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元小说选 | 喀秋莎后面是山楂树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过于沉寂，战壕后面用白雪和树枝伪装的指挥所内，指挥员不停地看着怀表，作战参谋一直守在几台电话机前。
战壕前的原野像泼了墨一样黑，红军炮阵地上开始发出了响动，六十多辆吉斯卡车拉着的喀秋莎火箭炮正被战士们脱去伪装，星光照在露出的发射架上，有些微蓝，有些冷艳。
为了这次决定性的反击，喀秋莎已经整整静默了两个晚上，而前后三条战壕中的几千名红军战士用肉体和意志同钢铁一样潜伏了同等的时间。俄罗斯冬天的风雪不只是油画和诗歌那么美丽。
侦察兵回来向指挥所报告，德军的坦克旅和士兵们仍在睡眠中……
凌晨五点，天边刚刚露出一线微明，随着各战壕指挥员身旁电话铃的响起，三颗红色信号弹带着哨音腾空而起，它们像三朵石榴花在仍然黑暗着的天空快乐地绽放了一会，又带着慢慢淡化的笑容消失在了夜空中。它们知道，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即将开始。
突然间，大地震动了起来，雷霆万钧，排山倒海和摧枯拉朽等许多形容力量的成语即使像洪水一样涌出，也形容不了这光辉灿烂，天摇地动的时刻。
六十多辆吉斯卡车上一千多个发射架上同时发射出的一千多枚132毫米的火箭弹如同暴雨般倾斜在了德军的阵地上，许多的士兵只是在最后的梦中看见了无比璀璨的礼花。
而接下来是第二轮，第三轮……
炮弹撕裂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抖动和擂响着苍穹中那张冰冷的黑色铁板。
炮弹像无数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喷射，燃烧着抵抗者对侵略者的怒火和最高统帅部代表的整个民族和土地不屈的意志。
发誓要把莫斯科夷为平地的希特勒和妄想充当俄罗斯掘墓人的德军士兵即使请出罗马天主教中世纪的掘墓保护神圣安东尼也无济于事了……
十分钟后，德军的坦克在成片的尸体和燃烧着的钢铁中才开始了微弱的还击，坦克炮弹和火箭弹偶尔在空中相撞，就会在天空中爆发出更大的火球……
苏军最高统帅部中，一夜未眠的斯大林一只手拿着那个硕大的烟斗，一只手拿着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着，朱可夫元帅，科涅夫上将，马斯连尼克夫中将等高级将领一边看着，一边不时地插话，一切显得既紧张又有条不紊。
柏林地下指挥所内，希特勒喝下一杯葡萄酒后狂叫着撤了一个指挥官的职后，又操起电话训斥了前线的指挥官，那只优良品种的牧羊犬静静地趴在暴躁的主人身边……
历史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培育了无数人类顶级哲学家，艺术家，诗人的国度，也培育了人类顶级的战争狂人。
太阳在炮火和硝烟中慢慢露出了苍白的脸，双方阵地的雪和雪上的血迹没能反射太阳微弱的光芒，大地上血红，雪白……
没有谁知道一个姑娘是怎样出现在炮阵地上的，尽管姑娘身上挎了十多个不同式样的水壶，但她的身子仍像一只云雀一样在弹坑和战壕间跳来跳去。一个战士跳出战壕把她按倒，她又灵巧地爬起来。从随军记者后来发表的“战地笔记”中，我们知道她叫米莎，家就住在离阵地不远的村庄里，她的哥哥和母亲都死在德军飞机的轰炸中。
由于红军战士还没有接到反攻的命令，只能趴在战壕里看着美丽的云雀在战火中跑来跑去，米莎有时候像红色的精灵，有时候像白衣女神。她一次又一次爬上吉斯车的驾驶室，把水壶送到战士们的手中，每次都留下一句话，“我爱你们……”
在巨大的暖流中，战士们更加清楚了自己的责任和每一发火箭弹的分量。有的战士轻轻哼起了“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渐渐地，歌声连成了一片，从每一台炮车上，每一条战壕和每一个战位上向远方，向白雪覆盖着的俄罗斯的土地，向土地上每一棵等待春天的山楂树漫延……
德军的炮火仍在做最后的挣扎。一个装填炮弹的战士倒下了，又一个倒下了。指挥员下达着“压制敌人炮火”的命令，子弹也开始了在战壕中战士们枪膛里焦躁。但没有彻底摧毁德军的坦克之前，指挥员是不会下达反击命令的。
喀秋莎又是一阵猛烈的排射，远远望去，德军的阵地已是一片火海，但仍有零星的炮弹像幽灵一样落在红军的炮阵地上。
米莎分完了身上的水壶，又加入了装填手战士的行列，没有人再阻拦她……
一阵刺耳的啸音从头上传来，来不及多想的米莎猛地扑在一个正在弯腰准备拿起炮弹的战士的身上，爆炸的巨大气浪把吉斯卡车推得摇晃了一下。后背已被鲜血浸透了的米莎被战士们从趴着的战士身上扶起时，她微闭着双眼的脸上带着微笑……
被救的战士趴倒在米莎的身边泣不成声，慢慢围拢过来的战士们有的摘下了帽子，有的从水壶里倒出仅有的水，润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米莎漂亮的脸，一缕被血迹粘到脸上的头发被战士轻柔地擦洗干净，又轻轻地捋到耳后，他们不忍心弄痛睡着了的美丽姑娘……
强大的反攻胜利结束后，战士们把一件件白色的披风覆盖在躺在担架上的米莎的身上，晚霞照在姑娘身上的白色披风上，像一片红色的云，米莎在那片云中睡着。渐渐地，战士们在幻觉中看见美丽的米莎在一朵云中，正在飘向很远很远的天空……
走在担架前面的是米莎用生命救下的那个战士，担架的两边是苏联红军的两面军旗，她身上的白色披风上缀满了战士们的勋章，喀秋莎的歌声又一次响起……
写这篇文字时，我的脑海不时地出现一个画面，不是蒙太奇，也说不上诗意。那是一部前苏联电影中让我终生难忘的镜头……德军飞机的轰炸中，一座座房屋倒塌，一个个家庭破碎，一团团火光燃起，一个炸死的小姑娘身边是一个破碎的鱼缸，两条红色的金鱼在焦土上翻动着，挣扎着，应该是小姑娘捧着心爱的金鱼走在回家的路上……镜头切换，直接开赴前线的红场阅兵式上，士兵编队和坦克，火炮的队列冒着风雪接受最高统帅的检阅，一个斜跨着冲锋枪的方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每个士兵的胸前都捧着一个金鱼缸，每个鱼缸里都游着两条红色的金鱼……当时我泪如泉涌……
米莎被安葬在了她住的村庄旁的一片山楂树林中。又是一个秋天，山楂树上挂满了无数红色的小灯笼，一个年轻的战士在米莎的坟墓前摆上了一篮子红红的山楂，山楂上是他获得的两枚金质勋章。
蓝色的天空中，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山楂树下，没有享受过爱情的美丽姑娘被一群年轻的战士拥抱着，他们快乐地走在俄罗斯的土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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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等待时间说一次别来无恙》第七章以及《小镇故事》第十七回，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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