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任纪委书记与湖南郴州民间反腐斗士的厄运

作者  巫英蛟 刘虎

2023年2月14日情人节这天，66岁的李民主没有陪伴在爱人身边，而是站在了湖南省郴州市桂阳县法院的被告席上，所涉罪名为诈骗罪、高利转贷罪。

李民主其人并不简单。20年前，“湖南首家民营公路收费站”被郴州市纪委接管，作为投资人的李民主等人相继被曾锦春担任书记的郴州市纪委“双规”。李民主通过层层上访，最终让曾锦春被纳入监督范畴。2008年，曾锦春因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两罪并罚，成为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地市级纪委书记。

被捕前的李民主。受访者供图

因扳倒了纪委书记，李民主在当地被称为“民间反腐斗士”。知名媒体人罗昌平所著《递罪》（南方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一书中，李民主是主角之一。

此次李民主被捕前，曾直言不讳地告诉亲友，这一次陷害他的又是一位纪委书记。其在法庭作最后陈述时提到，办案人曾多次找到他，明确提示有人想害他入罪，只要其退出公司股权，便可大事化小。

那么，该案到底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01

“民间反腐斗士”的诞生

李民主生于1957年，大专法学专业，1974年参加工作，1984年被调入桂阳县公安局工作。1996年，在全民办企的时代背景下，桂阳县公安局决定兴办经济实体为干部职工谋福利。随后，公安局抽派李民主等人，按照“公安局不拿钱、财政不投资”的原则筹组经济实体。

随后，李民主等人组办了一个保安公司和一个修配厂，两个经济实体的经济效益较好，除按时给职工支付借款利息外，年终还能给公安局干部职工提供现金福利。

1998年，李民主自主筹资，以保安公司的名义与县交通局工会、县公路局及杨守恒、郭三勇共同出资成立桂阳县公路建设有限责任公司，并依法取得省道1842线的25年经营权。

知情人称，“设立私营收费站的主要目的，是在政府尚无资金投入的情况下，借助民间财力，修建一条水泥公路，从根本上解决交通拥堵和路面差的问题。当时的郴州，独此一家，可谓开风气之先。”

太和收费站位置图。受访者供图

然而世事难料，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太和私营收费站，使李民主遭受了一场浩劫——收费站被强行接管，李民主两度入狱，被迫流亡竟达五年之久。

“当时的纪委书记曾锦春指使有关人员以太和站侵占国有资产为名，立案查处。真相却是这个收费权限达二十年的收费站由于其潜在的资源优势，已被某些人觊觎，他们想借查处之机，达到重新洗牌，从中渔利的目的。”

李民主不服，为之据理力争，但县市有关人员受到威胁，不敢受理，只好向省里投诉，这才引起当时一位副省长的重视。他作出批示并责成省办公厅、交通厅等八个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赴郴州调查。

调查组经一个多月的深入核实，肯定了太和站的合法性，不存在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建议原郴州市纪委予以撤案，并把结果报省政府。

“曾锦春收到了联合调查组的文本，却置若罔闻，不予理睬，扬言错了也要搞到底，李民主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逃亡期间，李民主借助媒体的力量，四处申冤。一时间，李民主的遭遇引起了民间广泛关注和同情。“一些干警对来自权势者的指令充耳不闻，并迅速将信息及时传递给李民主，叮嘱他多加保重。即使在李民主被拘禁期间，前来探监的人也络绎不绝。”

2008年底，自称告不倒、查不倒、管不倒的“三不倒纪委书记”曾锦春被查处，因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两罪并罚，成为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地市级纪委书记。

2009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有关曾锦春的书籍，李民主是编著者之一。巫英蛟 摄

至此，李民主才真正起死回生，一时成为热点人物，被誉为民间反腐斗士。20年翻过，李民主再次身陷囹圄。“吊诡的是，其背后是又一位郴州市纪委书记。”

02

农业产业化“头部企业”里的债转股

李民主此次被公诉，与湖南济草堂金银花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济草堂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济草堂公司位于桂阳县城关镇，成立于2004年，是一家集金银花种植和饮料、贡茶产销为一体的企业。该公司在当地乃至在湖南颇具名望，曾多次荣获“桂阳县农业产业化优秀龙头企业”称号，2005年被评为郴州市农业产业化十佳龙头企业，2007年被评为湖南省高新技术企业，2009年成功晋升为湖南省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济草堂”并入列湖南省著名商标。2012年，桂阳县金银花饮料“济草堂”被国家工商总局评定为“中国驰名商标”，成为行业内唯一拥有此项殊荣的企业品牌。

