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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传播|女工故事:一个女人的荆棘半生

九野乐队 2022-06-2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尖椒部落 Author 李美

【编者按】我们是车间女孩,我们是家政女工,我们是电梯姑娘,我们是餐厅服务员……我们是中国女工,是社会的建设者;我们是女儿,我们是母亲,我们是儿媳,我们是妻子……我们是女人,我们是人,是独立的有力量有尊严的个体。我们有自己的名字,我们有自己的歌曲,我们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们说的话。


2018年,九野乐队与北京木兰花开、湖南工之友合作开展服务于流动女工与女童的联合传播计划,采集女工生命故事,传播女工声音,为女童建设更为性别平等的友好社区。木兰姐妹们的故事,映照出万千流动女性的集体记忆与问题,编织着女工的文化,书写着流动工人的历史。



我听闻琴姐的故事是在晚春初夏的当口,城市的热风席卷着空气,沉闷得如山如谷,乌压压地在心口堵着,望了一圈找不到出路。


琴姐的名字很动听,仿佛第四十五小提琴曲那般有着流畅的美感。问起近况,琴姐也自豪地说起来:自己曾经参加社区活动,还登台表演了小品。交谈中,我逐步得知,她今年45岁了,自从前夫因为胸腺瘤过世,为了两个孩子的生计,她从邯郸到北京打工。两个小时的车程,高铁一路轧过道轨,铁皮车穿越无垠的平原。


冬去春来,琴姐转眼就在北京“漂”了六七年。她的弟弟在唐山买房,父母也一并住在那边,而她现在同没结婚的现任丈夫一起生活。琴姐原本在超市卖烟维持生计,但因意外腰伤不能再去上班,直到现在也是丈夫一个人工作,支撑一家的开支。


琴姐和现任丈夫的家庭之间,因为孩子的问题始终过不到一起去。在邯郸老家,又和婆婆在房产上存在纠纷。两边的家都回不去,她无奈说道:“那我只好在北京继续流浪着”。


辛苦生养


插画师:左丘

琴姐经历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刚二十二岁,两人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分开的时候,有一个男孩,留给了男方。而第二任丈夫得了胸腺瘤,早年做了手术,以为痊愈了。后来复发,检查说是血管没有恢复好,前前后后做了一个月手术,人还是走了。

她三十岁那年与前夫生下了大女儿,因为农村人长久以来受到的文化影响,第一个是女儿就总想再要个儿子。三十四岁那年,她所幸如愿。前夫病故后不久,琴姐辗转到了北京,找到工作,才把孩子带来身边抚养。

提起生育过程,琴姐只是唏嘘感慨。因为顺产不下来,遭了一天的罪,剖腹产又加上贫血,伤口恢复得太慢,输着血又连连住了十六天院。

“住着可难受了……可那也没招啊。反正就是每天在病房里面来回走,怕肠子粘连嘛。这老二也是在那住了多半个月吧。疤可大了,还有那些黑线头,竖刀口。”

住院期间,总是琴姐的母亲、妹妹,再加上前夫照料,婆婆鲜少过问。大略是婆婆年纪大了,常年不在家,也就是前夫打理上下。

孩子上学遇难题


插画师:补药脸

琴姐在北京这么些年,一直抚养着两个孩子。大女儿今年十五岁,在马坊桥北上着初中;小儿子十岁,就在居住地附近的打工子弟校上小学,幼儿园之前也在这里上,距离近也不用接送。两个孩子仅是一年的学费就要花上快两万。

“其实在这上学也学不好,因为本身学校教的不好。老师也不是太严的,他们主要目的就是给你看着孩子,没丢了也没摔了,这就行了。至于说写作业考多少分,我觉得他们不是太在乎。

刚开始来,我们家孩子考得都还挺好的。“从去年年底,考的分就越来越差。我就问孩子,他说原先那个老师考试的时候不会了,他就告诉你答案,让学生抄,所以同学们基本上都在95分以上。其实孩子们的实际成绩都不是太好的。平常问孩子学校怎么样,他们就都是说好。反正就是你交钱来了,我就给你看好这个孩子就成。”

