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笔记196】从西芳寺看日本园林设计的套路
大家好，我是小蚂哥。一提到日本园林，你会想到什么呢？是精致细腻的景致还是宁静垞寂的意境？似乎日本园林天生就是高逼格，懂生活的代名词。
我作为一个景观历史的爱好者，之前也写过很多梳理日本园林的文章。
起初我是抱着一种学习的心态来看日本园林的，但在看完四五本专著，几十遍文章后，我发现日本园林的内核其实是非常“套路”的。就像是我们古代的八股文，水系怎么理、建筑怎么造，石组怎么堆大部分的园林都是相同的，即便是让日本园林引以为傲的枯山水也是套路满满。
不过我这里说的套路也不全是贬义，这种成套的造园技巧和方法让日本园林在千百年间保持了一个稳定的内核，也更容易被世界其他文化所接受。一个外国人想到中国园林可能只是觉得漂亮复杂，但想到日本园林就能说出枯山水、石组、枫树、苔藓等细节元素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期虽然讲的是日本园林的套路，但我还是会以一个科普的角度带大家了解日本园林，毕竟了解别人才能更懂得自己嘛~
Part1 日本园林的类型
如果你想搞明白日本园林的各种类型，那可太不容易了，因为大部分书籍和资料都会给你6~7种答案，而且还都有所不同，从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说，有平安时代（794-1192）发展起来的宫殿式住宅建筑庭园；平安时代末期（1192-1334）出现的净土式庭园；同时时期出现（1192-1573）持续时间更长的禅宗庭园；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出现的书院式庭园；以及江户时代（1603-1868）同时出现的茶庭、池泉回游式庭园和大名庭。
是不是已经听懵了，其实小蚂哥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也是这种感觉，因为我仔细对比了每种庭园的差异，他们虽然处在不同的时代，时间跨度上千年，但抛去这些名头，你会发现园林的布局、设计的主题、空间的元素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综合来说，在这一千多年的发展中真正能区分出来的只有三种类型：
让我先来给你解释一下这三种园林的特点：
1.池泉回游式庭园
这是我们之前讲过的修学院离宫上御茶屋的平面图，它和我们中国的自然山水园非常接近，是一个综合性的园林，一般来说庭园中心都有一池水，水中有岛，四周有游园的环路，在节点处有一些功能性的建筑和桥梁。
我们今天很多综合性公园的设计就是这样的，模山范水，宛自天开。所以我们看到的风景也是相当自然化。
2.枯山水
这张图是龙安寺方丈庭院枯山水，也是枯山水的典型代表。枯山水不用我多说了吧，它已经成为了日式园林最具标志性的特色。但要注意枯山水都是在建筑的一侧围合的庭院中设置，也就是说枯山水庭园的面积都不大。
人们进入庭园只能坐在前廊上用眼睛观赏，大部分是无法进入的，可以说是一种纯视觉化的园林形式。庭园中只有石组、青苔和白砂，让人在想象中领略禅意。
3.茶庭
茶庭我们还没有专门讲过，我就找一张图解吧，你看图上茶庭中的元素都是有规矩的，其目的就是让进入茶庭喝茶的客人遵守茶道的仪式感。
不仅庭院，室内也是如此。
茶庭最典型的元素就是庭园门口的蹲踞了，请看下图：
人进入茶庭后可以在这里洗手漱口，以达到清洁身心的目的，蹲踞很低，你必须蹲下使用，本意为让人有谦卑之心，其实就是用一种不常见动作让你的思想意识到要注意自己言行了。
至于这三种日本园林类型的具体分析我们回头有机会再聊，总之你今天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日本园林，都是这三类的延续和变奏。
Part2 西芳寺的历史
为什么寺庙？为什么是西芳寺？
虽然日本园林也有大名的私园或者皇族的庭园别苑，但不可否认日本园林和寺庙的关系更为紧密，看看京都这密密麻麻的寺庙园林吧。
佛教最早从中国传入日本，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古代，日本几乎是全民信佛教的。而且佛教寺院势力大的超乎你想象。幕府以前，发放居民身份证的不是大名而是寺院，商人要做生意需要寺院的批准。以及寺院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税收，甚至有自己的军队。所以说佛教是渗入了整个日本社会的宗教。
