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米什莱
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1798-1874),法国19世纪著名历史学家。他以文学风格的语言来撰写历史著作,又以历史学家的淹博来写作散文,在近代历史研究领域中成绩卓越,被学术界称为“法国最早和最伟大的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历史学家”。图为法国画家Thomas Couture(1815-1879)绘制的米什莱像。
米什莱
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文
董澄波/译
很少人像米什莱一样,天真地为几个简单的概念而苦恼。在他看来,“真理”和“正义”的进步以及自然法则的恢复,都将趋于完善。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作品是一种崇高的信念。但是,他没有看清理性的界限和反抗理性的激情,有时,人们觉得他是同谋者。正是这种反常现象使我踌躇不前。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写出来《女巫》这样一部有倾向性的作品(无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表面上是一些多年搜集成的,未曾用过的档案材料,使他决定提笔)。《女巫》的作者是最具人情味的论恶的作家之一。
米什莱《夏娃——中世纪的女巫》英译本封面
我觉得,他迷失了方向。但他在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指引下所走上的道路,却通向我们的真理。这条路肯定是恶之路。这不是我所指的以强凌弱的恶,相反地,这是违背自身利益的恶,是渴望自由所要求的恶。米什莱认为,这是善所绕过的道。他尽力为恶辩护:女巫是受害者,她在恐怖的火焰中丧生。颠倒神学家的价值是自然的。恶不是站在刽子手一边吗?女巫代表被强者迫害的受苦人。这些看法无疑是有一定根据的,但首先会妨碍历史学家把眼光放得更远。辩护掩盖了一种深刻的活动。米什莱显然被恶弄得头晕目眩:这就是迷失方向。
恶的深渊吸引了与利益无关的不良行为(至少是某些行为,但就恶的道路而言,有多少引向利益),这种吸引,来自对巫魔夜会的恐惧(特别突出),也许深刻地说明道德问题的困难性。对我来说,谈论《女巫》是合理地提出“恶”问题的机会(从历史上看,《女巫》是关于基督教社会魔力的不太坏的书之一——却不符合科学要求——但从诗的角度看,这是米什莱的杰作)。
一 牺牲
这个问题的论证离不开历史根源,即魔法与牺牲的对立。这种对立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基督教世界那样强烈。许多柴堆——如果我们对巫术本身不太了解(我们主要是通过讼案了解,但我们担心,调查人员可能用酷刑让受害者说出他们要他说的话,而不是说实际情况)。我们对镇压有确切材料。米什莱是熟悉这些材料的——的微光照亮着它。但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这对立几乎都是不变的。一方面涉及牺牲的社会主动性,这是与宗教相关联的牺牲的尊严。另一方面涉及非社会性的特殊主动性。这显示与魔术相联系的不值得称道的魔法。这种不变性或许符合某种基本需要。提出这种要求的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下面是在这方面必须说明的情况。