琴姐直言,这里的老师还不如老家的学校,至少老家学校的老师每天都会确定孩子的作业是不是写完了、题都会不会做,不会做的话还要找家长沟通。而附近学校的老师更多的是承担一个看护者而非教书人的角色。

“这里的老师就是一个打工的,他就是为挣钱。”

因为孩子是外地户口,上不了本校高中,除非去办一大把证,而她又弄不清那些证。琴姐不无失落地提到:等女儿明年中考完毕业,就去上个技校,也并不寄希望于她如何出人头地。等放了假,就让她去超市发传单挣钱。平时周末,她也是自己挣零花,去了就是一天一百块。孩子抱怨说同学有站了一整天也发不出去的,琴姐也不强迫她。现在的小孩子普遍都有智能手机了,琴姐的女儿挨到年后也终于买了一个。

至于儿子,虽然每次考试分都不低,但因为学校大环境的缘故,实际上如何也并不好说。只是琴姐打心眼里希望他好,自身条件有限,平时没怎么指导孩子学习,也没有报辅导班。放学了,就在家里做作业、分担家务。

“自己就是少吃一口,也得让他上学。”

经济条件左支右绌


插画师:补药脸

“我闺女要是也能上班,以后工作稳定的话。就想在这北京附近,就比方说保定啊、或者是离着北京近点的地方买一套房子,我们几口人住呗。还得好好计划。现在吧,这两个都上学,每年的钱基本上就不剩。今年房费也涨了,反正就这学费房费加一起至少得三万。”

在录音中,琴姐不自觉地谈起了她的美好愿望。对比现今的生活,租一套二十平米的房,每个月租金就是五百五,加上水电费一类的杂用七八百,暖气费去年收了两百,今年的价格还不知道如何涨,总归是只多不少的。

丈夫每天只在家吃一顿晚饭,抽七块五的红塔山。算上交通费用等等的日常开支,一年下来也是上万。贫穷不能限制女人爱美的天性,琴姐和别的城市女人一样,也喜欢玩,喜欢买衣服,只是这样一回下来,她自己心里也颇为忐忑。

“他工作地方没准,哪有活去哪。他是搞装修的,到处跑。给人家当电工吧,焊工他也会。”

丈夫日薪三百的收入支持一家人的开支实在困难,每月也就凑合够花。丈夫有时候通宵上班,一天一夜不休息,尽数拿来贴补家用了。

现任丈夫家庭纠纷

“我现在的老公就是农村的,在大队管点事,回来就去地里干活。外面的事他不让我管,家里的事他什么也不管,全是我管。”

在笔者看来,琴姐现任丈夫的“细心”或者说是占有欲,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关心她的月事,掌握她的所有社交账号,凡事都要过问一遍,小心翼翼地不放过任何女方“可能”不忠的细节。


插画师:左丘

“我这都还有费用,他就要我把那卡都扔了,重买一个。我说那好好的扔了干嘛,里边还有钱呢。他说没事,你重买一个。他就给我把那个换了,然后换成他买的。这个号也是他给我的,他没事了就会翻翻你这个手机,看看你跟别人说话了没有,加的是什么人。他翻就翻呗,我也没啥秘密。每天回来就是啊,神神叨叨的。

“问我儿子,跟妈妈出去了没有?有没有人跟妈妈说话了?有没有叔叔给妈妈打招呼?他就这个毛病。就那微信,我原先是用自己头像来的,有一个人在他车里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当头像。他就说,你看人家里还有汽车的,比我可强多了。我说人家有汽车,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汽车又不叫我坐,又不给我钱。

“他要加我,我也没加他,(心想)你有啥可生气的?他后来干脆给我把附近好友就删了,全没了。原先QQ上的人也全给我删了。后来我就小心了。你要是有时候说不对了,反倒会吵架啊。这几年没有为别的事吵过架,就都是为这微信,还有回来早晚啊什么的,他老是多心。”

琴姐喜欢出去跳舞,却因为丈夫的缘故,每次都要赶在他下班之前回家把饭菜做好了。如果回来晚了就会受一圈盘问,她几乎都总结出了一套应答模式。

“反正是每个人都有个毛病,人家就这个毛病,”

