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 | 杀花
他常自称:“这大清朝，老子是继鳌拜之后最猛的人！”后来，辛亥革命爆发，宣统退位。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之后，他告别自己的队伍去了南方。
若干年后，南国出现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土匪。他没有名字，是人都称他为“响马！”他和其他的土匪一样，杀人如麻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为祸一方。几番征剿未果之后，他的人头被加码到了三万大洋。那悬赏如果用来买猪头可以平了整条金沙江。又和其他土匪不一样，因为他是一个人一条枪。之所以轰动南国，是因为他手刃了自己的妻儿和太多人的妻儿。浩荡南国，显贵谈马色变，连喘气都要压着。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颗子弹洞穿自己的脑壳，血溅在名贵的花瓶与珍藏的字画上。
相传响马的枪法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怕是李广再生，花荣复活也该死在他的枪下。当然，要是那两人一起复活那么结果就会不一样些，因为响马一颗子弹就可以同时结果了他二人的性命，把他们重新送回棺材里。有关于他枪法的传说，传到北方的时候，他的子弹已经会转弯了。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但在南国，他也是个不可一世的土匪。
茶马古道，他骑着毛驴跟在马队的后面。古往今来的英雄都该配一匹宝马良驹。此理古来有之。例如刘备和的卢，赵云和照夜玉狮子，关羽和赤兔，吕布和貂蝉。当然，后者更为复杂些。响马不是英雄，所以他骑了一头驴。那驴子四足踏雪，乌黑发亮。还有一处乌黑发亮，嘲笑这人类的渺小。这是一头驴的自豪。那驴子风流倜傥，惹都得方圆百里的母驴心火烧。像是一把前所未有的尺，竖于天地之间，徘徊在母驴之间，嘲笑着人类，度量他们的不安，渺小的不安，和嫉妒之类。他坐在英雄的驴子上，脚边挂着跨刀，肩上扛着枪。赶着自己的马队，当然，这马队刚才并不是他的，现在是了。毫无道理却又理所当然。
为了十匹马，响马连杀了二十个人（包括一个孩子和一个煮饭的女人）。他手起刀落，连眼都没眨。没有人敢问他眼睛干不干。这也不是最要紧，因为他的刀渴了，要喝点红色的东西。杀至最后一个人时，有过一段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这个魔鬼，你杀人，你杀孩子！”
“是呀！我杀一些孩子。我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今晚。这一路的土匪有多少，你是清楚的。迟早是死，我杀起来至少干脆些，也少了他的折磨。”
“你不是人，你还杀自己的孩子，你丧心病狂。你…………”没有说完，人头滚落，血液喷上天空，拂过响马的刀刃和脸颊。在夕阳下开出花朵，经过山风的编制，形成彩虹，华丽动人。
“他妈的，又提这件事！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被我的仇家杀了。倒不如死在我的刀下。有什么罪恶，老子背了。”响马用袖口擦着那柄马刀，从刀刃到血槽，从刀背到刀尖。像是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颊。温柔体贴，力度适中，满是爱意。
“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你们这些倒卖烟土的猪，连狗都不如。老子就是来杀猪的！”老马识途，自顾赶路。他在驴背上紧跟其后。夕阳西下，和他刀尖的一滴红色交相辉映。那刀像是晚霞停在他的肩上，世道混沌，人心险恶。唯有刀最是善良。
一些人的眼里他是草菅人命的大魔头，因为他杀人。一些人眼里他是杀富济贫的大英雄，因为他杀人。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和土司交接完毕，收了烟土的钱，把疲倦的马下了马鞍赶到山里。响马专业的，不慌不忙的结果了来收烟土的土司和一行三十人。说起来，响马是可怜的，这一路杀人杀得都没有时间喝一口水，卷一卷烟。之后，他把烟土全部扔进金沙江，江里的鱼感谢他，鱼儿们过足烟瘾之后，为数不多的烟土沉入江底变成泥沙。那抽了大烟的江水灌溉农田会比较管用吗？响马才不管他。马儿们翻过山坡，发出自由的嘶鸣。响马会心一笑，骑驴走人。
穿过芭蕉林，他击毙了五只蝙蝠和一只猴子。蝙蝠想喝他的血，所以蝙蝠死了。他想喝猴子的血，所以猴子死了。毕竟活喝的话欠了些雅观，搞不好还会被抓伤脸。权衡利弊对比之下，直接击毙，反倒来的善良些。
喝完猴子的血，他亲手埋了那只猴子，割破手指，以血带酒敬了猴子一杯。那是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情怀。他为猴子立了一块碑。并鸣枪起誓，他日一定要为猴子报仇雪恨。他与杀猴之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夜幕下的驴叫悦耳动听，那冲破天际的呐喊。是对母驴的深情呼唤，也是英雄归来的礼炮声。驴和他都凯旋了，胸带红花，无上荣耀。
响马骂道：“驴日的杂种，安静些。街坊明天还要工作呢！”那驴马上闭嘴了。“去吧！去找你的驴姘头吧！给它的丈夫戴一顶前所未有的帽子！”响马上楼了，他开了一枪，惹来楼上一众姑娘的尖叫。比驴叫稍微好听些。响马咆哮道：“驴日的，不要误事了！天亮之后，要不楼下见？要不火锅里见。”