济草堂公司。巫英蛟 摄

2015年，济草堂公司爆发了一起非法融资刑事案件。原来，自公司成立起，实控人刘源就以入股分红的方式共向700多人融资，承诺按月利3分支付利息，涉及融资总额约1.7亿余元。其中，李民主也是被“忽悠”来的融资对象之一。

知情者回忆：“（2015年）五月的一天午休时分，济草堂的三个大佬聚集在我小小的办公室。李民主，欧阳玉保两人轮番数落着、斥责着董事长刘源。只见刘源哑口无言，任凭李、欧阳二人骂他是个大骗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认识大名鼎鼎的济草堂堂主刘源，高高的个子，气度不凡。他能把见多识广的李民主和精明的欧阳玉保骗得团团转，可见他是难得的‘骗才’。”

根据李民主自述，刘源早年以扩大生产经营为由向其借款2299.4万元，其中仍有2095.29万元未归还。后，李民主通过债转股变成济草堂公司第二大股东，持股21.54%。抵扣济草堂公司出资646万元，刘源实际仍欠李民主1449.29万元。

济草堂公司表面风生水起，实则每况愈下，资金链难以为继。为了保住这个农头企业和纳税大户，2009年9月，经县领导帮扶，济草堂向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桂阳支行（下称“农发行桂阳支行”）申请中长期贷款2500万元，期限五年，用于公司经营。

农发行桂阳支行。巫英蛟 摄

2015年刘源案发之时，济草堂公司对农发行桂阳支行的贷款尚未结清。彼时，刘源信用破产，李民主已是公司法定代表人，担负起让公司起死回生挽回几百债权人损失的责任。但济草堂公司实难以为继，只能向农发行桂阳支行继续申请贷款。

在三大政策性银行中，农发行是我国唯一一家农业政策性银行。为防止出现坏账，农发行针对县域贷款，有一条硬令：如果某县有一笔坏账不能归还，就暂停该区域一切贷款。

这意味着，济草堂公司2500万元的贷款，不光是李民主的事，也是县政府的心病。资产总额和现金流都很好的李民主，也成了领导们关注的重要对象。

这个时候，时任郴州市纪委书记李超现身了。

李民主的家属称，2015年，李超同桂阳县委书记廖桂生招商引资商人侯牧夫搞融资代建。但按照农发行要求：谁要到农发行贷款，谁就要帮济草堂公司还2000万到期欠款。

“后来，在济草堂公司股东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侯老板帮济草堂公司还钱了，进而顺利从农发行帮县城投公司融资10个亿。城投公司不经招投标，给侯老板七、八亿的工程做。过了两三年，工程做完了，济草堂那2000万还不上侯老板，原先协议抵押也过不了户。因此，就想把李民主的股权清除，获得其控制权以掩盖并消化大量官员及家属的入股行为与利益输送。”

“李超与廖桂生等利用国有银行政策性贷款四处承揽项目，利益关联人侯牧夫介入济草堂公司的股权之争与破产重整。博弈数年，权力入市，借扫黑之名，对李民主的迫害开始了。”

2021年1月，李民主被以诈骗罪、高利转贷罪移送司法。同年四月，郴州市委常委会宣布湖南省委任免决定：李超不再担任郴州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市监委主任职务。廖桂生则主动携款投案，因严重违纪违法于2022年12月被开除党籍和政务撤职。

“但是，李民主的案子却并未就此停下。”李民主的家属说，“从对方恶意报案开始，李民主事件持续四年。法律程序一步步推进，即使是一目了然的错案却不予纠正。”

03

“推断”“听说”而来的证言

桂阳县法院。巫英蛟 摄

2023年2月14日，李民主案在桂阳县法院开庭审理，桂阳县检察院指控的诈骗罪，指向的事实是李民主担任京辉楠竹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下称京辉公司）法定代表人期间，通过抵押方式，在桂阳县信用合作社获得两笔林业贷款共计1200万元，进而获得国家财政贴息资金共计51万元，该贴息资金未用于林业生产开发。