虽然一直受着丈夫管束,但琴姐却一直没有和他结婚。原因是丈夫家里因为她不能再有孩子的缘故,始终不同意。男方父母年龄都不大,婆婆才五十多。有两个兄弟也没有孩子,哥哥刚三十四岁。

虽然两个孩子都管他叫爸,但终归不是亲生的,男方家里还提议说让大嫂给他过继一个。琴姐虽然愿意再生,但身体是实在吃不消了。

“我也问过那个医生能不能再要孩子。医生说要是在外边把输卵管给接上,也能。不过要到三年以后才能怀孕。而且就是说接上以后输卵管不一定通,还得再去通。而且怀不怀孕也不知道。而且就是说你再一次生的时候还必须得剖腹。

“因为一个人最多的极限是三次,我本身又贫血,我也不敢再做手术。我妈就说坚决不行,这不是拉锁,不能拉上拉下的好几回。又觉得男方小,怕到时候过不了几年,人家又不愿意。就想让我再回老家找一个。”

而丈夫也不让她走,无关于年龄差,只觉得两个人过日子互不嫌弃就好。男方也说赚来的钱都交给琴姐保管,说到做到了,自然也没法计较。生孩子这件事上似乎是两家人不可调和的矛盾,丈夫说“我是让你来过日子,不是让你玩命来了。”

琴姐也曾经玩笑似的提起:“你要是有合适的,跟你差不多大的,你就再找一个,该结婚结婚,我也别再耽误你了。但是你要提前说。你别这冷不丁地说明天就要结婚,我也好想办法。”

丈夫到底也没有表露出这方面的意思。

老家房产纠纷


插画师:楠神大人

前任的婆家在邯郸有房产,前夫病故后理应由婆婆和琴姐、孩子共同继承,但琴姐一提出和现任一起回去住,婆婆就怀疑这没结婚的现任丈夫要侵吞房产。不论琴姐怎么解释,老人家都十分固执,只要她住在家里就会挨骂,连同房子里的玻璃窗也遭殃。

“有好多人理解我,向着我说话,可她就是说不行,天不亮早上起来就骂,隔着院墙骂,街坊邻居都听见了。后来把我玻璃全都给砸了,不让我睡觉。没法弄,我就报案了。

“派出所来了说她,‘你一直给人家砸,人家不理你,是觉得你这么老了啊。你不能老不让人家住,房子为啥不让人家住啊?这个(孙子孙女)是谁的啊?他俩叫你啥呀?这房子到哪儿都是人家的。你赶紧回去吧,不要再砸了。如果你要再砸,就把你给逮住,就不让你回家了。’

“警察一说,她就回去了。她睡不着,说害怕,怕把她抓去了。人家一走她就又开始闹。没办法,我又报案了。人家拽着她把她给弄回去。问她为什么闹?她就一句话,‘我睡不着’。警察说那你睡不着我得睡觉啊。”

后来琴姐只好连同铁门一道锁上,可老人家竟然顺着梯子从房顶下到她家院子。八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琴姐被逼得没办法,问她要哪个孩子或者要房子自己都给,只求安宁。婆婆又说不要,后来把家门也撬了。

“以前我每次回来都给她留点钱。每个月她还多少有点养老钱。再说她也没啥事,那个儿子也给她钱。开始我就让邻居跟她讲,就说我要是万一找个对象回去了,让她别发火什么的,就当是个续儿子,是吧?不是亲的,续的。我说这个挣钱了,给她点。要有活都交给他干。我跟孩子在家,我就不出去了,这不挺好的吗?邻居跟她说的时候,她口头上答应,但是心里边其实还是不乐意。”

琴姐和婆婆都去县城找过妇联,说是也没办法解决,毕竟双方都属于弱势群体。

“后来说:‘这样吧,给你出个主意,你先搬出来找个地方住,等她以后没了再说。要不然你说你老在家里,那谁也不能天天去。’后来我说:‘已经这样,没办法,那只能等呗。’”

