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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有录|亚古布之死(小说)

2016-11-22 韩有录 昆仑文学

《作家选刊》第三期(总第87期)

  亚古布之死(小说) 


作者:韩有录


高原的七月是美好的。


太阳从东部群峰背后升起时,早晨就有了明净清澈的感觉。在这样的氛围中,我要去看望多年未曾谋面的表兄,但我私下认为现在正是在北山观赏风景的良机,这种心思倒是占了上风。到了表兄家,他正在挤牛奶,我和他一起品尝了可口的牛奶,准备了必要的一些东西,我和他一起到附近的山弯欣赏美景了。


虽然他住的地方没有多少赏心悦目的地方,但有一些沟沟岔岔,倒也是很吸引人的。他的家就坐落在这样的地方,庄廓周围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底下是小灌木,有沙棘、野刺梅,绿树掩映,野花芬芳,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此刻,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更没有酝酿雷雨的气象,天犹如蓝宝石,使人百看不厌。最近一段时间,南方闹水灾,那里的人们为温度的上升而苦恼,然而我们这里依然凉风习习,并不觉得炎热。家家户户割了野蒿子,经太阳一晒,院里就散发着艾草的芳香。


在我们这里,还是有一些令人担心的问题。因为人们希望拥有最好的人居环境,于是从周围环境中索取最大的利益,结果生态环境恶化、水土流失的问题依然突出,看到这种情景,有一种压抑感,影响我的心情。过去人们只有不多的愿望,吃饱肚子、穿暖一点就可以了。那时这里泉水淙淙、树木葱翠,群峰碧绿,没有令人讨厌的垃圾。这一切景象犹如骏马驰过,人们在惊讶之时,已经远去,但这匹马留下的情景令人思念不已。现在人们渴望美景犹如渴望再次见到那匹逝去的骏马,所以他们努力恢复过去的景色,因为恢复了过去的美景,他们才觉得自己生活是真幸福。


我一边跟着表兄行走,一边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一片麦田边缘,看见妇女们在除草。在路上遇到一些奇怪的大土坑,明显是人工挖的。我问表兄,这些土坑是干什么用的。他说:“这是四十多年以前修建的地窖。”我又问:“用来干什么的?”他说:“是用来储存土豆的。”我想,在那个年代修建这样的地窖,它的背后一定有鲜为人知的历史。


这时我们遇见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也站在地边,向四处张望,我向他道安,我们几个坐在林边隙地里聊了起来。我表兄瞅了一眼老汉,向我讲述了地窖的来历。


四十多年前大跃进后的饥荒来临时,这个老汉大约三十六七岁。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另外一个是女孩。也许这位老汉长相平平,人们竟然忘了他的名字,人们叫他古舍尔。古舍尔为人忠厚,生产队村长和书记号召人们把自家的粮食全部上交政府,他们一家第一个响应,上交了全部粮食,他们的生活由村里开设食堂来解决。结果当饥荒席卷本地区的时候,他家首先出现饿死人的状况。


他的老大儿子名叫亚古布,遇上饥荒的那一年,大约十来岁。他本来身材瘦弱,加之长年营养不好,吃不饱肚子,他长得难看,细而瘦的脖子,突出的颧骨,头发天然是红的,但目光炯炯,聪慧明亮。张口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别人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的身体状况就告诉人们他家的经济状况是怎样。他披着一件夹棉袄,没有衬衣,衣服上的汗渍在闪亮,他也去学校读书,可是因为饥饿,他几乎不在学校。由于他的外表和说话时的口吃,因此人们给他起一个外号——哑娃娃。


本来家境不好,又加上碰到横扫中国的大饥荒,他白天像猫头鹰一样蜷缩在家里,晚上又像猫头鹰出来活动。那时,很多人也像他一样生活晦暗,没有一丝的光彩,人们的注意力全在如何吃饱肚子方面,向来朴实憨厚的人们开始偷窃了。当时有一句奇怪的流行童谣这样描述人们的心态:


