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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政府处置“晋愉”后遗症:上万民工陷困境,有人死去没钱建坟茔


作者 / 刘虎 巫英蛟


全文约4942字,阅读约需10分


“家母是农民,去年下半年检查出患白血病,如今已欠下外债18万,最近真的是严重缺钱医治,每个月要化疗、输血、各种检查、住院。还望公司及领导优先考虑给我工资。”农民工陶永洪6年前曾在重庆晋愉地产(集团)下属的建筑工地干活,但数万元工资至今没有支付。不过,被陶永洪多次催促发工资的公司同样无奈。

农民工李正云2020年去世时没有拿到自己的工资,他的坟墓是一个土堆,家里无钱为他修建。巫英蛟 摄

“我们承建其工程的晋愉集团由政府接管五年了,欠下我们1.6亿余元的工程款分文未付,现在至少有数十位家中身患重病无钱治病的农民工向我们催要工资,但是我们拿不出来!”
 
“这几年,公司和我已先后9次被不同的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重庆春发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原法人代表孙春发也非常无奈,“晋愉集团欠我几千万工程款,政府接管后不依照法律规定优先安排支付工程款,反而将‘非吸’的借款还了,我们没拿到一分钱,公司被活活拖垮了!”



 

01

重庆本土开发商盲目扩展黯然退场

 
 

重庆晋愉地产(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1996年,股东为柯敬陶、柯祥华、陶世先三位自然人,法定代表人柯敬陶,公司经营范围包括:房地产开发,商品房销售,房屋及商铺租赁,销售金属材料、建筑材料、化工产品及原料、五金、交电等。

2001年,晋愉地产在杨家坪商圈打造了富安百货,成为了当时的商圈新核心。而随着晋愉·彩园、晋愉·上江城的问世,使得晋愉在九龙坡区站稳了脚跟。
 
在大渡口区,晋愉更是大展身手。在十多年前,几乎10个大渡口人有6个都住在晋愉修建的房子里。晋愉融府、晋愉岭海、晋愉神韵、晋愉林畔、晋愉天意、晋愉江州等等一系列楼盘,让它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大渡口一哥”。

2011年,范冰冰曾出席晋愉的高端别墅开盘仪式。网络图片

晋愉很快成长为一个以地产为龙头的多元化、品牌化、规模化的大型集团化公司。到了2014年,有员工3000余人,年销售额达到60亿,总资产超百亿,其楼盘更是遍布重庆各区,位列重庆市房地产开发企业前5强。

一帆风顺的发展历程,晋愉开始盲目扩大业务。掌门人柯敬陶梦想建设五星级酒店、高档购物商场,以及在全国都要排上号的大型高端别墅群。为此,晋愉相继启动了晋愉·大岭湖别墅、晋愉·盛世融城、江津奥特莱斯商城,分别对应了他别墅、酒店、大商场的梦想。
 
2011年9月1日晋愉·大岭湖示范区开放时,范冰冰来到重庆,为其“捧场”,由央视主持人陈伟鸿主持的“晋愉大岭湖商界时尚之夜”,商贾云集。晋愉的宣传称:“只有像范冰冰这样级别的国际,才能匹配大岭湖项目在重庆地产界的地位。”


由于对大岭湖别墅项目预期过高,后期销售因为大环境和政策影响,跟预期差距非常大。一位承建商说,晋愉·大岭湖规划占地2500亩,其中1800亩来打造公园,700亩地用来建造200栋庄园别墅,配置奢华。“正是大岭湖别墅项目拖垮了晋愉。”
 
为了继续加码大岭湖的价值,柯敬陶又想用自持大商场奥特莱斯去带动资金运转。但是,项目所在的江津工业区那时不管是人口还是消费能力都极其有限,造成两个项目的销售都极不理想,江津奥特莱斯开业一年后直接关门大吉。

重庆江津,两名孩子从围墙的破损处钻进晋愉奥特莱斯玩耍。晋愉奥特莱斯在开业一年后关门大吉。刘虎 摄
 
面对日益严重的资金链问题,晋愉走上了旁门左道。为了去库存,晋愉在各个项目采用了“售后返租”的方式来加速回款。
 
数据显示,2012年至2015年期间,晋愉地产先后在其开发的盛世融城、江州一期、江州二期、晋愉雅高国际等11个房地产项目,以“售后返租”模式出售商铺、车位,共吸收7000余人资金29.8亿余元,晋愉地产支付租金3.3亿元。
 
然而,晋愉并没有足够的兑付能力,公司资金链紧张的情况下,不少参与上述模式的投资者难以拿到“返租”承诺的收益,引发了多起投诉。
 
2015年12月15日,走投无路的柯敬陶在接到警方传唤后主动到案接受调查。随后,相关政府部门查封了晋愉地产及相关项目公司和个人的部分房产,晋愉走下神坛。
 
2017年11月2日,大渡口区法院一审判处晋愉地产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罚金2000万元;追缴违法所得26.5亿元。而法人代表柯敬陶也被判处8年有期徒刑。

柯敬陶,晋愉集团掌门人,如今身陷囹圄。网络图片


 