为了让我的阐述更加具有信服度，我们还得找来一个园林作为抓手，西芳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在几年前分析桂离宫的时候，就接触到了西芳寺，当时就被它布满苔藓的环境深深地震撼到了。但你如果被苔藓所迷惑，就失去了读懂它的机会。
西芳寺位于京都市西京区临济宗寺院，山号洪隐山。
它这里最早是圣德太子的别庄。在十几年前有一部恶搞的《搞笑漫画日和》中就有一集我记忆深刻的《圣德太子的木造建筑》。讲的就是圣德太子迎接从中国学习归来的小野妹子并用带回来的图纸和技术建造了奈良元兴寺，日本正史记载的第一座佛教寺庙的故事。
故事虽然不正经，但让我记住了猥琐男圣德太子在那个日本快速发展的飞鸟时代派小野妹子出访中国，并写了一篇极为嚣张的国书晋见隋炀帝，这封国书非常著名，其中有这样的话语：“日出之处的天子向日落之处的天子的敬意……”
据说隋炀帝看后大怒：“蛮夷的信太无礼了！”但还是碍于礼仪召见了日本遣唐使小野妹子。
我至今都不知道为啥一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小野妹子~2333~
咳咳跑题了，总之西芳寺最早就是这位圣德太子的离庄，之后奈良的僧人行基在此建寺，称“西方寺”，供奉阿弥如来。平安时代从中国留学归来的僧人空海在这里举办过放生大会。
一直到1339年禅宗在日本大行其道，当时的日本国师梦窗疏石接手后，取禅宗祖师菩提达摩“祖师西来，五叶联芳”的典故，将西方寺改为今天的西芳寺。
梦窗疏石是日本镰仓时代末期著名的禅宗僧人和造园家，有“七朝帝师”之称，先后创建了西芳寺、天龙寺等著名庭园作品，被称为中世纪禅宗庭院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作为一名“石立僧”，他将自己的禅学修养融入到庭园创作中，使得日本庭园焕发了别具一格的光芒。
大家可以在这个网站
https://garden-guide.jp/tag.php?s=100_1275（要梯子）查询梦窗疏石的作品，目前确定的就有11个之多，可以说非常高产了。
多说一句上文提到的石立僧在当代也有一位著名的景观设计师——枡野俊明。关于枡野俊明的设计我回头也会总结，请期待。
Part3 西芳寺的布局
可以说今天西芳寺的布局是梦窗疏石将对于禅宗的理解融于园林的最好范例。园林分为上下两段。
下部分是池泉回游式庭园，围绕中央的“黄金池”景物徐徐展开；
上部分是日本最早的枯山水，用枯泷创造出粗野静谧的空间氛围。
我们从平面图就能看出，这上下两部分就是模仿了自然水系“高山流水，山下汇池”的自然逻辑，建筑稀少是因为大部分在“应仁之乱”（1467-1477）中被大火烧尽。也正因为没有大量建筑挤占空间，西芳寺才会体现出一种人类灭绝后的自然感。
除了上部的枯山水和下部的池泉亭，在黄金池的南侧还有一个独立的茶庭——湘南亭。这样一来西芳寺就汇集了前文书的三种日本园林类型，这也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Part4 日本园林的套路
套路一词近年来变成了网络热词，在没有网络的年代里，“套路”大多指的是习武之人的招式组合。可以看作功夫中必须出现的段落和元素。
所以当我们带着观察“套路”的眼光再次审视这张平面图你会发现，日本园林中常见的要素它基本上都包含在内。
1.石组
我们之前讲过的各类石组，在西芳寺中有须弥山石、影响石、三尊石、夜泊石，甚至还有早期枯山水的代表作——枯泷。
我们以三尊石为例，在日本园林中石头绝对是永远的主角，日本人喜欢从石头抽象出各种宗教象征，像是三尊石来自佛教中造像时中间为主，两边为辅的品字形构图。
请看麦积山石窟中的佛与菩萨的大头造型~哈哈哈
这种品字形构图到了日本就抽象为了三尊石组，在西芳寺中三尊石组在黄金池南侧霞岛的南边，你只有在环路上才能看到，而且石头体量不大，布置在岛边，一般人很难发现。
而这种石组你在几乎每个池泉庭和枯山水中都能够见到。
这是光明苑的三尊石
这是胜券苑的三尊石
和三尊石类似龟鹤石、须弥山石、鲤鱼石、坐禅石等等都是日本园林的常客，表现形式也是大同小异。这和中国园林中的置石是不一样的，我们更加注重石头本身的形态和质地，比如在个园中就用湖石、黄石、宣石和石笋去构建观感截然不同的四季假山。
