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革命年代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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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 崔健《一块红布》
“小勇,你看这是啥子?”妈妈推推我。
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哼了一声把头捂住,还想睡个回笼觉。
妈妈把一个小布包放在我枕头边,慢慢摊开。我睁眼一看:五角星!我一下子坐起来,瞌睡全消。除了五角星,包里还有一副红领章!我一把抱住妈妈:“帽徽领章!帽徽领章!”
那一年我上幼儿园中班。这是我盼望已久的礼物。我有一套军衣军帽了,但是上面没有帽徽领章。和电影里面的解放军叔叔比,他们要神气多了。不光是我,院子里的小朋友们都渴望有一套带帽徽领章的行头,穿出去多拉风啊!但这没有关系是搞不到的,连大院里面搞文艺汇演时几个跳红色娘子军舞的大姐姐她们都没有帽徽领章呢。妈妈单位上有位姓贾的同事阿姨,她的父亲是老红军。妈妈找她想办法,从部队给我弄了一套。这可是真资格的,跟外面那些妖艳Y货大不一样。
我让妈妈把帽徽领章缝在我的帽子衣服上。这下我像《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冬子了,在镜子前扭过去扭过来看不够,把手一比,啪来一个军礼,帅!就凭这个,下回再玩打游击,也该让我当司令了。
一个好日子,我穿上军衣,戴上军帽,把大院里的小朋友们分为两队。我这一队自然是好人,红军。没有领章帽徽的另一队,当然是国民党反动派。我把爸爸做的木头手枪一挥:“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小伙伴们跟我一起端着各式武器,向敌人冲去。有泥巴手枪,有棍子,有红缨枪。一边跑,一边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国民党们猖狂逃窜,四下躲避,把院子里搞得鸡飞狗跳。跑不快被我们追上的,就地正法,嘴里哇哇怪叫几声,躺下装死。但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是会有牺牲的。红军战士也会有被疯狂反扑的敌人打倒的时候。这时候我们就会给他开追悼会:王二小同志,为了革命的事业,勇敢的牺牲了!让我们继承他的遗志,奋勇前进,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我们些个小屁孩,对这些口号的意义虽然不甚了了,但不妨碍我们把它们喊得滚瓜烂熟。因为,这是那个年代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文艺作品的唯一主题。有的时候,也会有大孩子搞怪,演一个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英雄的没文化的父亲,做报告时占尽听众的便宜:“同志们我的儿啊!(长歇一口气)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同志们狗日的!(又歇一口气)美帝国主义者亡我之心不死。。。”
我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进行了一半。等到我懂事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书可以看。我们最渴望的高档文艺娱乐,就是到沱江电影院(那时候叫东方红电影院)去看打仗的电影或者是内江市文工团的演出。我母亲虽然是搞技术的,但是热爱文艺,家里有自己手抄的一大本歌本。她认识文工团的一位女演员,这位女演员的儿子巍哥儿,正巧小学和我同班,有时会带我们去文工团大院玩,免费看彩排。如此算来我混文艺圈也有年头了。
看电影,一米以下儿童禁止入场。我的个头还不到一米,但这难不倒我。我戴上我的军帽,里面再塞上一朵大红花,这叫静态增高。然而离一米还有距离,这便需要动态增高。到了影院入口,验票的阿姨把我叫过去跟墙上的一米刻度比比高。我垫起脚,够高了。阿姨又看我脚下有没有作弊。这时我就把脚跟放下。阿姨抬头我又把脚跟踮起来。这样就通过了。
运气好的时候,会有露天电影看。开映前一个小时,就有人自带板凳去占座。露天电影好,因为两边都可以看。如果正面人太多,占不着座位,我们就跑到反面去。虽然电影里的人都成了左撇子,我们也不在意。放到打仗的时候,噼噼啪啪一阵响,几个小伙伴和我转到银幕下面去,在地上摸子弹壳,结果大失所望。《冰山上的来客》是在乡坝头看的露天电影。那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除了革命还反映爱情的电影,里面的歌曲由著名音乐家雷振邦作曲,节奏和调式极具新疆特色,非常优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举国传唱,是我妈妈在家开演唱会的保留曲目。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内江老乡刀郎又把这首歌唱红了一回。看了《冰山上的来客》,我就和小朋友演里面的爱情场面:阿米尔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古兰丹姆说“我愿意!”演完一遍,我不满足,还要反过来演一遍:古兰丹姆问“你愿意嫁给我吗?”阿米尔说“我愿意!”但小朋友不同意了,说只能女的嫁给男的,男的不能嫁给女的。听到这种说法,我内心是拒绝的。因为,老师一直教育我们男女是平等的。然而问过大人之后,才知道小朋友说的是对的。这给我的震撼,不低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知道了女生没有小鸡鸡。
我们翻来覆去看的打仗电影,主要是三战一记:《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还有《渡江侦察记》(我们称为《肚脐眼侦察记》)。另外还有《红孩子》、《小兵张嘎》和前面提到的《闪闪的红星》。《红孩子》里面的歌我记得很清楚,是一首苏联歌填词的:“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一定是我们,答滴答滴答,答滴答滴答!”还有一首歌曲当时也非常流行,记不得是电影里面的,还是小朋友们自己编的: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后来发现这个就是《两只老虎》的调调。《小兵张嘎》里面有一首神曲更是无人不知,这就是《鬼子进村》:“松井的队伍,松垮,松垮!”