02

国资企业接盘,先行偿付26亿元非法集资

 
 

2015年,晋愉地产因资金链断裂,各开发项目崩盘,随后重庆市政府成立了晋愉地产问题处置组,制定了“司法加行政”的处置思路,由政府平台公司重庆地产集团对晋愉地产在建的七个楼盘进行了托管。
 
重庆地产集团为楼盘继续施工筹措资金,让大部分工程得以完工。但笔者近日在晋愉·融府C区看到,尽管已时隔五年,这里的地下车库仍未通过消防验收,车库大门还被挡住,不能正常使用。而晋愉·盛世融城项目旁边,还有一块已挖好基坑、打好桩基的建设用地,被围墙包裹起来,未见施工。

晋愉·融府C区,其地下车库至今未通过消防验收。刘虎 摄
 
2015年9月,重庆地产集团先后对晋愉地产非法集资的债权人进行了本金偿还,偿还金额达26亿元。18家总包施工单位、上万名农民工则被丢到了一边。
 
“柯敬陶的亲家是大渡口区的一位领导马春,他儿子的婚礼我还参加了。”一位施工单位负责人说,因为有这层关系,很多公务人员参与了晋愉地产的非法集资。“晋愉的财务出现危机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收回自己的钱,保障自己不受损失。倒霉的就是我们。”
 
公开资料显示,马春,重庆沙坪坝人,1960年2月出生,西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毕业,曾历任重庆市巴南区委常委、区委政法委书记、大渡口区委常委、大渡口区政协主席、大渡口区人大常委会主任等职,2020年退休。
 
《合同法》二百八十六条关于工程价款的支付,明确规定了我国的建设工程款“优先受偿权”制度。
 
“发包人未按照约定支付价款的,承包人可以催告发包人在合理期限内支付价款。发包人逾期不支付的,除按照建设工程的性质不宜折价、拍卖的以外,承包人可以与发包人协议将该工程折价,也可以申请人民法院将该工程依法拍卖。建设工程的价款就该工程折价或者拍卖的价款优先受偿。”
 
因为《合同法》第286条的规定太过原则和简单,最高法院2002年6月还针对上海高院的请示做出《关于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问题的批复》(法释[2002]16号),对如何适用该规定做了进一步的明确。
 
“政府平台公司先解决非法集资,是非法的。”重庆一位资深民商律师告诉笔者,房地产开发企业因资金链断裂时,肯定是先解决工程款支付问题,因为该款是法定优先款;非法集资款不属于优先范畴。
 
 
 

03

困苦的农民工,未获得工钱已经死去

 
 

重庆合川人孙成友在重庆主城待了30多年,从十几岁就开始在工地干活,慢慢成为一个班组长。他手下的人最多的时候有300多人。
 
这群人在给晋愉干活的时候遭遇困境,很多讨不回工钱,其中有许多是孙成友的乡邻或亲戚。
 
2021年1月1日,笔者从重庆城出发,辗转5个小时到达孙成友的家乡——重庆市合川区双槐镇长梁村。这里是重庆与四川的交界地,翻过一座山梁就是邓小平的老家四川广安。

孙成友手里拿着农民工的工资单,百感交集。巫英蛟 摄

笔者走访了四户人,三户是孙成友亲戚,一户是普通乡邻。
 
1、段银学是孙成友老婆的哥哥,他和儿子段光榕、亲家胡英学从2012年开始,干了五六年,现在晋愉还欠三个人33.5万元。胡英学后来直到去世都没拿到钱,只得了点生活费。
 
“这个工程做得最久,钱还拿不到。为了交房,白天做了晚上还要做,冷得背时。有时晚上下雨也要做,好恼火,你以为农民拿这点钱好拿啊?”
 
“现在66岁了,就没出去,去了也没人要。如今双腿行动不灵,膝盖痛,长期在工地湿气太重,有时大冬天都要穿着水鞋裤子打胶泡在水里,很深的水。我娃儿当时20几岁也跟着来工地,搞得整天浑身是泥。”段银学说。
 
2、李正云,孙成友老婆的妹夫。当年,李正云和老婆段银芳、儿子李大军一起在晋愉做工。他们家辛辛苦苦几年,有23.6万元工钱没拿到。
 
他们家是贫困户,房子都是国家出钱盖的。见到段银芳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生火做饭。
 
李正云2020年2月份去世了。家里人说,去世非常突然,前一天人都是好好的,估计是脑溢血。“死的时候正值疫情,没有办丧,也没钱办丧。一家人和几个邻居一起就拉到旁边的山坡上埋了。”
 
笔者跟着段银学来到李正云的墓地。如果没有人告知,完全看不出这里躺着一位逝者。那是一个土堆,上面长满了杂草。
 
段银芳说:“就像埋一条狗一样把他埋了,没钱修墓,连个墓碑都没有。”
 
段银芳与李正云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前文提到的李大军,女儿还在读初中。李大军的老婆嫌家里穷,去年悄悄跑了就再也没回来,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
 
