给李姐打电话，让她在家里找几件邢老师可以穿走的衣服。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邢老师平时最爱穿的衣服。但到底选哪一件好？我们定不了。在医院的ICU病房，我见到了阳过的邢先生。邢老师半坐在病床上，脸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薄薄的身躯贴在床的靠背上。1月31日刚从美国赶回来的女儿昭昭守候在床前，紧握着邢老师的手。我摘下口罩，对邢老师说：“邢老师，邢老师，我来看您来了。”邢老师慢慢转头看着我，虽然戴着氧气面罩，无法听清邢老师说什么，但我看见邢老师眼里有光！那眼神坚定而安详！我双手握着邢老师的手，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我说：“邢老师，我们都在，您放心，昭昭也在，您安心养病！”邢老师脸上似有笑意，我相信，先生听懂我的话了，只是口不能言而已。邢老师是去年12月23日因感染新冠导致高烧住进武大附属医院中南医院的，入院时是在神经科。分次服完药以后，阻断了病毒，烧慢慢地降下来了。弟子们都暗自高兴，互通信息报平安，庆幸先生终于躲过了这一劫！没想到，几天后邢老师因为肺部感染又开始发烧。医院采取了对应的治疗措施，每天都有针，但邢老师仍一直低烧。1月27日初六，为了对症治疗，邢老师转入了呼吸科。1月31日开始高烧。在药物治疗后高烧不退的情况下，医院给邢老师用了冰毯。2月5日晚接到昭昭的电话，说邢老师高烧41度，医生给他用了退热栓以后，烧很快就退下来了，退得太快她不放心。果然，两个多小时以后，邢老师开始大量出虚汗。可能正是这次出虚汗，前所未有地消耗了邢老师有限的体力和能量，对于白细胞已经降为零的病人来说，这样的消耗是致命的。2月6号早上，我去医院给邢老师送鞋。邢老师生前喜欢穿舒服的鞋子在校园里散步，很多学术思想就是在散步时慢慢形成和完善的。昭昭想给邢老师买千层底布鞋。但在周边找了很多家都没有找到，后来终于在汉口赵家条的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子里找到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为避开高峰，我9点左右到达医院门口时仍被堵在了排队进医院的围栏里，堵在里面40多分钟无法动弹。我心急如焚，后来强行从排着的车队中挤出来，把车停到了两个街区以外的汉街地下停车场。在步行赶往医院的路上，我接到昭昭的电话，电话中是非常急促的声音：“向平，你在哪里呀，怎么还没到啊，我爸爸不行了！”我开始往医院跑去。