高利转贷罪，则是指2014年3月17日，李民主与刘源达成《债转股协议》，李民主将300万元债权与其他债权一起转为济草堂公司股份。自2012年8月借款起至2014年3月股改时止，按照约定济草堂公司应付19个月共计228万元利息给李民主或其入股的新园公司。另一笔则是李民主将其中一笔700万元贷款借给了陈某华等六人，陈某华答应每月支付1.8万元利息给京辉公司，但并未兑现，遂将开发的一处房产交由京辉公司处置，作为对借款的答谢，后李民主代表京辉公司售得30余万的房款。

桂阳县检察院。巫英蛟 摄

李民主及其辩护人认为两罪均不成立。理由如下：

京辉公司成立于2010年2月1日，经营范围是楠竹培育、种植，并非空壳公司。2012年1月19日，经股东商量，一致同意以公司开发楠竹的名义，李民主用一处房产作为资产抵押，向桂阳县信用合作社先后申请了500万元和700万元的贷款，并经过相关部门审核资质后放款。

经过实地考察发现，创办楠竹深加工工厂不合适，李民主表示，最终500万元的贷款实际用于桂阳县桥市乡辉山村楠竹地的低改、支付楠竹林租金及公司管理人员工资等日常开支，这笔林业贷款是3年的期限，贷款到期后，京辉公司已将本息还清。

在侦查阶段，桂阳县公安局向桂阳县林业局发出了“关于桂阳京辉楠竹科技开发有限公司获取林业贷款贴息资金是否符合规定”的《调查函》，桂阳县林业局于2020年12月19日回复称：

“关于京辉公司是否符合林业贷款中央财政贴息的对象和范围。2012年该公司提供了桥市乡承包山林的《承包合同》、《借贷合同》等申报林业开发贴息项目的相关资料，县林业局根据提供的资料进行初审，经省市县林业部门及县财政等相关部门现场核实，按照《林业贷款中央财政贴息资金管理办法》第四条规定，符合贴息对象与范围，并逐级上报市局、省局及国家林业局审核批复”。

桂阳县林业局。受访者供图

也就是说，桂阳县林业局认为京辉公司申报林业开发贴息项目的整个过程是合法的。

“纵观本案，李民主主观上无非法占有贴息资金的目的，客观未实施诈骗的行为，不构成诈骗罪，且京辉楠竹公司申报林业贷款贴息的行为属于行政管理的范围，作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李民主无犯罪的事实，因此若对李民主的行为定性为诈骗罪存在明显错误。

如果诈骗罪成立，为何没有受害者报案？为何没有受害者参与庭审？刑诉法规定，诈骗案是必须要受害者到庭参与庭审的，难道被害人参与庭审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关于高利转贷罪，辩护人认为：所有证据都没有形成证据链。有的证据是孤证，没有证据效力。有的证据完全是虚构的，不能作为证据使用。且多个证据证明，其合法的数千万元本金没有拿回，谈不上其获取违法所得，况且该公司借给济草堂公司的钱也债转股了。

“事实上，在济草堂破产清算时，对利息部分都没有作为债权认定。这样更谈不上其高利转贷罪了。”

庭审期间，辩护律师还指出，该案严重程序违法。李民主当庭表示，本案作为证人多次出现的朱某荣，曾经多次受到侦查人员的威胁。辩护人还当庭控告，作为侦查人员的办案人伪造签名，并向审判庭、公诉人、旁听群众展示。

“两份证词是赫然不同的签名，竟成了指控李民主涉嫌犯罪的重要证据。”李民主的家属说，“更为荒谬的是，证人笔录中还出现，‘我推断这些人把钱给了李民主’‘举报内容都是我听说的’。”

据知情人士透露：“在举报人递交的举报材料中，有人故意在材料中加上‘扫黑办’三字，随后在各级领导的批示下，一路绿灯，幸运的是这一罪名得以清除。”

李民主表示，背后一直有股势力在牵引阻挠，“办案人员此前多次找到我，明确提示有人想陷害入罪，只要我退出济草堂的股权，便可大事化小。但即使我退出了，同样的手法依然会再次上演，总要有一场鏖战，我只能选择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