像某些昆虫一样,在一定条件下,一同飞向亮光。我们都走向死亡控制区的反面。人类活动的方向,一般是希望远离死亡(有别于腐烂、污秽、不纯)最远的地方。通过不断的努力,我们到处抹掉死亡的痕迹、征兆和象征。如有可能,我们甚至要抹掉这些努力的痕迹、征兆和象征。我们向上的愿望只是一种征兆,它引导我们走向死亡的另一端。一想到可能落到普通工人的境地,富有的工人就会恐惧,小资产者就会惊惶,因为在他们眼里,穷人比他们更容易走向死亡。有时,由这种污秽、瘫痪、混乱的道路引向死亡,这比死亡更加可怕。
这种令人不安的倾向,对我们所肯定的道德原则和反思可能更起作用。我们的肯定无疑是隐蔽的:一些夸张的用词会给消极态度以积极的意义,当然是空洞的,但都饰有高度价值的漂亮色彩。我们只能推崇对人人有利的好处——容易得到的利益、有保证的和平——这是合理的完全消极的目标(只是为了远离死亡)。从智慧角度看,我们对生活的一般概念都是为了维持寿命。在这一点上,米什莱与最聪明的智者别无二致。
这种态度和原则是永远不变的。既然如此,它们现在是基础,将来也应该是基础。但我们不能完全这样考虑。甚至在它们追求向往的利益时,在某种程度上还应加以反对。在生活中,有时不需要逃避死亡的阴影,相反地,要让它扩大,限度是不让出现衰退和最后死亡。可怕的因素不断返回——对立面是生活的运动——返回的条件是正常的,但不充分。无论我们持何态度,死亡的阴影总会再次出现,这样对吗?我们还要有意识地把它拉回来,让它准确地适应我们的需要(我所指的是阴影,而不是死亡本身)。为了这一目的,我们求助于艺术。在剧院里,艺术的效果把我们推到不安情绪的顶点。艺术,至少是其中的某些部分,不断在我们面前提到这些混乱、痛苦和衰落。我们全部活动的目的都是要避免这一切(这一看法甚至在喜剧艺术里也得到证实)。
虽然我们在生活中要排除的这些因素,分量不是太重,但艺术把它们带回来了。它们仍然构成死亡的征兆:我们欢笑、啼哭,那是因为我们是一种游戏的受害者或一项秘密的保管者。因此,在我们看来,死亡是轻率的。这不是说,它给我们带来的恐怖与我们无关,而是说我们一下就超越了它。这样的生活运动无疑没有现实意义,它不像恐惧感那样具有说服力,它给人的感觉是必须工作。不过,它要的代价也不低。笑声给我们的教训是聪明地避开死亡因素。我们现在的追求,仍然是保存生命:在进入智慧领域时,我们说避开,就是要活。因为狂热的笑只是表面的。接触死亡时被烧伤,从代表空白的符号中得到对人的认识,并强烈地重新引入需要排除的东西,这在一定时期内,让我们走出了死胡同,而那些只想保存生命的人,却在禁锢生命。
超出我原先的愿望:合理地解决恶的问题。我要说的是,我们这样的人首先是有极限的人(即要死的人)。这个极限对人是必要的,但人却不能忍受。在透视这些必要界限时,人肯定了自己的本质。已知的那些有限性质,如果没有改变,将不同于其他性质。我还要提到,这些艺术在我们身上保持苦恼和对苦恼的超越,它们是宗教的继承者。我们的悲剧和喜剧都是过去牺牲的延伸。它们的布局更明确地反映了我的叙述。几乎所有的人都极其反对毁灭兽类、人类和植物,有时是真正付出很大代价,有时是虚假地付出代价。这样的毁灭在原则上是犯罪的,但社团有完成任务的责任。牺牲的公开目的是各种各样的。我们应该从更远的地方寻找这种普遍做法的根源。最合理的意见认为,牺牲源于社会关系制度(它没有说明为什么,是流血,而不是其他方法,对社会关系起了作用),但如果我们需要更明确、更经常地了解我们恐惧的原因,如果把妨碍生活的因素尽可能多地总合起来,注入生活,而又尽可能地使生活少受损害,那就能说明我们的本性,牺牲的行动就不再是人类难以理解的初级行为,而过去一直是如此(最后必须有一种高尚的习惯来“回答某些初级需要,并加以明确说明”)。
当然,最大可能的总合不是太习惯的提法。为了把损害减少到最低限度,人们曾求助于许多欺骗手法。这取决于相对的力量。如果某个民族密切注意,他们将把事情推得更远。阿兹特克人〔墨西哥印第安人——译注〕的大屠杀说明,人们的恐惧会达到多大程度。不仅千千万万阿兹特克的受害者当了俘虏!战争还给祭坛送上了供品,人们把战斗中的死亡与部落人在祭祀仪式中的死亡相提并论。在某些节日,墨西哥人甚至献出自己的孩子。这种活动的性质要求对恐怖给予最大的宽恕,这是一个痛苦的问题。当时,需要有一项法律,惩罚那些看到孩子被送往寺庙,而离开仪仗队伍的人。终极限度是昏倒。
