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白史》所见三王名考
近代藏学大师更敦群培(dGe-’dun-chos-’phel,1903~1950)曾著有《白史》一书(Deb-ther-dkar-po),可惜在1946年作品未竟之际作者即被捕入狱,剩下的史篇遂只能遗恨于时代了。在《白史》中更敦群培已将历史研究专门化,并得出了一些新颖的论见,是书可谓其史学思想精华的浓缩。由于更敦通晓多种外语,语言便成了他学术研究的莫大助缘,他对藏文起源的考证也主要得益于这一声明素养。关于藏文的起源,布顿大师(Bu-ston-rin-chen-grub,1290~1364)等人认为是吞米桑布扎(Thon-mi-sambho-ta)以梵文楞札字(Na-ga-ra)为蓝本创制了藏文,有些学者又说是印度“兰札”(Lanyadza)与“乌尔都”(Wartu)两种字体的结合,本教人士则认为藏文的源头可追溯到波斯古文及象雄文。更敦总结诸说后提出:“不管怎样,吞米是笈多(Gupta)诸王统治时期前去印度的。令人惊奇的是:与吞米同一时代的印度哈喀王(Harsha)和鸠摩罗笈多王(Kumaragupta,童密)、苏罗亚瓦玛纳(Suryavarman,日铠)等时期所创造的、现在印度各地均可见到的铜牌等上面镌刻的文字,与藏文极为相像,从稍远处望去,竟好似一位笔法不很熟练的人书写的藏文。即使未学这种文字的人,也能识读许多。由此可见,藏文所依据的蓝本,似乎就是这一笈多文字。此外,那些宁玛派的掘藏类秘籍中的许多文字,酷似这一笈多文字。”[1](p. 169)应该说更敦对这三个王名的拼写无误,不过除了鸠摩罗笈多王,这段文字中“哈喀王”和“苏罗亚瓦玛纳”的译法令人困惑,鸠摩罗笈多王也未说明是何许人,看来译者对相应史事比较陌生。就《白史》的话语而言,故往以此为名的君主实不止三人,在此笔者觉得有必要按生活年代的先后顺序对相关人物作一番考证,以免历史错位。
笈多王朝(约320~570)是古印度的黄金时期,旃陀罗笈多二世在位时(Chandragupta Ⅱ, 约380~413/415)扫灭了塞种(Saka)和贵霜(Kushana)政权,旃陀罗笈多一世(Chandragupta Ⅰ, 约320~335/340在位)及沙摩陀罗笈多(Samudragupta, 约340~380在位)时期缔造的霸业至此达于巅峰,笈多帝国遂为北印度之主宰,在宗教、文学、科学、艺术、商贸等领域皆成就斐然。鸠摩罗笈多意为“童护”,史载笈多帝国先后有三位名为“鸠摩罗笈多”的皇帝。鸠摩罗笈多一世(KumaraguptaⅠ, 约414/415~455在位)是旃陀罗笈多二世之子,笈多帝国的第四代皇帝,其执政时保持了帝国的繁荣局面,行政上也有所改革。尽管其在位后期帝国受到嚈哒(Hunas)的威胁,但危局为其子塞犍陀笈多(Skandagupta,455~467在位)化解。关于鸠摩罗笈多二世(KumaraguptaⅡ)的事迹今人知之甚少,据那烂陀(Nālandā)石刻铭文推断,他可能是鸠摩罗笈多一世之子补卢笈多(Purugupta,467~469在位)的皇位继承人,在位时间却只有公元474年可考。鸠摩罗笈多三世(Kumaragupta Ⅲ)和毗湿奴笈多(Vishnugupta)则是笈多王朝的最后两位皇帝,当前的研究者尚无法确知鸠摩罗笈多三世的事迹[2](pp. 180-195)、[3](pp. 75-78)。
Harsha全名Harsha Vardhana,玄奘译为“曷利沙伐弹那(唐言‘喜增’)”,即玄奘旅印期间见到的印度北部帝国的统治者戒日王(约606~647在位),“戒日”(Śilāditya,音译为“尸罗阿迭多”)是他即位后的号[4](pp. 428-432)。玄奘说他率军“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臣五印度,既广其地,更增甲兵,象军六万,马军十万。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4](p. 429)经此努力,笈多帝国衰亡后四分五裂的北印度渐趋一统。戒日王掌政时广兴佛教,而其自身的诗歌和戏剧修养亦很出众[4](pp. 436-445)、[5](pp. 182-184)、[6]。
戒日王晏驾后,帝国随之崩亡,首都曲女城(Kanyākubja/Kannauj/Kanauj)后为耶输跋摩(Yaso Varman, 约690~740在位)所据[2](pp. 242-244)。更敦群培说的Suryavarman汉译作“苏利耶跋摩”,梵语意为“日神胄”或“日神铠”,却不见于印度史料。苏利耶跋摩实为柬埔寨真腊帝国的君主:苏利耶跋摩一世(SuryavarmanⅠ,1002~1050在位)登基前后不仅讨平了许多异己,且令贵族们以性命作担保向他宣誓效忠,由是武功极盛,彼时真腊势力已扩张至湄南河谷。天宫(Phimeanakas)和茶胶寺(Ta Keo)的建成以及都城吴哥(Angkor)的扩建也是其统治时期的大事。苏利耶跋摩二世时(SuryavarmanⅡ, 1113~1150在位)兴建了著名的毗湿奴神庙吴哥窟(Angkor Wat),并一度征服了占城(Champa/Campa)[7] (pp. 105-110)、[8](pp. 21-39)、[9](pp. 330-333, 342,351)、[10](pp. 15-76),当时“其国在占城之南,东际海,西接蒲甘,南抵加罗希。”他还至少三次遣使入贡宋朝[11](p. 6767)。苏利耶跋摩二世以毗湿奴化身自居,登遐后还上了个谥号——“至尊毗湿奴”(Paramavisnuloka),不过他的文治武功是以臣民的福祉为代价的,于是精英困顿,百姓穷苦,整个帝国怨声载道[9](pp. 333,353)、[12](pp. 52-53)。有些学者认为,7世纪后作为王名一部分的梵语词“跋摩”(varman)在高棉语中有了等级和王统的内涵,“苏利耶跋摩”意即“日神王”或“日王”[13](pp . 21-23,60)、[9](p. 330)。