白帽儿,红花儿,社员不偷没法儿。


人们在饥饿中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播种的时候到了,住在村里的工作组成员冯科长,看到人们偷吃种子。他叫来生产队长马大汗与胡赛开会。他向村干部讲了当前的形势,要求村里坚决落实最高指示,全面贯彻执行大跃进在农村的政策。根据目前形势,保证春播工作正常进行是工作重点。可是村里的种子管理落后,由于人们不正当行为,导致种子损失。他最后说:“为了保护好种子,用粪便拌种。”两位干部立即分头行动,命令社员把家家户户的粪便运到粮库,拌好种子,妥善保管,时候一到马上播种。


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哑娃娃和他的小伙伴哈桑、布拉偷吃种子。他们白天在地里寻找粪便拌过的粮食种子,夜里用清水洗干净,如狼似虎地吃起来。


渐渐地,这几个孩子生出许多事来。这些消息传到冯科长那里,于是他命令民兵把这几个孩子送到病号院去。病号院实际上是变相的拘留所,里面是一些因偷窃被关的病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数病号院里死人最多。当几个孩子走进病号院,立即听到一位病人在喊叫:“我饿了,给吃的吧,我没有病。”这凄惨的叫声吓坏了几个孩子,然而没人理睬他们,冯科长命令民兵看好他们。


哑娃娃、哈桑、布拉走进了病号院,就丧失了自由,再也不能外出偷东西吃。他们几个饿得更加严重了,病号院的东西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食欲。哑娃娃悄悄对哈桑和布拉说:“你们两个是死还是想活?如果想活,设法离开这里。”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边用手比划。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们就等人们入睡。饱受饥饿折磨的人们渐渐睡去了,巡逻的民兵看到人们相继倒头入睡,他们也忍不住睡了。哑娃娃拉着哈桑和布拉离开土炕,轻轻打开破旧的大门,趁民兵不注意,离开了病号院。


他们不时地惊恐地回望病号院,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奔跑。远远离开了病号院,哑娃娃停下来,缓了口气,说话了。但他太饿,说话说不清楚,他弯腰做出挖的动作。小哈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几个就跑到蚕豆地里去找蚕豆了。天亮时,他们几乎吃饱了,走到一个小土洞子去捱过白昼。

 

太阳落山了,夜幕渐渐包围了宁静但是充满饥饿的村庄。他们又是饥肠辘辘,机灵地小哈桑在哑娃娃耳边叽咕了几句,哑娃娃的眼睛好像被点亮了一样。他们悄悄离开土洞子,向储藏土豆的地窖摸去。他们打开地窖盖子,顺着阶梯下去,走进地窖,拿了一些土豆,又回到土洞子,找来杂草,点燃了,一边取暖,一边烧烤土豆。土豆还没有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吃开了。夜里天气很冷,尽管是四月时候。吃饱了的哑娃娃头一歪,就在土洞子的草地上睡着了。他蜷伏在麦草下面,麦草缝隙中露出他红色的头发,他的脸上、嘴角都是黑灰。小哈桑则望着缀满星星的蓝天,夜空多么宁静、明亮。星光照着他的小脸,目光露出深深的忧思和悲伤,给人影响最深的便是他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睛;小布拉是最小的,不足八岁,他身材矮小,体格弱,穿的衣服也是十分贫苦。烧烤土豆的火苗渐渐小了,寒冷使哑娃娃醒来,他们几个又悄悄说起来。