人类生活包含这样剧烈的行动(我们更可以不要艺术)。
为了建立社会联系,生活中某些紧张时刻是需要的,但这是次要问题。无疑,必须建立联系,我们容易理解,那是通过牺牲:因为紧张时刻就是过激行动时刻,溶化的时刻。但是这些人并未达到溶化点,因为他们还要组成社会(正像我们熔化几片金属,要把它们变成新的整体)。当我们经过苦恼和超越苦恼,达到溶化状态时,哭声或眼泪都是个别情况。我们好像在用人们自己的办法,回答“有限人”的基本要求。
二 魔法和“黑弥撒”
社会关系制度远非牺牲的起因,它的本质却在削弱制度的有效性。牺牲在城市中占有很高的位置。它与最纯洁、最神圣和最保守的考虑相联系(从维持生命和作品角度看)。实际上,它所建立的东西最大限度地离开了原来运动的方向。魔法则不一样。牺牲的执行者感到他们在犯罪,实际是在屠杀。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行善。善仍然是牺牲的最终目的。因此,这一行动是被弄污浊了,并未达到目标。魔法开始时显然没有遭到牺牲那样的失败,它的失败不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为了外来的目的,它被消耗。这些目的常常是与善对立的,这是它与牺牲的区别,没有其他基本的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违抗行动不会减少,甚至会被谴责。
米什莱《撒旦崇拜与巫术:中世纪迷信行为的经典研究》英译本封面
如有可能,牺牲将减少混乱因素的入侵:它从反对的立场获得效果,表现牺牲者和执行地点的纯洁和高尚。相反,魔法坚持低沉因素是可能的:在魔术范围内,这不重要。但它在那里占有优越地位。在中世纪,巫术完全成了宗教的反面。宗教当时与道德是溶在一起的。我们很少知道巫魔夜会的情况——只有镇压性的调查提到一些。被告们不想坚持下去,可能提供调查者所希望的供词——但像米什莱一样,我们可以接受这是模仿基督教的牺牲祭献——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黑弥撒”。即使传统故事的某些部分——是想像出来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仍符合实际情况;至少它们有着神话或幻想的价值。人们的思想,在基督教道德的支配下,就去扩大新的对抗。所有的道路都有让我们接受恐怖目标的价值。米什莱从一份宗教报告中得到令人不安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前进,使人战悚。命运把它引向最坏的情况。他说:“一些人在这里只看到恐怖,另一些则被忧郁的自豪感所触动,永远的放逐者似乎也被吸引。”信徒们“宁愿看到背后”的这个上帝,从不考虑共同事业,却回应一个走夜晚“方向”的坚决行动。上帝死亡的侮辱性形象在牺牲思想高峰时期是最反常、最绚丽的。它被这种变换所超越。魔术的特殊情况不限于责任感和分工,它给“黑弥撒”一种极大可能的意义。
这种污秽仪式不为人知的重大意义,在于对无限污染的怀念,它不会得到太高的评价。它们具有寄生性:这是与基督教主题相反的解释。但是过于大胆,它使我们背离想要找回的东西。巫魔夜会在群众中的发展,也许是宗教在中世纪趋于衰落的结果,成了行将死亡的一道微光。无数的柴堆,各种酷刑,都受到传教士的反对。他们谴责这类做法。这一特殊情况也说明,人们已失去用仪式来实现美梦的希望。因此,是否可以认为,巫魔夜会是最后使用的一个名词。神话中的人死去了,给我们留下的信息是:一切都是黑暗。
