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志】父亲节捐献无形资产
按：李尚志教授是我的内江同乡，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博士之一。在科大读书时得到了李老师不少关照，他还是我们数学建模竞赛的教练。老师讲课写文，风趣生动，举重若轻，每次和老师摆龙门阵都如坐春风。这个父亲节，在老师的朋友圈看到这篇他关于“寒门再难出贵子”的思考，不但有自己多年的人生智慧和思考，文字也非常引人入胜。征得李老师同意，在我的公众号发表。感谢李老师分享！
我的父亲1983年就已去世。今天是父亲节，自然就回忆起他给我留下了什么遗产。
父亲直到退休的最高工资40元/月，加上母亲做缝纫的收入，每月共60元左右，勉强够一家人糊口。所以，父母亲不可能留下存折和房产。这有一个好处：我们兄弟姊妹不会像皇帝儿子们那样相互残杀争皇位，也不会像富家子弟那样你死我活争遗产。
（李尚志家庭照。后排右一为李尚志）
父母亲是不是教了我很多知识呢？母亲是文盲，没念过书。父亲的最高学历是高小，没念过初中，不懂x，y。他的职业是会计，打算盘很熟练，可以两只手同时打算盘算一个题，如果答案相同就认为正确，不同就再验算。不过，会计打算盘只会加减乘除，只会算整数和小数，完全不懂分数。我还没念书，父亲就把他懂的算术全部教给我了，包括加减乘除和打算盘。教学方法当然是死记硬背，谈不上启发式。他受过私塾教育，语文程度要高一些，毛笔字写得很好，古文和历史也懂一些，人文水平应该说是比现在的初中水平还高一些。父亲也在我入学之前教我认字和写毛笔字，还狠下心花钱买了一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作为道德品质教材，每天给我念一段。直到我上学也没有念完，就认为我已经可以自己读了，不念了，让我以后自学。不过，我还真的可以自己读了，自己把它读完了。
（李尚志家庭照。前排右一为李尚志）
现在对教育制度的批评很多，说我们现在的教育体系扼杀人才，并且说平民家庭奋斗成才的道路已被堵死。这些批评，对于改进我们的教育，关注弱势群体，都是很有好处的。但教育受到的批评最多，并非是由于教育在各行各业中最糟糕，甚至是“十大缺德行业之首”，而是由于柿子捡软的捏，教育部门是最软的柿子，是民主作风最好的行业。
按照现在通行的标准，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经济基础，这样的文化程度和教育水平，绝对不能培养出大学生，更不能培养出首批博士。我所参加的微信群中大部分成员都是大中小学教师，你们的经济状况、文化程度、教育水平，哪一个不比我的父亲高？（也许传统文化水平不如我父亲。）你们的子女的成才条件，哪一个不比我当年优越？
（李尚志在内江名胜三元塔）
自从我当上首批博士，很多人就要我传授成才经验。我当然也可以用各种现成答案去塘塞他们：一是说天资聪明，二是说勤奋刻苦。但我是搞数学的，从不愿意用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去忽悠别人。第一条天资聪明，别人没法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既没有证据证明我天资聪明，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不聪明。第二条刻苦学习，谁都知道，但效果不见得佳，很多比我更刻苦的学生并没有成功，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没有想出令我自己满意的答案。
最近一年读《道德经》，受到一点启发，开了一点"脑洞”。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每个人投胎的家庭的经济状况高低、社会地位贵贱、文化程度高低，都是有形资产，属于道德经所说的“有”，是难以改变的，尤其是个人难以改变的。但还有另一方面的资产是无形资产：精神素质的培养，却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要。
我父母亲有什么无形资产留给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母亲常说的一句话“逢善不欺，逢恶不怕”，就是我终身受益的无形资产，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他们的话，不光是说说而已，主要也不是拿来教育子女，而是身体力行了一辈子。这些话也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独家秘诀，而是整个中华民族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