房子的事情,琴姐不是没想过去找律师的,但房产的纠纷实在太过复杂。像刚才数着家庭收支那样,她掰着手指一笔一笔地清算婆婆和她之间数不清的纠缠。远到婆婆二婚、孩子改姓,近到前夫生前未能结清的债务。琴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生活待她如何的不公平,房子、债务,仿佛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老公死的时候,他还有好多债务,到现在还没还,还有四万多。如果说这个房子给我,等于我四万块钱买了这点房子,我就还。如果这个房子没给我,我就不想还了。那也不能说房子也没有我的,还让我还债吧。

“孩子我也抚养了,那我就肯定不愿意了。这孩子,现在都是我带着的,现在等于是我那边回不去,我的房子我不能住,只好在北京这边租房子住。我就说等闺女上班,工作稳定的话,再买房子。可是买了写谁的名又是个问题。”

人说婆媳关系最易失调,它既不是夫妻关系,也不是亲子关系,而是这两者的衍生。婆媳原本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相处,因为两性关系突然要结合成一个家庭了,难免在互相接纳上出现分歧。

在这其中婆婆和儿媳有着各自的经济利益,一旦处理不当,就会出现矛盾。再加上琴姐的家庭因为前夫的过世是中介失衡的,没有前夫从中调节,琴姐和婆婆的矛盾解决起来也十分困难。而现任丈夫很明显也是双方发生争执的焦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插画师:苏丹

琴姐现任的丈夫因为补办身份证,他哥哥帮忙拿户口本来,由丈夫帮忙找了工作,在家好吃好喝地免费住了三个月,其间也一直是琴姐照顾着。

“人家可有意思,来回坐车不要公交卡嘛。他自己不买,打电话叫我去买,还说让给他充点电话费。我就买了卡,又去到街上给他充话费。他每天在这白吃白住的,那房子也是我租的,我每个月给他掏上房费,晚上吃饭。一个电话费还叫我出吗?我这样对他,我回老家,他就连口水都没让我喝过。

“他叔叔来向他借钱。他嫂子也来过,在这呆了一个礼拜。也是没事干。我带着人家出去玩,买东西啥的都是我花钱。人家从来没说过,‘我来吧’。就说说这句话也行。我们俩回他家一次,他妈妈生气了,不让进门,我们只好住在旅店。他哥过来看他,空着手就来了。”

琴姐说到此处,也不由得伤心无奈。笔者感慨着女性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实在是处于十分弱势的地位。她一面说着“哪个家也不能回”,一面又盘算着将来应当如何。贫穷了半辈子,翻来覆去把钱袋子挂在嘴上,总觉得没了经济基础就翻身无望。

“现在就是没钱,就说万一将来有钱,买房子,你要不写他的名字吧,他肯定心里也是不舒服,他觉得钱都是他挣的。我比他年龄大,但有一天我先走了。孩子都是我的,不孝敬他怎么办?真不敢想。怎么着也不是亲生的呀。

“要说写上他的名吧,我要走了,那人家万一找个老伴呢?是吧?那咱也在承受范围也可以理解,但是就是说也可以他俩居住,但是你不能说都给了人家。万一人家要是那边也有孩子啥的。你要是结了婚吧,一家人就没啥想的了,不管写谁的名,他总是舍不得给别人。要给也是给孩子。”

面对苦难依然坚毅乐观

琴姐絮絮地说着这些年来吃过的苦,遭遇的种种磨炼。口中时时刻刻都挂记着丈夫,儿子也随了他的姓,饶是他并不那么懂得“女人心”。大概这千里万里的热风尽头,总归站着一个给她所有欣慰和体谅的身影。一个女人,失去了健康、事业,不能再失去另一半的感情。

她的乐观,让自己习惯在一切波折苦难之后,擦干眼泪,面对前面望不到头的路,说一句“我没事”,接着扛起重担走下去,再用一句“不然还能怎样呢”来安慰自己。

而笔者希望看到的,是琴姐的坚强勇敢能够带领她过上理想中那样的生活——孩子能够在更好的学校上课,一家人不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丈夫对她的管束也不再使她身陷桎梏。也许直到那时候,琴姐才能真正张开翅膀,去享受作为一个女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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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尖椒部落  编辑:段玉、熊颖、任娟,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李美  中华女子学院社会工作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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