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 | 终于等来了,用双脚“在中国乡土大地上写论文”的人
自2000年起,罗德胤就开始了“用脚在乡村土地上写论文”的旅程。20多年来,他考察过上千个村落,参与了近百个乡村振兴项目,与团队出版了近20本著作。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中国建筑学会民居建筑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住建部传统村落专家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乡村复兴论坛主席。
长期从事乡土建筑与传统村落的理论研究、保护实践和教学工作,为多个具有重要价值和典型意义的乡土聚落开展基础研究与保护发展的综合实践。在云南红河哈尼梯田申遗课题中,以建筑学与人类学相结合的方法论证其遗产价值为多层级空间凝聚力造就世界最壮观梯田,哈尼传统民居改造项目获评住建部田园建筑一等奖。在浙江松阳传统村落总体规划中,从郡县制历史论证其遗产价值为古典中国的县域标本,以此指导村落保护与乡村振兴,成为国内外知名的示范区。在河南新县西河村规划中,从村落与河流的历史互动总结其价值特征为亲水社区,由此开展的乡村实践获评2020IFLA AAPME优秀奖。
发表论文近百篇,已出版著作包括《乡土聚落研究与探索》《中国传统村落文化抢救与研究丛书(15卷)》《乡村复兴论坛文集(8卷)》《蔚县古堡》《仙霞古道》《廿八都古镇》《观前码头》《哈尼梯田村寨》《晋中清源城》《中国古戏台建筑》《民居五书》等。
演讲一开始,罗德胤从学术范畴抛出了一个问题:
乡土建筑,就是位于乡村的建筑吗?
答案是否定的,学术界有一个更宏大的视角:所谓“乡土”是与“庙堂”相对的,乡土建筑就是指偏向于民间的建筑,与代表“辉煌的皇家文明”的建筑(如故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代表。
这个观点来源于1964年的《威尼斯宪章》,在1999年墨西哥的《关于乡土建筑遗产的宪章》中进一步深化:乡土建筑遗产在人类的情感和自豪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从这个概念理解,上海的弄堂、北京的胡同,虽然在城市,但其中的民居也可以算是乡土建筑,他们不那么高级,也许不能代表人类高度文明的结晶,但却饱含着人民的情感,记录一方文化。”
1989年,国内乡土建筑研究迎来了一位“大佬”,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先生,他是新中国系统研究外国建筑史的先驱,然而,研究了几十年的国外建筑后,陈志华教授却把目光望向中国乡村。
上世纪九十年代,陈志华先后出版了有关新叶村、诸葛村、楠溪江中游古村落等乡土系列书籍。由他牵头带领的乡土建筑研究组,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调研,是中国建筑人文研究的最重要资源之一。
陈志华有两句富有突破性的名言,令罗德胤印象深刻——
① 乡土建筑的存在方式是以聚落位单位的。1990,《新叶村》
② 中国乡土建筑是东方农业文明的见证。2007,《中国乡土建筑的世界意义》
“农业、商业、游牧,这是全世界的三大文明,而游牧是与商业结合才有了意义。伟大的农业文明的见证在何处?陈志华指了出来,十分具有启发性。”
追随前人的脚步,罗德胤也加入了中国乡土建筑的调研,探访到了许多“隐秘的村落”,例如后来一跃成为网红地标的松阳。
在文化届,也有一位不得不提的“传统村落守护者”,作家冯骥才先生。作为文艺界的领军人物,自2001年,冯骥才就投入到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中,并主持了 “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
2012年,中国住建部正式发文,开始进行传统村落的评选,截止到2022年,共由6批,8171个村子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逐渐诞生了。如何保护、修缮这些村落,成了罗德胤的课题。
他们不仅研究每个村子的建筑,更深入研究了陈志华教授早先提出的关键词:聚落。每一种村落的建筑形态,都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背后是“当地人怎么生活、繁衍、耕种”的问题,甚至村民如何庆祝一场葬礼,都对村落的形态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
哈尼梯田,罗德胤摄影
此时,屏幕上出现了两张拥有绝美风光的照片:
一张,是中国的哈尼梯田。
另一张,是菲律宾的巴纳韦梯田。
时钟拨回到2013年,哈尼梯田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每个国家每年只能申报一个项目,项目必须具有“杰出而普遍的价值”,且要与之前已经入围的项目有所区分。国家文物局的专家组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哈尼梯田的申报?于是,他们希望能够深入挖掘、论证哈尼梯田的遗产价值。
“海拔更高?”
“面积更大?”
“人口更多?”