起初,他们说牛羊,说起吃肉的情况,他们都流出了口水。小哈桑问:“哑哑,你听过窟窿门那里有伊布里斯(注释1),他们没有下巴,夜里经常在那里烤火?”哑娃娃说:“不,我没有见过,听我妈说,他们是看不见的。”布拉说:“不对,我奶奶曾经在狼路垭口看见过一群伊布里斯在火堆周围闲聊。我奶奶带着连枷路过狼路垭口(注释2),伊布里斯害怕连枷。我奶奶操起连枷打散了他们,然后平安回家。”小哈桑说:“别说了,我害怕。我们还是说说明天到哪里去找吃的。”哑娃娃说:“我一直看见冯科长从仓库里每天拿东西,仓库里是不是有吃的东西?”布拉说:“天亮后去看看。”


天黑以后,他们几个又聚集在土洞子。哑娃娃激动地说:“有…有…吃的…东…东西,今…今天晚上去干吧。”等夜深了,他们来到仓库,哑娃娃从门缝里挤进去,他看到有个小罐子,里面有牛奶,旁边有饼干、有黑糖白糖。他们知道这是属于那些驻村干部和村长的,偷吃意味着什么,但饥饿使他们忘记了一切。于是奶子一口、饼干一口地吃起来,正吃得津津有味。


突然门咣啷一声开了,冯科长,还有马大汗和胡赛走了进来,他们像抓小鸡一样抓住他们,像小皮球一样把他们扔在仓库院子,你踢屁股,他踩腰,饿极了的孩子们没有哭声,只有痛苦的呻吟。


他们几个解气了,觉得满足了,喝令三个孩子离开仓库。他们一瘸一拐地从仓库出来,相互搀扶、相互安慰、相互鼓励,走到他们过夜的土洞子。小哈桑、布拉伤的不重,他们两个在土洞子待了一会儿,觉得能走路了,就悄悄地回家了。


哑娃娃没有回家,他害怕父母把他送进病号院。他又到地窖拿了几块土豆,回到土洞子烤土豆吃。星星还是挂满天宇,他看见叔叔家有灯火,悄悄溜进他们家里,原来他们一家子在吃肉呢。他把土豆放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然后又溜回土洞子。天亮时,他肚子疼得的厉害,他吃了肉吃多了,加之天气冷……


第二天,胡赛发现他吃了肉,就问他在什么地方吃了肉,哑娃娃没有吱声,又遭到一顿暴打,立时,他脸色蜡黄,呕吐不止。他一瘸一拐,回到家里。他肚子鼓起来了,又吐了血。天黑时,哑娃娃呻吟着死在自家的土炕上。


他的父母什么也没说,叫邻居把儿子抬到坟地,草草埋葬了事。


但事情并没有了解,冯科长对古舍尔十分恼火,命令村干部把古舍尔夫妇送进病号院。不到一个月,人们把他的老婆遗体抬到坟地,葬在他儿子的旁边。


此时庄稼长得高了,也许过了立夏时节。杜鹃鸟开始在村头巷尾鸣叫。那年的杜鹃鸟叫声格外凄厉:“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坐在我身边的古舍尔老汉神色凝重,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说:“就是在那样的年代,我的儿子、老婆相继离开了我。那光阴多难哪!我差那么一点点,也就……”


他指着土坑说:“你看那土坑,就是曾经的地窖。村里把土豆存放在那里,不许人们动。冯科长捆我的时候,他多有力气啊!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怕。”


我和表哥离开了孤独的古舍尔,我望着他的背影,再也不愿意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注释1:伊布里斯。阿拉伯语,魔鬼的意思。

注释2:连枷,过去常用的一种劳动工具,用来打麦草,加速打碾的时间。


韩有录 回族,1960年代生人,青海省海东市化隆县人,青海教育学院英语系毕业,中学英语高级教师,在《青海日报》、《湟水河》、《海东时报》《荒原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任某网站英译汉翻译, 有译著《曙光》。

征稿启示

昆仑文学社《作家选刊》第三期面向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评论家、文学爱好者征稿,文体不限,小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均可,要求内容健康,文责自负,自己校对。本次征稿没有稿费,只寄样刊。

主编:原野  微信号:qhsyccgs  投稿邮箱:gsf8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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