海淀银枪小霸王李天一同学的父亲李双江老师,当年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走红。李老师满怀深情地唱道:“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据说,李老师当年男女关系有问题,本来要被流放,但是领导喜欢这首歌,就赦免了李老师的流氓罪。可见李同学家学渊源。当然这是八卦,大家不要当真。真相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除了帽徽领章,我家还收藏了一大堆毛主席像章。家里有块丝绒布,妈妈就把像章一枚一枚别在上面,我经常会翻出来把玩。像章有大个儿的,有小个的;有五角星形的,有圆形的;还有的一个五角星,上面加一个长方形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最高档的一个大像章,毛主席的头像后面是一个红太阳。白天,把这个像章照够了太阳光,放到阴暗的地方就会发出荧光,是我的装逼神器。因为我看见的毛像基本上都是和太阳联系在一起,在我幼小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跟我们不一样,是住在太阳里的。
1976年的9月,一天在幼儿园里一个小朋友跑来,神秘地跟我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毛主席死了。我一听:这家伙太反动了!我当即义正言辞地向他指出,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住在太阳里,要活一万岁,他怎么会死呢!不等我向幼儿园老师举报这个现行反革命,老师们就把小朋友们都召集到一起,红着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学们,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主席,今天,因为为我们革命事业操劳过度,逝世了!(我在想:到底死了几个?)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开始默哀!我不知道默哀是什么意思,就东看西看,看别的小朋友在干啥。老师就说,大家都把头低下,不要说话,想一想旧社会的苦,想一想毛主席的恩情。哦,这就是“默哀”啊!那就是跟在幼儿园欺负了小朋友,被老师罚站不许说话差不多一个意思。
老毛走了,全国停止娱乐活动,而且各个单位都停止了生产去搞悼念活动。爸爸厂里的工人和干部们都在扎纸花做花圈。我也学会了:几张白纸叠在一起,反复折叠成瓦楞状,然后在中间剪一个小缺口,扎上线,再把它展平,把纸卷起来,就成了一朵小白花,还挺好玩的。爸爸给我带了一个黑色的袖套,用别针别在袖子上,说是哀悼的意思。又在我的胸口别了一朵小白花。我东看看西看看:往日里喜欢逗我说笑的叔叔阿姨都不理我了,他们都忙着做花圈,表情都很严肃。我觉得没有意思,就到厂子后面的小山上面去玩儿。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我回到爸爸的办公室。你的小白花呢?爸爸问我。小白花不是别在我胸口的吗?我低头一看,咋不知去哪了。一定是我在山上疯的时候跑丢了!爸爸非常生气,一把把我扯过去:你对毛主席是啥感情?毛主席都去世了,你还只晓得耍。我喊你耍,我喊你耍!一边责备,手上也不闲着,一下一下地打我的屁股。不就是丢了一朵花嘛,再做一朵不就行了,至于吗?我哇哇大哭,倒不一定是有多疼,就是觉得很委屈。这时候几个叔叔过来劝爸爸:孩子小不懂事。才把他拉住。后来,我想爸爸这么做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在那个年代,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打小报告。如果当时他不表现得那么激愤的话,很可能就会被人报告上去,说他纵容孩子对伟大领袖不敬。那后果可就不轻了。
再过了一个月,“王张江姚”四人帮被叶剑英抓了起来。中央定性:文革十年浩劫他们四个是罪魁祸首。幼儿园与时俱进,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叫做炮打四人帮:老师用了四张大白纸,分别写上王、张、江、姚,挂在一根绳子上,拉到高处。小朋友们轮流用一个皮球去掷,砸中有奖,类似于后来人民公园里的套圈游戏。我平素缺乏运动基因,每次运动都是拖后腿,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勇,奋力一掷,不但正中江青,而且把整张纸从绳子上面打了下来,获得了特别嘉奖。
上小学的时候,随大流加入了少先队,因为不入队就是落后的表现。至于宣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在我只是一句不明觉厉的鬼话而已。老师告诉我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非常困惑:我们知道红旗是一个矩形,那么它的一角剪下来必然有一个90度的直角。然而我们看这个红领巾的形状,是一个等腰三角形,顶角明显是一个钝角,两边的侧角是锐角,没有任何一个直角。那么这怎么可能是红旗的一角呢?还有,解放这么多年了,咋还有这么多烈士?每一个小朋友入队是不是烈士们都要流一抔血呀?那我们为什么不用敌人的鲜血来染呢?
小学班上有一位家里是文工团的漂亮女同学。一次学校文艺演出,她的节目是诗朗诵:一位英雄母亲在就义前给她孩子的话。开始第一句就是孩子你要怎么怎么样。这话从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自带一种滑稽效果,所以每次排练的时候男生都在下面捣怪哈哈哈地笑,老师多次阻止无效,因为这笑声会此起彼伏而且会传染,无法抑制。到正式演出那天会不会笑场?我很好奇。但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演出的时候,这位女同学带着一身凛然的革命正气走上了讲台,不怒自威。我们这帮男同学仿佛给这气场榨出了自己的小来,都收敛了。等她张口念出第一句,我们更傻了。因为,她居然饱满革命感情地流下了两行滚滚热泪!我们哪里见过这种演技?只觉得真是女神哪!全场一片肃静。到她朗诵完了,我们回过神,拼命鼓掌,把手都快拍烂了。
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童年。我们被时代推着,要被塑造成革命的接班人。还没轮到我们接班,时代又变了,曾经的严肃化为荒诞,腐朽化为神奇,世界观整个被颠倒。现实教会了我们怀疑。而怀疑,可能是革命年代给我们最大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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