清华乡土建筑研究组绘制
第一个凝聚力来自于“以火塘为核心”的家庭;第二个凝聚力来自有趣的活动:寨神林和磨球场,在这样的传统聚会里,村民会杀猪或牛,进行各类竞技类运动;第三个凝聚力最令人意外,它来自葬礼。
哈尼梯田的葬礼,有一个强制性的要求:具有姻亲关系的亲属必须要送一头牛过来,同时,亲属不仅自己要来,还得把所在村里地其他人也都成群结队的叫来。所以,每个寨子来的人就特别多,每次葬礼一般有200多人参加,送来的牛也多达五、六头,古代没有冰箱能保存食物,所以人们会把牛肉全部都吃完。
一次葬礼,就像是一次村寨联谊会。共享一个尽情吃肉的“3日狂欢节”。哈尼梯田范围内,一年大约有160场葬礼,足以把82个村寨凝聚为一个整体。
上图:张洪康摄影
下图:罗德胤摄影
除了以上三点之外,精耕细作、民族合作也让各个村寨形成了相互扶持的文化,增强了所有人对劳动的耐受力。“可以说,在精神上,哈尼梯田的居民是很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的。” 罗德胤笑道,“他们的生活很Happy。”
当背后独特的文化被挖掘出来之后,哈尼梯田申遗成功,村落也得以保护、修缮。
自1989年以来,清华大学乡土研究团队,走访了更多的传统村落,深入调研后,共出版了40个主题下的近60本书籍。
“保护一个传统村落要多少钱呢?我们测算了一下,大约5000万。” 罗德胤不仅是理想主义者,也很关心“经济账”。中国对于乡村振兴的投入非常大,从2018年到2022年,政府连续5年共投入7万亿,以平均每年1万多亿的成本,修路、修房,搭建农村的基础设施。4350个传统村落,收到了共130亿元的补助。
一个村子有没有改造的潜力?该在什么位置“下刀”?罗德胤所代表的专家们总有独特的视角。
在河南的西河村考察时,全村仅有39个老人与孩子留守,是一个接近空心村的状态。但仍然有一个元素打动了考察团,村里有一条小河,两岸有大树、房屋。“这就十分具有挖掘的价值,可以打造成一个“人与河关系紧密”的亲水生活社区。”
上图:罗德胤摄影
中图:三文建筑供图
下图:胡静泓摄影
景观设计师驻场,村民们纷纷参与,最终沿河区域整治一新,博物馆、咖啡馆、社区中心纷纷建造起来,令大家惊喜的是有90%的村民回来了,他们经营民宿、农家乐。还有一个原本在深圳华为工作的小伙子回乡创业,带着村民种植一种“泡菜原材料“,在网上销售。游客越来越多,实现了经济循环。
2023年春节,罗德胤的微信收到一张照片,那是西河村的村民给发来的。在照片上,游客正在愉快地和村民欢度春节。罗德胤很高兴,“根据官方统计,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有300个常驻人口了,比改造前多了8倍。”
罗德胤讲的第2个实践故事,发生在鼎鼎大名的松阳。这个曾经被遗忘的县,如今已经成为网红地标,吸引了无数游客去打卡,也不断有专业人士前往考察、学习。
松阳第一次为大众所知,大约是在2013年4月刊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当时有一篇《瓯江上游:最后的江南秘境》的文章,刊登了许多松阳的摄影图。
当屏幕上出现了“松阳美景“的照片,观众们有些兴奋。罗德胤抛出了松阳的三张名片,分别在不同地区打响了松阳的名号,可以说也是一个传播的IP化操作典范——
① 千年古县&田园松阳。用于省内宣传,最能体现松阳与浙江省其他县市的差别,把“几完全没有工业”的缺点,转化为优点。
② 最后的江南秘境。在华东地区极富宣传力,很吸引城市中产。
③ 古典中国的县域标本。用于国外宣传,具有学术高度。
前两张名片大约诞生于2010年与2013年,第三张名片则是罗德胤与团队论证的。
2014年开始,罗德胤“呼朋唤友”地找来同学,到松阳“做实验”,其中包括现在已经声名显赫的建筑师:徐甜甜、王维仁、何崴、……
其中,徐甜甜与松阳几乎成了捆绑的名词。她的大木山竹亭、石门廊桥、竹林剧场、红糖工坊和豆腐工坊等极具影响力的项目,让松阳成为乡建范本,从中国走向世界。
徐甜甜与罗德胤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同学,他们最初在松阳做项目时,纯属探索,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成功。而在罗德胤的眼中,徐甜甜的爆发不仅因为天赋,还有独特的视角、洞察力。
“她擅长发现村民们的情感,就像搭准了脉,再精准扎针一样,徐甜甜扎进了人们最自豪的地方,激发了大家对于家乡的无线热爱。“
