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小史 | 赵孟頫：“四十年后见面时，你们未必能认出我”

水星上有一带环形山脉，靠近南极，是以赵孟頫的名字来命名的。他的名字虽然也有生僻字眼，但难得大家都熟悉，也都认识，都晓得是厉害的画家和写字的人。

围绕着赵孟頫，从心性到墨迹，从彼时到今时，说法很多，从来没有断过，有一些也是老生常谈了。我们想着，以下这些片段，也许能勾勒出他的轮廓，而他真的模样，则需要亲身去看看他的画、他的字，才能得以认识了。

秋天刚到的时候，故宫博物院有了一个展览，关于赵孟頫的书与画。这次展览依旧在故宫常展书画的武英殿。

武英殿在故宫前朝西路上，因为千里江山展在午门展出的缘故，武英殿显得略有些冷清，但也好在人不多，很清静，可以成为动心起念时，就能即刻前往的一个好去处。

四十年后见面时，你们未必能认出我

1282年是马可·波罗来到中国的第七年。这些年里，向那位鞑靼君王描述他所过之处，是他例行的公事——这个帝国过于庞大，上千万平方公里的疆域里总有大汗无法去往的城市。

这一年，马可·波罗也许会向忽必烈描述远方新挖的绿松石矿藏，镶嵌宝石的刀鞘和昂贵的香料，欧洲大陆造就阿姆斯特丹的一次海啸，远方哈布斯王朝的建立，却未必会提到在南方吴兴一处普通院落里那位与他同龄的年轻人，他们都正值二十八岁——那人是赵孟頫，他正在写《杜甫秋兴八首》。

▲ 展览展出的《杜甫秋兴八首》，真实看到的墨迹，和平时看到的印制品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几年前，当年轻的马可·波罗刚来至中国，出入于朝廷之际，元朝的水师已歼灭南宋的残余舰队，成为中国大陆上唯一的统治者。而彼时，赵孟頫与一众友人在南方，为南宋的灭亡而郁郁。

此时的改朝与往昔有所不同，作为异族的统治者，忽必烈未曾试图在这里继续过往那种以文墨为主的文官制度，也从来没有主持过一次文官考试。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大多数的文人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退隐。作画不再是游于艺的政治消遣，而成为了这一批人聊以散怀自娱的方式。

于是在这些时日里，赵孟頫无外乎是与友人唱和交游，往来清谈，钱选、王子中、牟应龙皆在其列，“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往后的历史里，称呼这群人为“吴兴八俊”。

▲ 赵孟頫在《杜甫秋兴八首》卷后写下的那句话：“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

左右滑动可以浏览 《杜甫秋兴八首》

也是在这些时日里，二十八岁的赵孟頫写下了这幅《杜甫秋兴八首》，字和人一样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模样。他在这时未必会想到，不久后，他就将以前朝宗室的身份，为新的朝廷供职，而那些年轻时未尝体会过的复杂滋味，也将一一降临到他的身上。

四十年后，他在此卷卷末题道：“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

这首诗是我在四十年前所写下的，现在的人看到未必能够认得出，这是我写的。

花骨朵山和乌鹊绕着飞山的秋色

1556年冬天，当时的翰林院孔目何良俊风尘仆仆来到收藏家项元汴家中，为的是参观当时最大的私人博物馆天籁阁。如同进入时光隧道，经过回廊转折后，他看到了那幅来自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站立半晌，感觉到了语言的苍白。

这幅画是赵孟頫奉忽必烈征召，驻守济南三年南归后画的，当时离他进入元朝廷供职，已经过去十数年了。

左右滑动可以浏览《鹊华秋色图》

宋亡灭后，没过多少年，元朝臣程钜夫奉忽必烈命，至江南搜罗遗逸。他请赵孟頫入朝，赵孟頫几番推诿，最终还是应往。元朝廷请赵孟頫入仕，多少有点缀升平的意思，赵孟頫既配合，朝廷也相应为他创造了宽松的环境和优厚的物质生活，给他挂着虚职，有时让他带职隐于江南，有时根据需要赴京书写经文颂词。那些年里，其实也仕宦沉浮——尽管赵孟頫有治世之心，只是到底也无处施展。

忽必烈去世后，赵孟頫借病乞求还乡，回到了江南。

归来后，在一次聚会上，赵孟頫察觉到长自己二十多岁的好友周密有些不乐。后来得知，周密自小在江南长大，听说故乡济南风光很好，但从来未曾得见过。赵孟頫在济南时尽览四处风光，于是把记忆中的好风景都画了下来，把画送给了周密。

▲ 画里的华不注山与鹊山现在依然在着，依稀是画里的样子（摄影作品来自网络）

画里有华不注山和鹊山两座。华不注的意思是花骨朵，鹊山得名于七八月间乌鹊的盘山飞翔。《鹊华秋色图》是赵孟頫中年时的作品，年过不惑后，画里没有磅礴山川，也没有锦山秀水，在浑圆的鹊山和俊俏的华不注山之间，有杂树丛生，茅舍零落，山羊自得，老农远望。

这幅画之所以能让三百年后的何良俊看直了眼睛，能够不分朝代地在后代许多文人心中占据地位，还是因为这是典型的文人画风格的作品。画面的活泼让人觉得，原来赵孟頫也能画得这么随意松动，质朴天真啊。

