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
一如既往安宁祥和的夜晚。太阳照例慢吞吞落下去,街灯照例懒洋洋亮起来。窗外的广场上开始了喧闹,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有的准备唱歌,有的准备跳舞,共同营造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为了与这种气氛保持和谐,我一如既往地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与广场上的一切遥相呼应。电视里的景象绚丽多彩,包罗万象,显得比广场更安宁祥和。在这种安宁祥和之中,我和点点一如既往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欣赏着电视里的五光十色,一边知足常乐着。
可是点点突然说:“报告老爸,有臭味。”
我使劲嗅了嗅,“怎么会有臭味?”
“你的鼻子就是残废,”点点说道,“除了不好看,啥用都没有。哈哈哈……”
但我的鼻子也开始闻到臭味了。开始的时候细若游丝,然后变得越来越浓烈。就像夏天的雨,开始一点两点,逐渐密集,最后如瓢泼一般。
“是有臭味,”我对点点说,“好像臭老鼠的味道。是不是有死老鼠?你找一找看。”
“好嘞。”点点从沙发上翻身起来,滚到地上,时而爬来爬去,时而撅起屁股,把脸贴在地板上,装腔作势地把沙发底下,茶几底下,窗帘后面等等地方瞄了个遍。
“报告老爸,没发现敌情。”点点爬到沙发上,笑嘻嘻地说道。
“算了吧,不找了。明天就会好的。”
我和点点在越来越浓烈的臭味中继续看电视。窗外广场上逐渐沉寂,只剩下发着光的灯,点点也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关了电视,抱起点点,准备上床睡觉。
点点迷迷糊糊地:“怎么还这么臭啊?”
“放心吧,等明天早上醒来就不臭了。”
但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半夜里,点点摇醒我,要哭了:“老爸,都臭得我睡不着了。”
“忍一下,等天亮就不臭了。”
到了天亮,还是臭。点点一晚没睡好,现在反而还没醒。
打开门,楼道里也一股浓烈的臭味。
“怎么这么臭啊,我还以为只是我家里臭呢。”我对刚下楼的楼上邻居们说道。
“我们家昨晚也很臭,不知道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邻居问道。
“不用担心,过些时就会好的。”有邻居回答。
去早点摊吃了早点,那里也是臭气熏天。人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皱着眉头,用手掩着鼻子。有几个人还没吃两口,就丢了筷子:“不吃了,这臭味恶心死了,只想吐。”旁边有人说:“不用担心,过些时就会好的。”
在公交车上,人们也都皱着眉头,掩着鼻子。人们都在谈论,这臭味究竟从何而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有人说:“感觉我现在就在一个大粪坑里。”有人回答:“不用担心,过些时就会好的。”
到了公司,同事们都用一只手掩着鼻子,一只手干活。一向不能容忍偷奸耍滑的老板,破例容忍了大家慢吞吞的行为。到了中午,大部分人都没有去吃午饭。他们说:“这么臭,看到什么都像大粪,哪里吃得下。”旁边有人回答:“不用担心,过些时就会好的。”
午睡一觉醒来,情况就有了好转的迹象。空气里的臭味依旧浓烈,但同事们脸上的表情开始明亮起来。“我饿得不行了,我们去买点饼干来吃吧。”两个年轻的女同事窃窃私语地商量着。她们去买了饼干,一起吃得嘎嘣嘎嘣响。她们忘记了掩住鼻子,把鼻子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其他的同事见状,也都去买了零食,咀嚼出各种声音,也都把鼻子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办公室里终于恢复了以往活跃的气氛。大家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在浓烈的臭味里,兴高采烈地补上了午饭。
下班了,公交车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气氛。没有了可以交流的话题,大家都把鼻子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一如既往地漠然。空气里的臭味依旧浓烈,但大家已经闻若未闻。
回到家门口,发现点点正在门口哭,几个邻居正在七嘴八舌地训斥。
“你这孩子,这能挖吗?把地基挖坏了,楼会垮的,你知不知道?”
“臭就臭一点,总比楼垮了没地方住强吧?”
看到我回来,邻居们气愤地控诉:“你要好好管一管这熊孩子。胆子太大了,一个人在家挖房子。”
我把点点拉回家。点点眼泪汪汪地:“太臭了,我受不了了,肯定是地下有死老鼠,我要把它们挖出来。”
“可是,你知不知道,并不是只有我们家臭,全城都臭,所以不只是我们家地下有死老鼠。”
“我不管别人家,我们家地下肯定有死老鼠,我一定要挖出来。”
“就算有死老鼠,就算你挖出来了,全城都臭,我们家还是会臭,你也没办法啊。”
“如果全城的人都把自己家地下的死老鼠都挖出来,不就不臭了吗?”