当我满头大汗赶到病房的时候，昭昭已经和医生沟通好，同意邢老师回家，正在联系救护车。回家，是邢老师的心愿！我来到病床边，邢老师明显比昨天更加虚弱，双眼紧闭，氧气面罩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监视器上的血氧含量在90上下浮动。我和昭昭守在病床的两边，分别握住邢老师的一只手。突然，从邢老师枕边传来极细小的歌声，我一看是从一部手机里放出来的，手机里都是邢老师平时爱听的歌。手机里正在播放齐豫演唱的《橄榄树》，昭昭说：“爸爸，我给你唱歌吧！”病房里歌声响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不知道女儿轻柔的歌声，是否将先生带回了几十年前海南的那个小渔村，是否又看见了那个对着大海发誓的青涩少年：“不闯出点名堂，我绝不回黄流！”如今邢老师已成一代大师，而那个偏远的小渔村邢老师却再也回不去了……
联系的救护车到了，我们需要把邢老师从病床上抬到担架上，坐电梯下楼，然后上停在大楼门口的救护车。邢老师这时靠氧气维持，每台救护车上只配有一个氧气袋，枕头大小。这个氧气袋要维持从病房到楼门口救护车上的这段距离，到了救护车上就可以使用车上自带的氧气了。这中间需要拔插两次。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请护士拔掉邢老师身上的管子，换上氧气袋，然后跑向电梯。到楼下因为只顾往前冲，逆行闯进了入口的通道。我们顾不上解释，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推着担架往外冲。救护车的后车厢除了放担架还可以坐3个人，昭昭她们坐后面，我在副驾驶座负责指路。虽然救护车上有蓝灯闪烁，但医院附近交通拥堵，我真希望能够插上翅膀飞过去。救护车快速往家的方向驶去。昭昭不停地跟邢老师说话，叫爸爸：“爸爸，不要睡觉，我们马上到家了。”我催促司机师傅，快点再快点！但是……回家！回到自己耕耘了一辈子的书房，回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桂子山，是邢老师生前最大的心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邢老师终于回到了桂子山上那个熟悉的、伴随先生奋斗一生的家！李姐说，邢老师一生讲究，爱干净，出门前会照照镜子正正衣冠，也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做得不好而责怪她。先生生病以后，对照顾他的人会像平时那样微笑着说“谢谢！”“辛苦！”即使在病中，他对周围人的关照和尊重也一如从前，待人谦和，宽容慈爱。即使是在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他有时也会从抽屉里拿出现金给李姐，感谢她照顾自己。从这些点滴的细节中，可以窥见邢老师平时待人的宽厚。邢老师第一次出现生病的征兆大约是在2021年12月，不久汪国胜老师带邢老师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有小脑萎缩的现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邢老师的病情时好时坏。在病情严重的时候，李姐会给汪老师打电话，汪老师接到电话总是第一时间赶到邢老师家中，哪怕是在半夜、在严冬。昭昭是邢老师最疼爱的女儿，也是先生晚年最大的牵挂。以前我去家里看他的时候，他常常念叨：“昭昭前不久回来了”“昭昭跟我视频了”，脸上满是作为父亲的幸福和骄傲。但毕竟山水相隔，相见的次数有限。听李姐说，邢老师生病以后，有时候半夜两三点都无法入睡，坐在床边思念女儿，盯着床边柜子上的一个座钟看，说昭昭会从钟里面走出来。这是多么深沉的父爱啊！每念及此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儿更是邢老师的强心剂，当监测仪器上的数据产生波动时，女儿在他耳边呼唤：“爸爸，爸爸，我是昭昭，昭昭在这儿！”监控上的数据居然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神奇吗？是的！对女儿的思念已经深入骨髓，只有女儿深情的呼唤才可以抵达先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很奇怪，在邢老师面前，我没有眼泪，只有微笑，哪怕他看不见。我只是像平时那样跟他说话：“邢老师，我来看您来了！邢老师，别担心，我们都在！”在我眼里，先生就是位生命垂危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满眼都是对生命的留恋和对子女的牵挂！可是离开医院以后，我的泪水就会像放开的闸门那样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在车里，在小面馆儿，在家里，在楼梯上……怎么都止不住！想到邢老师一生的操劳以及对儿女刻骨的思念，还有生病以后所遭受的精神和病痛折磨，我的心就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刺痛。先生为中国的语言学事业呕心沥血做出了卓越贡献，他多少次无私地把自己的学术思想和人生感悟与弟子们分享，抚慰了多少初见先生时面对山一样伟大的导师所怀有的那份惶恐和不安，又为多少被博士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弟子们指明了方向。可是，在先生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作为学生却无法为先生分担痛苦，这是怎样的无奈和煎熬！高山仰止，邢老师为我们留下的学术思想和精神财富，值得我们后人景仰！师恩难忘，先生为后学铺垫的每一块砖石，都将成为他们攀登学术高峰的阶梯，助力他们共同去实现先生的学术理想！先生走了，但他一生践行的求索精神和“抬头是山，路在脚下”的所训会在弟子们身上传递延续并且发扬光大。敬爱的邢福义先生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简介

向平，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邢老师2001级博士研究生。

编排：韩   畅  审稿：王  飙 余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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