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的中国书 | 那时候,他们如何拥有雅致的生活
▲ 江先生的中国书们
江先生喜爱的这些书,都是清朝民国时期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所作。他们记录的那个时代,正值更迭变化,并不清静安稳。
作为读者,他的感叹是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反而丢掉了一些那时候的通透与雅致。
倒不是粗暴的今不如古论,是不论哪一个时代,讲究地活着都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而现在,我们更有窗明几净,百鸟松柏的条件了。😊
(很多图片因为岁月和微信压缩的原因,会有些不清晰,如果您有功夫,可以点开图片,放大来看看 😊 )
口述 _ 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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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迷人的中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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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为Cecil Beaton,“中国的小孩都是迷人的,这个小女孩是重庆的胜利幼儿园的学生。”
我其实不是那种很容易迷上老物件的人,家里老东西并不多,我是不太喜欢家里放很多老的东西的。我觉得老的东西要小一些才能美,不能堆砌得很多。但这些书呢,真的是,一想到它比我们还要老,活了一百年还在活着,就觉得非常迷人。
我收的这些基本都是二十世纪初的时候,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的书。
最开始收这些书,其实是因为想要了解那时候人们生活的真实的样子,写历史的人有时候不一定客观,也就只能从老照片入手。那我在找老照片的时候,就发现其实中国官方的这种留存不多,能留下来的很多照片反而都是老外拍的,他们把这些照片都放到书里了。在那个年代,有照片的书都是比较贵的,当时相机是稀罕又昂贵的物件,基本上只有老外手里有,他们留下了这些珍贵的影像资料,这意味着他们愿意花心思去做它们。
这些书里头有很多他们那时候拍的北京城的街道,很美的。还能看到当时北京有点文化家里的人们聚会的样子,厅堂的样子,花园的样子,还有卖茶叶的铺子,那些茶叶罐摆的,现在都摆不了这么美。
看到那时候的照片,你会感觉,虽然那个时候也乱,但是人们比现在讲究很多。
▲ 横拉图片,看看那时候人们的样子
以上照片都来自江先生收的中国书
2 | 通透的生活
这些老外写书,写的几乎都是北京。他们会在里头写北京的文化、北京的吃,会把一个饭馆在哪个街道、哪个位置都写得很详细。
像有一个老外想见一个京剧的名角,这个名角的经理就会和他说,那你得请他吃一顿贵一点的老字号,才有可能见面。你能从里面看出来,当时的中国人怎么开始跟老外打交道,老外怎么理解中国人的这些行为习惯。挺好玩的。
▲ photo by Hedda Morrison,长城一角
▲ photo by Hedda Morrison,南海
▲ photographer unkonwn,1875,茶席
当时在北京的老外过的那种生活挺有意思的。那时候皇家留下来的很多庙都没人管了,他们就每个人租个庙,很便宜,把它装修成一个Summer house。到了夏天的时候,好多老外就成群结队地跑到北京的西山郊游,还有人做爵士乐什么的,那是在二十年代。他们会觉得北京一点都不保守,一点不排外,对他们很友好。
还有个美国人也很逗,是个传教士。他觉得中国的衣服很难看,一直都穿着美国的那种细腿裤子。直到有一天,他觉得中国的冬天那么冷,中国人怎么都不怕冷呢。别人就跟他说,因为中国的袍子都很暖和。他的中国朋友就借给他一件那种里面是貂毛,外面是锦缎的袍子,他穿上了从此就没有脱过,就觉得中国衣服是最舒服最暖和的。
可见北京作为一个文化之都,当时它那种纯东方的东西,是很吸引老外的。反而上海这种受西洋影响比较重的城市,对于老外来说就没那么有吸引力。
这批老外来北京也有很多原因。一战之后,整个欧洲也比较绝望,像茨威格为什么自杀了,就是觉得人们道德沦丧、犹太人又被追杀,黄金时代不可能再回来了。很多知识分子都逃亡了,离开了。
他们之前听说了很多关于东方的东西,马可波罗的书啊,丝绸、茶叶、陶瓷什么的,都觉得东方这个地方,你至少应该去看一看。因为中国那个时候关口也被打开了,他们很多的朋友、亲戚都在这边做生意,他们就是这样来的。
来了以后就很震惊。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有人过着这样通透的生活。
▲ Felice A. Beato:从安定门看到的孔庙,1860年10月
以前中国没有高的建筑嘛,当时都是四合院,他们会觉得说人原来是可以这样跟天地在一起的。
他们在北京的生活,跟中国人是很像的。像写《牡丹和马驹》(Peonies and Ponies)的Harold Acton,他是意大利和英国的贵族后代,就住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当时花20英镑就可以在租一个四合院,能住一年,还可以雇好几个佣人。他家当年是很多老外来中国的据点,好莱坞有一个华裔女影星,叫黄柳霜,她来北京的时候,就是他接待的。
他每天晚上去听梅兰芳的戏,还去齐白石家里求画,跟宫廷的遗老遗少也有很多交往,他跟王世襄关系很好,两个人一起写了一本关于中国戏剧的书,可见是博学到什么程度。
看完这些书,有时候会觉得最热爱中国的反而是这些老外,他们虽然在一个很艰难的时期生活过很多年,但语气里面都是对这个国家的热爱,没有憎恨。
3 | 青龙过眼
当时在北京有一个美国人,叫LC Arlington,超级牛的一个人。他是1885年被美国的蛇头当作廉价劳工骗到了船上,然后卖到中国来的,九死一生,一下船就已经开始打工了。