大木山竹亭,DnA供图
在红糖工坊的蒸汽氤氲之中,工人们的劳作若隐若现,状态如同舞者,这份美令游客神往,更令每一位劳作者被看到、被尊重,幸福地被浪漫的美感所笼罩。“从前卖5元一斤的红糖,现在提高了品质,已经卖到25元一斤。”
回到演讲开篇所提到的学术观点,人们的情感与自豪凝结在乡土建筑之中,这是珍贵的财富。
有了学术观点、也实践了成功案例后,罗德胤并没有止步,他继续提出了一个很接地气的说法:搞事情。
只有继续有事件发生,人们继续活动,乡村才能有活力。
“我们开了那么多关于乡村振兴的会,在城市的酒店、展馆,为什么不直接去村里开会呢?”2016年4月,罗德胤参与组织了首届乡村复兴论坛,创新性地把大会放在了河南西河村里的村民文化中心,效果非常好。紧接着,第二届的大会,在到贵州桐梓县中关村召开,那里有着可能是全中国最美的乡村会场……
第八次大会,广东大埔,百侯古镇,乡村复兴论坛供图
四川留坝峰会,蔡志勇摄影
除了开会,罗德胤还鼓励各地举办“乡村设计大赛”,鼓励学生参与,让年轻人的创意为乡村注入无限可能。
罗德胤:大部分人是从日本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Echigo-Tsumari Art Triennail)、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Setouchi Triennale)了解“大地艺术节”这种创作形式的。它们吸引了很多粉丝,慢慢地传到了国内。这是非常好的活动,却有可能孕育出既有专业度、又有流量的项目。“好作品”永远是偶发的,所以要多多创造机会,让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都能参与、展示,把自己对于乡村、大地的感受、情感表达出来。当然,日本的大地艺术祭面临了很长一段时间“收支平衡”的问题,只要控制好成本,就值得坚持多尝试。
观众B:现在的乡建项目,咖啡馆似乎都是100%配套的项目,请问这真的是乡村改造中,必不可少的业态吗?
罗德胤:咖啡馆不是标配,但一个能让人“待得住”的地方是标配。“咖啡馆”只是一种形式,乡村需要的是一个具有美感的空间:能够让人歇歇脚,坐下来看风景、轻松地体验生活感,好好坐下来看看老建筑的痕迹,不用风吹日晒,顺便还能吃吃喝喝,这样就加强了游客和乡村的“粘度”——这样的空间是必不可少的,叫不叫“咖啡馆”不重要。
观众C:您的演讲中有提到,乡建真正的成功不仅是“游客愿意去消费”,更是“农村人愿意回去定居、创业,并且建立自豪感”。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两种成功呢?
罗德胤:第一种成功,靠的还是我们专业建筑师、设计师的能力。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我们会专门去国外有些很偏僻的地方打卡,就因为那里有一个很美的博物馆、美术馆,不仅去打卡,还会消费许多纪念品、伴手礼,现在国内这样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大到建筑,小到一本纪念册,考验的都是设计能力。
第二种成功,则需要我们潜心努力更多年,当农村里的生活方式也能接近城市里白领,甚至是中产,那么大家自然而然会愿意回归乡村。哪怕收入没有城市那么高,但是慢节奏、低成本的环境还是很吸引人的。当基础设施做到位,生活便利舒适,人们自然而然会对乡村生活产生自豪感——当然,这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需要的是政府、民间,各个相关单位机构、专业人员的持续努力。
到那时候,也许在农村的人观念也会改变,同样有50万,他们可能不会再去盖一栋“现代别墅”,而是愿意把钱拿出来修复有价值的祖宅、老建筑。
观众D:罗老师好,我算是一个喜欢乡村度假的普通游客,同时又很喜欢看各种改造建筑。您能否给我们这样的人群推荐一个攻略?
罗德胤:现在国内值得去的乡村有很多,我就推荐脑海里最先蹦出来的三个地方吧:
① 浙江松阳,有大量的建筑改造项目可看,风格丰富,连看3天也不会有重样。
② 福建龙潭里,整体的修复水平非常高,自然环境也很好。
③ 云南沙溪,在大理和丽江之间,本来就是一个自然风光非常美的地方,后来又有专业的国外团队进行了高水平的修复,非常值得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