如今李大军在外打工,家里只剩段银芳做农活、带孙子。段银芳每个月有两百多块钱的低保,但完全不够用,毕竟女儿还在读书。
 
3、王德明、孟贤均以及其儿子王宏伟当年也在晋愉工地上干,他们一家有20多万元辛苦钱没拿到。
 
笔者来到孟贤均家里,看到的场景只能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那是一排祖上留下来的破旧木房,表面上看有四五间,但实际能住的只有中间两间。两端的房间早已垮塌,屋顶的瓦片掉落后留下一个大窟窿。
 
正门进去是厨房,挨着厨房的是卧室。卧室里面摆放着一张老式木床,床背后的窗户用塑料膜蒙了起来保暖,但旁边依旧有大大小小的窟窿,站在那里,冷风直灌。
 
他们家背后邻居家的房子也已垮塌。邻居们早已搬迁,只剩他们一家住在这里。
 
孟贤均说:“你看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个家?我最不好想的是辛辛苦苦挣的钱却拿不回来,现在儿子30多岁了还讨不到媳妇。以前通过媒人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愿意跟我儿子一起打拼,认识第二天就来我家耍。但耍着耍着就被她家人叫回去了,说我们家条件太差,过日子不现实。”

王德明、孟贤均夫妇的家。巫英蛟 摄

孟贤均的婆婆如今80多岁了,早已老年痴呆,跟着另一个儿子住。笔者来到这位老人住的地方,看见她一个人正在自言自语。孟贤均说:“我们骗她说工钱马上就拿到了,可以给你盖新房啦。她有一次来我们这里,问这是不是新房啊……”
 
4、孙成友的亲哥孙成万也是直到去世都没拿回钱。孙成万于2017年查出癌症,做检查、治疗的钱大部分都是到处东拼西凑借的。他和老婆杨春梅一共有28万元的工钱没讨回。
 
孙成友告诉笔者,由于拿不回工钱,他自己都前前后后垫了300多万元发给手下的工人,有一百多万还是把自己房子做抵押去贷的。“但后来实在垫不起了,搞得我儿子对象都不好找,别人会说他家欠一屁股债。”
 
 
 

04

多家施工单位停摆,负责人成“维稳对象”

 
 

晋愉地产各开发楼盘的施工单位、材料供应商、劳务班组,多年未收到应收的工程款,陷入困境。仅一级承包商便有18家,涉及数百家分包商,涉及未付工程款约11亿元。
 
2020年10月,一些债权人写信给中央巡视组,反映自己的困苦。“我们无论是通过司法手段还是政府信访,都没有结果,迫于无奈向您们举报。”
 
在这份名为《关于对重庆晋愉地产集团遗留问题工作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的举报》信上,他们写道:“从2015年开始,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讨要工程款的历程。找政府,政府告诉我们去诉讼;诉讼胜诉后找法院要求执行,又被告知要等政府统一处置或者查无可执行财产。盛世融城、大岭湖项目资产已经被非法集资、银行等瓜分,成千上万的农民工苦苦熬了近6年,眼看就要血本无归。”
 
债权人们称,2018年6月和2019年7月,晋愉江州二期、一期分别进行了司法拍卖,拍卖款约30亿元已到大渡口区法院账户,“大家以为看到了希望,但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有看到。”
 
晋愉地产崩盘已经5年多,因晋愉地产欠款,“我们这些中小企业(其中90%为民营企业)目前举步维艰,我们被下游单位、个人诉讼,银行账户被冻结、法人被‘限高’、拖欠工资被农民工围堵、数家企业苟延残喘直至倒闭,数千农民工没有拿到工资,上百的家庭小孩没钱上学、家人无钱治病在期盼中死去,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政府不给我钱,我怎么去应付我的开支?”如今成为“老赖”名单上的常客,重庆坤居建材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刘思宏特别火大。他长期被农民工讨要工资。“一个小小的门窗,晋愉欠款达到了1300多万。”


“辖区的派出所所长跑到我家里来做工作,让我不要去上访,不要采取其它维权的行动。我都要活不下去了,他知道吗?”另一位企业老板说。

涉及晋愉遗留问题的重庆市各区政府均成立了涉稳问题处置领导小组。刘虎 摄

“企查查”信息显示,晋愉地产涉及的债权人重庆坤居建材有限公司、重庆齐能环保节能技术有限公司、重庆春发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等已处于停业状态。
 
晋愉部分债权人听闻重庆地产集团已将晋愉·盛世融城商业和车库以“收回垫付非法集资款”的名义过户,法院即将拍卖并分配给浙商银行商品房住宅。“那我们的欠款找谁解决?难道解决非法集资在法律上是优先于工程款吗?难道解决非法集资是维稳,而施工单位上万施工人员和农民工就无需处理吗?我们真的无法正常生活下去了!!!”
 
在盛世融城、大岭湖等项目,迟迟未能收房的购房者,也有很大的意见。一位重庆市政府官员坦承:“维稳压力依然较大。”
 
接管体量巨大的地产公司,对接盘和监管者的能力都是一种考验。纾困晋愉带来的是不是严重的“后遗症”?如果是,如何妥善处理好这种“后遗症”?我们将继续关注。
 
(本文部分资料来自搜狐号“小树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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