除了置石，“套路”还体现在水池的布局上。
2.池与岛
日本池泉回游式庭院在千百年的发展间一直保留了中央的水池，大部分的水池都是“心”字的形状，比喻人心与山水的结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讲过的桂离宫。
这种池泉亭早期让人坐船环游，后期受禅宗影响改为步行环游，让游人在游览中冥想。
在西芳寺中湖中有三个大岛和两个小岛（龟岛和鹤岛）用以切分水面，让乘船游览景色多变。人行环路四周环绕让游人在行走间体会禅意。
池中的三岛我们在修学院离宫等多个园林中都出现过，这很简单，来自于中国对于海外仙山的想象。这源于佛教之前道教思想对于日本园林的影响，最早见于《史记》秦始皇派徐福到海外仙山寻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海外仙山就是我们说的“方丈、蓬莱、瀛洲”。蓬莱思想满足了人们长生不老的愿望，大部分园林中的龟鹤小岛也来源于中国“鹤千年龟万年”的传说。
这种湖面的布局随着佛教的引入含义也发生了变化，大海变为了表达西方极乐的黄金池，小岛也变为了象征佛教须弥山的石组。我用净土庭园的代表平等院来举例。
整个庭院的立意就是在象征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湖中岛上有一座阿弥陀佛堂，通过膜拜来表达对于西方极乐净土的憧憬。
无论是一池三山还是极乐净土，在园林空间中都表现为一池水和水中岛。日本园林的“套路”除了存在于池泉庭，在枯山水上也有体现。
3.枯山水
即便是让日本园林引以为豪的枯山水，其内涵也是表达海外仙山，或是中国五台山穿过云雾的山峰。在枯山水盛行的镰仓时代，一个园林没有枯山水都不好意思开门迎客。但枯山水大多是一个独立的庭院，或者园林中的一个角落，你可以把它看做成一个必备的节点。
比如龙安寺中寺院面积巨大，但最出名的就是中间方丈庭院几百平的枯山水。
4.茶庭
最后就是茶庭，这也是一块独立的园中园，其实它出现地很早，但在桃山时代随着几位茶道巨匠的出现才得到发展。空间注重顺序与仪式感，基本是按照茶道的流程来布局的。
大致是进门先在蹲踞处洗手，再通过一条飞石小路步入茶室，茶室的入口很狭窄，而且高于地面，这让人能够谦卑地进入，茶室的环境大多设置为垞寂风，即朴素安静的美。
在西芳寺黄金池南面有茶室湘南亭。
进入庭院后，飞石带你走进茶室。
茶室很小，只有四张席子的大小，有趣的是在主人面前有一个壁龛，但在客人的位置却完全看不到，大概是下图这样的：
我们大致可以将日本园林的套路总结为：
池泉式大庭院（心字水池+各式石组+池中小岛+瀑布遣水）+小庭院茶室+小庭院枯山水
如果你对于日本园林有所了解，那么你就会发现，不管是金阁寺、银阁寺还是桂离宫、修学院离宫、仙洞御所，亦或是天龙寺和平等寺大多都是这个模式。(其中还是有些细节有变化)
Part5 西芳寺中的特色
套路是一个园林的基本框架和主题，要想在这样一个固定的框架下被人记住，还是会有一些独特的魅力。
1、枯泷
泷在日语中是瀑布的意思，大多指园林中的水源，在西芳寺中上部的瀑布居然是一个石头堆成的枯山水，早期的枯山水并没有白沙的精雕细琢，无时无刻不透漏出一种粗狂野性的自然之美。
石组采用三段式布局，上段与中段隔着一块平地，下两段是连续地瀑布的形态，下方好似一个水池，据说在下雨的时候这里真的就会变为一个水流如柱的瀑布，真可谓有水天上来！
在瀑布石组中，经常会设置的鲤鱼石在这里并没有像天龙寺一样放置在瀑布的上方，象征化身为龙。而是放置在中部，表达鲤鱼正在跃龙门时的姿态。
2、夜泊石
在方丈庭院的东面有一个小池，你可以看做这里是驶向大海之前的湖泊，小池中有两排十几块石头组成的阵列。上面长着青苔和小灌木。
据说这里曾有一艘“合同船”，抽象地表现驶向蓬莱的船只。
但也有人考证说，船应该是停泊在南面的空地之中，这里是上船的游廊。不管如何，这里确实与众不同，充满了神秘感。
3、影响石
在黄金池的西面有遣水，就是表现从瀑布落下的水到达池塘前的小溪，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有一块带着注连绳的石头，这是日本神道教中特有的元素，所谓影响就是神佛出现在人世间，这块石头就是所谓的“神下凡”。
4、建筑