米什莱的荣誉是,给这些荒谬的节日以应有的价值。他使节日重新获得人的热情,不是躯体的,而是内心的热情。没有肯定的理由,把巫魔夜会与激烈、可怕的暴动和中世纪的农民起义联系在一起。但巫术的仪式是被压迫者的仪式,被征服人民的宗教往往变为社会群体的魔术。中世纪的夜间仪式,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是由古代宗教仪式发展起来的(保留了可疑方面:撒旦是再生的狄俄尼索斯〔酒神,宣扬神秘——译注〕)。这是异教徒、农民、农奴和统治当局、宗教权威的受害者所遵从的仪式。对于下层社会,一切都不清楚。米什莱应该受到赞扬,他像谈论我们的世界一样,谈论这个社会。世界受到我们内心震撼,反映了我们的希望和失望。我们可以从这里辨认自己。
米什莱在自己被诅咒的作品中强调妇女形象,看来也是很真实的。妇女的任性和温柔照亮了黑暗帝国。相反地,某些巫术则认为,她们生来就有诱惑力。这样地赞扬妇女和爱情,是以今天的精神财富为基础的。这不仅从骑士的传奇故事中得到启发,也从妇女在魔术的作用中得到启发:“对一个巫师、千万个巫婆”……酷刑、钳烙和烈火在等待他们。
米什莱要从这个人情味不多的世界上消除耻辱,这是他的荣誉。在帝国时代,《女巫》第一次出版虽引起公愤,警察不许出售。后来该书在布鲁塞尔由拉克鲁瓦和韦伯科兹出版社出版(数年后,这家出版社还出版了一部关于恶的史诗《马尔多罗之歌》)。米什莱的缺点是想把女巫从耻辱中拯救出来,把她变成了善的女仆。一般说来,这不是智力上的缺点。他想突出她应有的作用,这样来为她辩护。但他作品的中心部分,却把她置于考虑之外。
三 善、恶、价值和米什莱的生活
现在,我想总结一下对恶问题的论述。
这是我的概述。人类追求两个目的:一是消极的,要求保存生命(避免死亡),另一个是积极的,要求增强生命的强度。这两个目的并不矛盾,但是增加强度从不是没有危险的;多数人(或社会团体)要求强度,是为了保持生命和他们的作品。这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先地位。但是,当少数人或个别人要求强度时,除保持原有地位的愿望外,这大概不会带来什么希望。强度视自由的多寡而变化。总的看,强度和时间是对立的,并导致一些协议(宗教的苦行主义;魔术方面的追求个人目的——诚然,这些目的一般是过分的要求,而不是纯正、简单的善和自我保存。他们赞许强度。)。应根据这些情况,重新考虑善、恶问题。
强度可以确定为价值(唯一肯定的价值)。时间像善一样,是道德的最终目的。强度的概念不是指欢乐的强度,因为我们看到,寻求强度就要求我们首先走向苦恼,走向放弃的边缘。因此,我所说的价值,既区别于善,也区别于欢乐。价值有时与善一致,有时又不一致,有时还与恶一致。价值存在于善和恶之外,但有两个对立形式,一个涉及善的原则,一个涉及恶的原则。善的愿望限制我寻求价值的运动。相反地,恶的自由则采取价值的极端形式。但是,我们不能从这些论点中,断言真正的价值在恶一边。价值的原则,要求我们走得“尽可能远”。因此,与善的原则结合,将能衡量“最远的”社会团体(最远点,超过这个点社会团体就无法前进);与恶的原则结合,将比个人或少数人暂时达到的地方“更远”;“更远”,谁也无法到达。
还有第三种情况,在一定的历史阶段,某些少数人可以超越纯粹、简单的反抗,逐渐承担某个社会团体的责任。这种情况须掌握逐渐发生变化的可能性。
我认为,这里应该承认,米什莱的态度是含糊的,他给予世界的性质高于反抗;更多地关心未来和现在。这样,他就限制了引导世界方向的自由。我如此讲,不是要降低他们的地位(相反,我想注入一种强烈的感情)。米什莱的生活本身对这暧昧情况作了答复,苦恼显然在指引他,甚至使他步入歧途,而此时,他正在写作,书中燃烧着混乱的激情。在他的日记里(我没有谈到,因为当时还弄不到,但我从第三者得到了足够的细节)。他说,米什莱工作过程中,有时缺乏灵感;这时他就走出家门,进入一个小教堂,那里臭气熏天。他深深地呼吸,“尽力接近了他所惧怕的对象”,然后回去接着工作。我只能忆起作家高贵的消瘦的面庞和微微颤动的鼻孔。
乔治·巴塔耶:《文学与恶》,董澄波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42-52页。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