他来了以后,就爱上了这个国家,在北京工作生活了50年。他在北京海关总署退休之后就住在北京,从事写作和研究。他有一本书叫《青龙过眼》,是他自己的传记,叫“一个在中国政府机构工作了五十年的外国人的经历”。
▲LC Alinton著,《青龙过眼》,《In Search Of Old Peking》
关于他的介绍非常少,但是你又能查到他写了好多关于中国的书,而且没有一本翻译成中文,就很奇怪。可能是我们的历史一向不太喜欢让大家知道原来老外帮我们做过很多好事。
就像传教士也是最近几年才被正名的,以前老是觉得传教士都是坏的,试图来颠覆我们什么的。其实传教士给中国带来了很多技术,包括医疗、教育,杭州那边的莫干山,最早就有很多传教士在那儿住,教妇女怎么接生小孩。因为当时中国接生小孩死亡率很高,拿剪刀开水一烫就去了,老外就觉得这个挺吓人的。
▲ Felice A. Beato:北京城墙,北角,1860年10月
▲underwood and underwood:小脚女人,1900年
▲photographer unknown,宴席,1920年代
上面这一张是李鸿章的儿子在一个聚会上,很多人一起吃饭。因为他做过外交官,在维也纳当过大使,所以他会说英语,也会说德语。他又很喜欢过这种洋派的生活,在上海盖了好多这种装饰艺术的大楼,然后在里面天天搞派对,特别逗。
按道理说,应该是纪念一下这些对中国有贡献的人,写了这么多书呢,记录了很多中国的民俗。
4 | 原来他也来过
我在找老照片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张照片,下面写的摄影师是Cecil Beaton。
我就说怎么可能,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时装摄影师,给《VOGUE》拍过最多照片的一个摄影师。忽然有一天发现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中国,下面写的作者是他。就会心跳很快——原来他也来过。
▲Cecil Beaton摄。左图是他为1960年代著名的模特Twiggy拍摄的肖像,右图为他在中国拍的学生军,他在图片下写道,“当中国不得不打仗的时候,好男孩都会成为军人。”
然后我就去找了这本书,书里头所有照片都是他拍的,有介绍中国文化的文章,还有很精致的图表,包括当时的世界人口、城市化进程、外贸情况,包括当时一个标准的中国人的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就是做得又简单又美,这个放到现在的设计杂志里面也是OK的。
这么有名的时尚摄影师,竟然没有人知道他拍过中国。他在所有回忆录都没有写过他来过中国,那看到这本书,我就很开心。
▲ 横拉图可观看
“梅贻宝,燕京大学的校长,拍摄于成都。和平时期这所学校在北平。”
“体育运动是新中国妇女发现的新的生活方式。”
“重庆街头面摊上卖的中国粉丝。”
图片注释 by Cecil Beaton
5 | 窗户上的百鸟松柏
其实我算过,来过中国的摄影师是非常多的,布列松来过,马克·吕布也来过。那个时代,能够有照片留存,就挺珍贵的。我收的这些基本都是老书,因为老书会比较少地让你失望,能够存下来一百多年,还能在手上的书,证明很多人都在传阅它嘛。
《Escape with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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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作者叫Osber Sitweill。Sitwell家族是一个英国特别有名的贵族,全家都是名人,有的是诗人,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艺术家。
这种贵族家庭里的人,出书的时候会很讲究。像这本书,有意思的是它的环衬,这里用的是慈禧最喜欢的一种纸,上面印的是百鸟松柏图。
这个人来中国的时候,清朝已经不在了,但是满街的那些宜老宜少的店还在。然后他就在一家以前专门给宫廷供纸的店里看到了这种纸,当时很多纸积着都没有人买,这个人就买了一些。慈禧在她的卧室的墙里,在颐和园的船里,全是糊的这种纸。所以等于他买了慈禧用剩的这些存货,带回英国用它做了这本书的环衬。
《Forbidden Journey》
by Peter Flen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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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s from Tartary》
by Ella Mail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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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本书挺牛的,两个作者都是摄影师,也是探险家,搭伙从东北一直走到了喀什,一路上还互相拍照,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侣关系。后来各自写了一本书,以各自的口吻写了这一段旅程,可见那个时候他们都喜欢写书,而且应该是很多读者群要看,所以都能出版,电影《红河谷》就是以书里的情节为蓝本拍的。
▲ Peter Flenming 和 Ella Maillar
这个男的叫Peter Fleming(彼得·弗莱明),是当时《时代》杂志的记者。他来中国很多次,写了好多关于中国的书,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傅勒铭”。长得非常漂亮,风流倜傥。他还是世界上第一个把义和团占领北京的消息发电报发到国外的人。当时所有在北京的老外都被围起来了,他估计是伪装打扮了,偷偷跑到天津去发了个电报,国外才知道说义和团已经把中国的首都包围了。