园内景致黄金池、湘南亭、谭北亭、无影塔、合同船、琉璃殿等名字悉数出自中国南宋禅师编辑的《碧岩录》——“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琉璃殿上无知识。”
5、苔藓
最后我们还是不得不提苔藓，西芳寺之所以这么出名，就是苔藓。西芳寺南有水源充沛的西芳川，北靠洪隐山，四季都保持了非常高的湿度。所以在梦窗疏石接手后就定下了规矩，让环境自然的生长，即便是某一棵树死了，也不会去拔，任其保留。这让西芳寺在百年间布满了苔藓。
据说这里有120种苔藓，桧叶白发藓、大白发藓、小杉藓、大羽藓在这里随处可见。
苔藓早已融入了日本文化，在日本国歌《君之代》中就用岩石遍布青苔的意向，比喻日本皇族统治长久。
日本喜欢的王维也有诗云：“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日本普通人在家也喜欢养“苔玉”，一种圆圆的苔藓球，看起来很有禅意。
苔藓是一种生态指示性植物，只有在生态环境良好的环境下生存，西芳寺在网络一直被喻为最难预约的园林，原因就在于寺方怕人流过多破坏了环境，让青苔不再适合生存。
所以想要来西芳寺，你需要两到三个月前在网络上购买明信片寄过去预约，在每天限1000人的情况下，还得付出高额的门票3000日元，而且进园前还要抄写心经（日译版），最终你的游览时间还会限制在2小时。
我想这就是人与环境的相互成就吧。
Part6 聊聊日本园林的内核
最后我们来聊聊日本园林的内核。前文我们说了日本园林其实就是三个类别：池泉式、枯山水和茶庭。
他们之间其实是有着前后的逻辑关系的，别急我来给大家分析。
池泉式最早是从中国的唐朝学习过来的，通过山水布局让游人坐在小舟中有人在画中游的感觉。这时池子象征着大海，池中岛象征着海外的仙山，这时道家思想的影响。
之后在佛教的影响下，池泉式的内核慢慢发生了变化，池泉式的早期叫做净土庭园，大海变为了表达西方极乐的黄金池，小岛也变为了象征佛教须弥山的石组。园林的布局一般是大池的一边是建筑，一边供奉阿弥如来，象征着人想要达到佛教的彼岸。而人的游览也从坐船变为了步行式的环游。
西方净土
之后禅宗席卷了整个日本。禅的英文是ZEN，讲究的是冥想和顿悟，人想要成佛原本需要一条佛给你指引的路，你在路上渐渐的领悟佛的真谛，但道了禅宗，你可以在一瞬间顿悟，并不需要漫长的渐悟过程。所以这时枯山水就是一种禅宗的外化表现。
枯山水一般都会设置在一个小的空间之中，人在廊下木地板下打坐，眼前就是一片只能看不能进的空间，枯山水把看和游这两个动作完全分开，让人在无法触及的环境下想象和顿悟。
你会发现从池泉式的沉浸式游览，到枯山水的观察式冥想这是一个从外向到内向的收缩过程。
而最后形成的茶庭更是让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体会世间万物之妙，本质上也是一种体验“禅”的过程。
所以这三个类型，也就代表了日本园林从大到小，从外向内的发展过程。空间的缩小也让园林从粗犷变为了精耕细作。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文化发展的衰落的过程。
Part 7 套路之外
写到这里，文章就进入尾声了。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就在于我看到很多精日在某些平台上硬吹日本，看到他们在无脑的吹日本园林，而园林我还是懂一些的，我深知日本园林在精致的表象之下，园林的内核并没有中国园林的包容。
并不是说这些套路不好，而是太过于重复和单调，在明治维新后，日本在全世界大量地输出日式园林的原因也在这里，套路化带来的是复制成本低，建设速度快，也让日本园林更容易被外国文化接受。美国可以说是日本园林最多的国家了，目前几乎每个城市都有日本园林的身影。
洛杉矶日本花园
西雅图华盛顿公园的日本花园
波特兰华盛顿公园内的日本花园
最后我想说学习的提前是你要客观地看待知识，总结你对于知识最真实的感受和理解才会成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日本园林有其非常值得学习的禅宗意境，疏朗的植物配置，有仪式感的空间设计等，也要看到大量重复的套路下，园林向内发展的内核。
这期就到这里吧，我是小蚂哥，一个热爱景观的人，你有任何的看法都可以在留言区和我讨论，蚂蚁景观，以小见大，我们下期见吧~
觉得俺写的不错就点个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