父亲的话培养的是我的自立意识，无论在什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下，都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天上掉馅饼，也没有寄托于别人的施舍和帮助，而是寄托于自己的努力和奋斗。这其实是易经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为什么我喜欢数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数学具体知识的威力和魅力，更因为数学对每个人平等，不问你高低贵贱，每个人都可以按照同样的游戏规则尽力而为，成败由自己掌握。人当然不能超越环境的制约，但同样的环境下各人却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和行动导致不同的结果，就好比我们不能改变全微分但可以改变偏导数。这个道理其实大家都懂，但很多人却总希望预先得到获益的保证而不愿意义无反顾地付出代价，总是希望特殊的好运降到自己这个特殊的人身上。好运确实降临到特殊的人了：全国首批只有18个，当然特殊。特殊之处是我们不求回报，看准了方向就一往无前，最后出乎意料之外得到了回报。
母亲的话教我怎样与人相处：不问贵贱，只管善恶。这其实是易经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首先是尊重一切人，不论高低贵贱。这不仅是道德，也是智慧。藐视了别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干，就为了满足一下你那个虚荣心。人生无常，今天你比别人地位高，说不定明天你就倒了霉被别人踩，那时你再求饶可就难了。我在大巴山地位低的时候没有觉得低人一等，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尊重。后来时来运转了也没有觉得高人一等,结果赢得了更大的尊重，一点没有吃亏。例如，无论申请什么奖，除了水平够格，评委也没有谁与我作对，都很友好。而且，我也从来不去打听谁是评委。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都是没用的。
有形资产不能分享。存款和房产，给了别人，我就没了；给了哥哥，弟弟就少了。无形资产，人人可以分享，越分享越增值。前一阵有一个中国科大的毕业生在美国哈佛做了毕业讲演，受到热捧。最重要一点事：这位学生出生贫寒。于是有人发表文章说：这是偶然现象，不具有代表性，不能拿来为现在的教育制度辩护。其实这是两回事：教育制度好，可以多出人才；差，会扼杀很多人才。但每个个人不能坐等教育制度的改善，而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个差的教育制度下脱颖而出。秦始皇焚书坑儒，扼杀思想，教育制度好吗？秦末人才辈出，项羽刘邦范增张良萧何韩信，难道都是秦朝的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
虽然我的有形资产缺乏，但无形资产却反过来变成了有形资产。我的数学知识，不但父母亲教不了，也主要不是中学老师教的，而是看课外科普书学来的。但是中学老师的宽容和鼓励也起了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由于在书店看课外数学书没有桌子板凳让你演算，逼迫我只看问题不看答案更不看演算过程，回家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实在无计可施了再到书店去看下一步。这培养了我的研究精神和能力。现在的科普书比那时候多得多，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视频课，这些资源对于贫困家庭和富裕家庭应当是差距不大的，为什么现在的贫寒家庭的孩子就不能像我当年一样，靠自己的努力和这些资源跨越贫富鸿沟，脱颖而出？依我看，现在的贫寒学生缺乏的不仅是有形资产，更需要补充无形资产。最可怕的不是他们没有家长教知识和不能上课外辅导班，也不是别人歧视他们，而是别人的歧视已经转化为自己对自己的歧视。要帮助他们，不仅要提供有形资产，更需要提供无形资产：建立自信心。
很多名人的子女把父母留下的宝贵文物捐献给国家。我父母是贫寒草民，没有有形资产。我今天这篇文章是把我父母留下的无形资产捐献给社会，与大家分享，让它增值。
（李尚志近照）
老万：李老师这篇文章在微信群发表后，有同学担心年轻一代可能难以接受老师的忠告，李老师的回应也很精彩，一并转发在此：
我写这些东西只管它对不对，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对不对也不由我说了算。例如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要咬人。动物园门口挂个大牌子写“珍爱生命禁止下车”，你觉得动物园不是省部级或者国家级，可以不听。老虎可是宇宙级。你不听，被咬死了，责任自负。我知道现在给年轻人讲道德没用，所以我不讲道德讲利益。不听我也没关系。多吃几次亏，有的人就会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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