楼上掌灯，旗袍包裹的女人最为性感。她们手上夹着烟，扭着水蛇腰。
“听说你是土匪？你有枪吗？”
“今夜不谈枪，来壶酒！我们聊聊大炮。”
次日，她把一袋大洋递给和他聊大炮的姑娘说道：“和你们阿母说，这次我赎五个。向北方走，不要回头。遇到排帮就下水，遇到土匪就上山。不要回头。”姑娘下楼之后，一只麻雀飞入房间。它迷路了，撞在响马的鼻子上，撞得生疼。他把麻雀捧在手里，为它梳理着羽毛。双手捧到窗口，看着麻雀飞上天空，飞入山野。
驴先到了，在楼下等他。伴着晨雾，他的背影和驴的尾巴。渐行渐远，最后消失无踪。
半月后，一个少年提着响马的人头去衙门换了三万大洋的银票。骑着那头似曾相识的驴离开了。脚边挂着跨刀，肩上扛着枪。
南国震荡，北方也震荡了。找到他无头尸身才发现他的身上有六十道刀伤。是人都知道这世间无人可以伤他，哪怕是打冷枪，更不可能用刀伤他，何况是六十刀那么多。一切的疑问都被响马的死带入了坟墓。就连他的死因也无从得知。
那少年没有回到村里就死在了路边，三万大洋的银票也落入他人之后。只有驴还在那里，一成不变，叫声依旧洪亮，各方面都依旧。
数日后，显贵们张灯结彩。一方面他们杀了响马这个大魔头可以说是为民除害。另一方面，他们的幕僚在从南到北的渡船上抓了四十个姑娘。个个人美条顺，千娇百媚。由一个稍微年长的人握着纸张，站上高台大声读道：
“悍匪响马，目无王法，草菅人命。杀害各地商贾，手段残忍，人神共愤。此贼杀妻弑子，天怒人怨。盘踞南国多年，为祸一方。数年来，此贼杀人五十余人。今除此大害，是为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百姓忍不住驻足，也顾不得纠缠多年的肚子饿。听完诉状之后，人心大快，过往的，停留的，卑贱的人们。无不痛改前非，深恶痛绝的落下悔过的眼泪。是呀！国之大幸呀！那个千夫所指的恶魔如今脑袋搬家，身首异处。
没人看到百姓的心里留下的血泪，那血红的晶莹剔透，那泪清的一尘不染。没人明目张胆的为他祭奠些什么吗？那蒙难的孩子，那包裹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儿，妹妹，姐姐。供奉些什么？他们所期待的太平日子里，除了杀戮，还是杀戮。响马死去之前是这样，他死后也没有减少什么，人还是吃着人，反倒愈演愈烈的几分。
响马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怒目圆睁，嫉恶如仇。脖颈的切口平整利落，来自那把似曾相识的马刀。刀是平等的，它屠戮众生，善良的，卑鄙的，忍辱负重的，以身殉道的。什么道？人道，世道。
那颗头颅，闪着人不为知的光，那光芒是南国的太阳，一颗惊世骇俗的人头，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光芒穿过城墙，被蝴蝶的翅膀反射珍藏。蝴蝶带着光，飞到响马杀身成仁的地方。那里野火盛开，芳香扑鼻。没人在花丛下的溪流里冲洗过带血的马刀。
透过蝴蝶的眼睛，它呈现的是一个微风拂面的黄昏。夕阳无限好，花香且芬芳。
那个骑驴的汉子缓慢的路过。他停下了，因为驴要休息片刻，想必那汉子也是累了。他解开衣带脱掉裤子，夹杂着酒味的污秽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一朵花被浇落，花瓣落地，躺在泥土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那是他一生挚爱的女人，他亲手杀了她。手起刀落，她的血和他的泪同一时间在刀刃上交融相拥，从刀尖划过，最后滴落泥土。花蕊也被浇落，也落在地上。那是他年仅七岁的儿子，活泼可爱，目光炯炯。他记得，在他用马刀切开那孩子的咽喉的时候，泪也滑落。他对将死的孩子说：“阿寻，别怕，阿爸和你玩呢！不痛不痛啊！”“啊！啊！”响马曾经跪在地上，马刀的刀尖插到泥土里。他呐喊，他不甘。他对天放了两枪，纵然他的枪法独步天下，他依旧无法打瞎天的眼睛，因为那时候的天没有眼睛。那天，已盲多时，反反复复，时有复发。
响马舞起马刀，对花展开了杀伐。
花瓣飞翔在天际，美得不可方物。前所未有，也将永久绝后。
回头数一数了那些花，不多不少。六十朵。
他为没一朵花祭奠，祭奠的方式就是割开自己冰冷的皮肤，切断自己纠结的肝肠。最后他满身热血的躺在花丛中，心如烈火，刀似寒冰。
他的遗言是记录在蝴蝶的翅膀上，飞到大江南北，飞过万水千山，飞过地狱天堂。
透过蝴蝶色彩斑斓的纹路，那字迹栩栩如生。
『阿淑，阿寻，我来了！所有死在我刀下的人和花。我用我罪恶的生命和在人看来同样罪恶的灵魂。死我今日之所有，赎我往日之罪。』
他头颅上的苍蝇和他们酒桌上的苍蝇来自一个家庭。
苍蝇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匪就是匪，成不得气候。如今他死了，身首异处。我大快呀！”
“喝酒，大人。明天把女人送上渡船，带到东洋。还有，找人追查烟土的下落。”
“你们都别说，我差一点杀了那土匪的全家，只是我的马队到的时候，他已经把妻儿给杀了！”
三人异口同声道：“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忽见一柄马刀穿窗而入，插在雕龙刻凤的柱子上。
一阵似曾相识的笑声结束之后，窗外传来一句话。
“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你们这些待宰的猪，连狗都不如。老子就是来杀猪的！”
那柄马刀上刻着无人知晓的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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