《A photographer in old pe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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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德国女摄影师,Hedda Morrison出的书,她是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来中国的。当时一个德国老太太和她说,“我在北京开了一个摄影的作坊,你来帮我当摄影师吧。” 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来了北京。
▲ 书店
后来她自己也在中国拍了很多东西。每天没活的时候就拿着镜头出去拍,她很感谢那个老太太给了她这个机会,但是老太太给她的工资并不高,所以她得帮别人拍点东西,赚点私房钱。我收的这本是1985年出的,但这个书的初版应该是更早的时候就出了,但因为我买不到那个老版的,就只能买一个这个。
▲ 横拉可浏览图片,Hedda Morrison摄
6 | 好的地方
你读完这些书之后,就会觉得其实活在以前挺好的。虽然我不否定现在,现在生活的选择肯定更多,但从一个东方的角度来看,我们也丢掉了很多东西,那种淡定、博大和雅致的东西,还有面对外来文化的包容。
现在我们已经不讲究了,讲究不是说要多贵。有时候出去吃饭,满街的餐厅,包括很有名的餐厅,生意都很好,所有的人都在那儿排队,拼命地吃。但是你会觉得街道甚至没有80年代时候的那种感觉,街上虽然都是国营的餐饮店,但是很干净,很清爽,没有这么急齁齁的。现在那种淡定的成分没有了。我觉得这种淡定背后其实是一种文化上的自信。
▲ Photo by Hedda Morrison,“中国厨师有非凡的能力,可以用大菜刀将肉切成极薄的薄片。”
像意大利人是很淡定的,就是他有过那么多好东西,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服装、建筑、雕塑、工业设计、音乐、歌剧、吃的,葡萄酒他们也不差的。所以虽然意大利现在经济很糟糕,但是你去意大利,他们不屑于说自己是最好的,反正我们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不需要说我们的有多好。
其实东方跟意大利有点像,不是为了炫耀的,本身是安静的、舒适的,更多的是关于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的一个讨论,而不是说完全对外的。
这种自信不是空穴来风的,可能先要知道中国文化的一些东西好在哪里。其实现在年轻人有他们的优点,你不能责备说,你怎么不懂四书五经,你也不看《论语》,因为教育里面缺失的是这个东西。永远不能怪个体,这是整个社会氛围的营造。
这其实有点可惜,但是没办法,日本在进步的时候也破坏了很多东西,每个国家都一样。所以不是说要刻意地守着老东西不放,而是让大家都知道以前的东西是有好的地方的。
7 | 弄书房
▲ 江先生的弄书房
我们现在的阅读确实是比较让人担心。你会发现在地铁上,没有人在看书,都在看手机。日本那么电子发达的国家,大家在地铁上也会看书,也没有那么爱用手机;我在意大利看,他们几乎不拿手机的,还在用诺基亚那种小的手机。他们觉得手机就是个工具,书店永远都是一堆人。
所以现在不阅读,无知者无畏,你不能怪他。但还是做点实际的事情,想要经常分享一些好的东西。
“弄书房”就是这么开始的,也是我的一个尝试。在古代,“弄”这个字有玩味的意思,是有趣味性的。这个书房24小时开着,就像你自己的阅览室,有很好的书,也有私密性。
我们这一辈,小时候还在学书法,家里的长辈都在教,我相信这个种子是他们种下给我的,不是我后天学到的。你没有这个种子你学不来的,肯定是有人给你放了一个东西,遇到一个机会,它就被打开了。
可能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工作,能种下一些种子给别人,虽然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长大,能长到多大,但通过努力,阅读的习惯是可以建立起来的。
所以希望大家来上海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有兴趣就能到这儿来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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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1970年生 47岁
文化从业者 专栏作家 餐厅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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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巧的是,小世界也曾经做过一条内容,关于那些曾经在中国生活过,游历过的人们,他们都分别来自世界上不同的地区,也分别用不同的方式记录下眼见的中国种种。希望与江先生和小世界的各位分享,不同的年代,有着不同年代的讲究,重要的是,人们都在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生活。点击上方动图,就可以阅读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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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 _ 鳝鱼 余非 | 摄影 _ 松鼠
出品 | 林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