吞米桑布扎的生卒年现难考订,但藏学界一般认为他是公元7世纪人,以此而论,《白史》所述三王中只有戒日王与其是同时代人。那么更敦群培为何会将吞米置于笈多时代,又将戒日王及苏利耶跋摩误为笈多王呢?对此笔者拟作三个层面的分析:一、细阅《白史》不难发现,作者对印度史和柬埔寨史的研究成果了解甚少,同时他忽视了对相关史料的考辨,这两点可能是导致《白史》出错的直接原因。二、古文字学研究表明,笈多文字滥觞于婆罗米文字(Brāhmī script),婆罗米字和笈多字对后世印度、西域、东南亚诸文字乃至藏文的影响至深。从字形来说,大多数笈多字母确与藏文字母非常相似,更敦感觉笈多字与藏文“极为相像”绝非主观臆断,他在《各地的古今文字》一文中进而认定笈多字乃藏文蓝本,该文还谈及泰、缅、僧伽罗等文字源于婆罗米字这一观点,可惜未加详论[2](pp. 214-216)、[3](pp. 75-76)、[14](pp. 332-334,386-387)、[15]、[16]、[17](pp. 43-68)。或许正是因为更敦对文字本身特别是字形太过关注,历史感却相对弱化了。三、苏利耶跋摩的问题不宜简单归因于某种常识性错误,它实际折射出这样一个深层主题:东南亚文化在固守本土传统之际曾经历过一段较长时期的印度化(Indianization)过程,其间形成了种种本土化(localization)和印度化混血的文化类型(hybridization)。具体到柬埔寨,印度文化对真腊文化的熏染自不待言,吴哥窟美术蕴含的印度元素已化作岁月的积淀,吴哥城巴戎寺(Bayon)的众多佛、菩萨、毗湿奴、湿婆以及其他印度教神祇的造像既为真腊皇室成员的象征,也是印度天王崇拜古风的延续[18](pp. 3-29)、[8](pp. 13-66)、[9](pp. 242-353)、[10]、[12](pp. 46-55)、[19](pp. 18-2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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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音译为“羯若鞠阇”,今卡瑙季。
即当吴哥王朝(the Angkor dynasty, 约802~1434)。
吴哥窟也是苏利耶跋摩二世的陵庙。
蒲甘(Pagan)即缅甸蒲甘王朝,具指11世纪中叶至13世纪末叶蒲甘王朝的都城,故地在今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东岸,敏建(Myingyan)西南之蒲甘;加罗希(Grahi)当今泰国南部万伦湾(BandonBay)西岸的猜也(Chaiya)[参见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7、945、1009-1010页]。
事实上除了佉卢文(Kharosthīscript),其它南亚文字皆由婆罗米字演化而来。
公元4世纪的笈多盛行古典梵语,作为其书写载体,前北方系的笈多型婆罗米文字(Gupta Brāhmī script)地位优越,后世的悉昙、城体、莎拉达、古孟加拉、天城体、兰札等文字都是笈多字的变种。
如吐火罗语的甲、乙两种方言。
在婆罗米字基础上形成的南印度格兰他字(Grantha script)与僧伽罗文的关系就很密切。公元6-7世纪,帕拉瓦型(圆体)格兰他字(Pallava Grantha script)与笈多字传入扶南和真腊,由此衍生出古高棉文,古高棉文之孳乳变异,又有泰文和老挝文的诞生。
吴哥的天王崇拜(Devaraja cult)始自“转轮圣王”(Chakravartin)阇耶跋摩二世(Jayavarman Ⅱ,802~850在位),他信奉湿婆,其陵庙也供有象征湿婆的林伽(linga),新都的修建计划更承载了古印度宇宙观的信息:王与神的合一,人类世界之小宇宙与神灵世界之大宇宙的和谐。与之相应,他想将自己塑造成湿婆的化身,以此强化王权,折服异己,从而实现国强民富的政治理想。苏利耶跋摩二世对毗湿奴的偏爱及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Ⅶ, 1181~1218/1219在位)对佛的信仰也是天王崇拜的例子。
编者按,作者王璞现为云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该文原载于《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4期,图片为作者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