“这不可能,不会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想的。”
“那我不管,反正我要把我们家地下的死老鼠都挖出来。”
“你把地下挖空了,楼会塌的。”
“臭楼,塌就塌了,我不在乎。”
我想了想,对点点说:“好吧,你可以挖,但不要把土运出去,免得邻居们看见了又骂你。你可以挖这个房间的时候把土堆到那个房间里,挖那个房间的时候把土堆到这个房间里。”
“好嘞。”点点脸上挂着泪珠,破涕为笑,拿起自己的小铲子,跑进房间,兴高采烈地又开始挖起来。
“吃了饭再挖吧。”
“不,太臭了,吃不下。”
太阳又照例慢吞吞落下去,街灯又照例懒洋洋亮起来。窗外的广场也一如既往地开始热闹。从窗户里远远看去,跳舞的并没有捂住鼻子,唱歌的也没有不张大嘴巴。
我到房间里去看点点。点点灰头土脸,满头大汗,把房间的地板撬开了,挖出了一个大坑。
“休息一下吧,喝点水。”
“我不累,马上就可以把死老鼠挖出来了。”
我回到客厅里,像往日一样,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保持着与广场上的和谐。我也习惯了这臭,不再有恶心的感觉。啤酒的香味,烤鸡腿的香味,苹果的香味,我的鼻子都能从容地从臭味里分离出来。我的鼻子学会了漠视这臭,可以让它进入肺里,不会让它进入脑里。
夜深了,广场上的男女已经散去,只有街灯还在释放着光明。点点依然在房间里忙活,突然兴奋地大喊:“老爸,我挖到一只老鼠!”
点点跑到我面前,手里提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的尾巴。
“真棒。打死它,丢垃圾桶里。”
“好嘞。”点点一边答应,一边拿起我的拖鞋,准备拍死老鼠。
突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你们可以打死我,但不要把我丢垃圾桶里。”
点点惊讶地问:“谁在说话?”
“是我。”细细的声音回答。
“是老鼠!老爸,这老鼠会说话!”点点兴奋不已。
“你如果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把你丢垃圾桶里。”点点把老鼠放到地上。
“你什么都可以问,我都可以回答你。”老鼠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死了很多老鼠?”点点趴在老鼠面前问道。
“是的。”老鼠回答。
“发鼠瘟了吗?”
“没有。现在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全城的老鼠都卷了进来,全城都是战场。”
“哇,老鼠也打仗。为什么呀?”
“因为抢夺这个城市。鼠界现在分成了两派,它们都想霸占这个城市所有的土地、粮仓、厨房、垃圾堆、下水道和人类,都想把另一派消灭。”
“好啊,这样老鼠就要打死光了。”点点如释重负。
“不会的。现在老鼠死得多,生得更多。快速繁殖老鼠战士也是双方战略的一部分。所有的母老鼠都在日以继夜地生小老鼠。”
“唉,那要臭到什么时候啊?”点点叹了口气。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了。”老鼠有气无力地说。
“好,我一定不把你丢垃圾桶里,我会把你干干净净地埋在土里。”点点拿起我的拖鞋,一下拍死了老鼠,找来一张报纸,把老鼠包起来,带上小铲子,出门把老鼠埋在楼前的花坛里。回到家,钻进房间里继续挖土。
“别挖了吧,挖了还会有死老鼠。”我劝点点。
“不,我把死老鼠都挖出来,再把所有的洞都堵上,这样家里就不会再有死老鼠了。”点点坚持。
到了第二天早上,累了一晚上的点点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我静悄悄地出门,吃早点,坐公交上班。臭味依然浓烈,但人们吃饭都恢复了香甜,也没有人再捂着鼻子。臭已经不再是人们的话题,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就如人们忘记了空气的存在一样。
但等我下班回家,又看到一大群邻居聚在家门口。等我走近,都怒气冲冲地跑上来围住我,七嘴八舌地声讨。
“你儿子太不像话了,还在家里偷偷挖房子。”
“如果不是听到他敲地板的声音那么大,我们还发现不了。”
“你儿子说是经过你允许的,为了怕我们知道,还不把土倒出来。你还讲不讲道德,把楼挖垮了怎么办?”
“别人都能住,你们怎么就不能住?臭又怎么样?嫌臭就滚蛋,我们还要住。”
“臭有什么了不起?谁没见过大粪?装得好像自己从来没闻过臭似的,我最见不得装的人。”
我看到点点脸上挂着泪珠,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面。我分开喧嚣的人群,走到点点身边。
“你不想住在臭房子里面吗?”我问。
“不想,我宁愿睡在不臭的大街上。”
“大街上可没有家里舒服。”
“我只要不臭。”
“好吧,”我蹲下来看着点点,“我决定也不在家里住了,我们去后面的山顶上住,可以吗?”
“什么时候去?现在吗?”点点兴奋不已。
“现在。”我站起来,拉着点点的手,回到家里。我们找出两个大包,把该装的东西装上。我和点点一人背一个,走出家门,分开还没有散的人群,向远处走去。
那些人突然停止了喧嚣和愤怒,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门都不锁,不要家了吗?”
坐在山顶上,太阳落下去,第一次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逐渐多起来。月亮不知道从哪里升起,已经高高地挂在天顶上。白色的云淡淡的,就像蒙在月亮和星星上的一层薄纱,缓缓地飘着。一阵阵微风吹过来,满是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放眼向山下望去,远远地可以看见广场上欢快的人影。灯光从街上和一栋栋楼宇的窗户里次第透出来。那光到处流溢,把所有的大楼、人群、汽车、道路都淹没在这光的海之中,一切都仿佛变得透明。
“多美的城市啊,简直像水晶一样。”我赞叹道。
“一坨水晶粑粑,哈哈……”点点欢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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