▲《鹊华秋色图》的局部，除了有山树和屋舍，还有渔舟和牛羊

中国画发展到宋代，宣和画院有“日中月季”、“瞳中有人”的故事，赵佶有“孔雀登高先举左足还是右足”的追问，格物的态度几乎已经达到极致了。西方在写实主义走到尽头的时候有了印象派的画家，而我们有了苏轼。他第一个提出了文人画的概念，到了元代，赵孟頫则成为了那个继苏轼以后的文人画改革者和确立者，文人画从理论落实到一种明确的画风。后来，明代的王世贞就说，“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 松雪就是赵孟頫。

什么是文人画呢？后来的陈师曾有过一段解释，说：“画中带有文学性质，含有文人趣味，不在画中考研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乃所谓文人画。”

古来不以绘画作为职业的文人们，用画画这件事情来抒怀，也不想着工整，也不想着形似，也不想着目的与价值，只是随兴所至，拿起画笔就是快乐的事情。所以才有倪瓒说“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钱选说“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图画开”，赵孟頫说“到处云山是我师”。文人画自宋的苏轼到元的赵孟頫，后来，有了明的吴门四家和清的四僧，七八百年过去了，这样兴之所至和心之所安都尽其在我的好兴致，仍然是文人们的无言默契。

▲ 苏轼，宋代，《枯木怪石图》

苏轼不太赞同只求形似的画院风格，赵孟頫虽然也支持苏轼的主张，但也不完全认同有些文人画过于游戏的态度，当然也不会再顺着院派的路子走，而是取法晋唐，托古改制。这期间，在他的引领下，复古成为了一场大规模的活动。不知道如果没有当时赵孟頫和吴兴一众画家的尝试和改革，后来的书画还是不是我们如今所看到的面貌。

像 冰 上 的 空 中 旋 转

历来中国文人的书法艺术，都被称为是“心画”的艺术——你的画完全体现着你的心思。所以文人圈子里才会总有“人品即书品”的说法。

赵孟頫是宋宗室，爷爷和父亲都领过南宋朝廷的俸禄，父亲未逝前，家中每年五百两白银的俸禄和六百亩封邑，能够让他们在湖州过上很是舒坦的日子。所以赵孟頫仕元后，很为当时舆论所指责，亲人友人与他绝交者不可胜数。据说，那些时候，赵孟頫最常做的事情是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写嵇康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

▲ 赵孟頫 《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局部

当时围绕赵孟頫确实有许多议论，他在江南本来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仕元后周遭就冷落多了。有人甚至在他的画上题诗：“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这样的话很直白了，是在嘲笑赵孟頫不过是被胡人买去骑乘的马。

然而这些人里不包括钱选。他与赵孟頫是好友，根据赵孟頫后来的学生黄公望和倪瓒的说法，赵孟頫也和钱选请教过画画，俩人亦师亦友。宋亡后，钱选虽然选择了隐逸，却理解老友作出的选择，心里不存芥蒂，不指责，不非难，二人的交往并没有因为政治上不同的选择而断绝。

▲《八花图》局部，元代，钱选

他和赵孟頫二人，都是当时复古运动的领导者，倡导将目光回溯至魏晋，使书法真正地回归到传统中去。

在赵孟頫的带领下，元代的篆隶书和文人篆刻都有了发展，章草这一几乎被时人忘却的古老书体也被重新研究，行草书也出现了有别于唐宋的面目。书法历史上的楷书四大家“颜欧柳赵”，四个人里只有赵孟頫是元人，其余三位都是唐朝的书家，赵孟頫经时历岁后，仍然能被推到这样的位置，自然是有缘故的。

▲颜体、柳体、欧体、赵体是后来书法史上所谓的“楷书四大家”，左上为柳公权的字，右上为欧阳询的字，左下为颜真卿的字，右下为赵孟頫的字

赵孟頫是“日书万字，几无间日”的勤奋型选手，写字极快，一天能写上万字，高度稳定，但这速度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熟练工匠的技巧，一路写下去，不求情绪上的起伏变化。他相信每一个字都有一个“最优解”存在，所以很在意单个字的间架结构的完美，笔划张力大，每个字都像一个拉满了的弓。他能够把书法做到体育式的精确，好像天生就晓得怎么写是美的。行家说，赵孟頫在60岁之后的字愈见老辣，当然也未尝不是一种贵族气——你站在它面前，觉得有距离，不敢乱说话。

▲ 展览中展出的赵孟頫晚年时的作品，越至年老，俞见老辣

好的作品让人感动，不同于王羲之书法那种能让人感到造化神奇的感动，赵孟頫所带来感动，来自于经他努力而来的精确。这感动有点像在奥运会的花样滑冰比赛上，观众提着心肝和胆子看着选手在冰上做出难度极高却优美的动作，当他们在空中旋转数周稳稳落地时，从观众席响起来的那阵掌声。

各 自 知 音

元及其以后，学赵字的人很多，批评者也是有的，说他的字过于妩媚，也流俗，大多数人是觉得既然他失了节，字自然也就没有骨力了。

持这样观点的，有两位人物很有代表性。一位是明代的董其昌，一位是清初的傅山，他们两人都像是把赵孟頫当了一辈子的假想敌，心里不服，却又时时刻刻记挂着。

董其昌与赵孟頫是一个路数的书法家，写的字都漂亮。他对于赵孟頫的字一辈子不服气，暗自较劲，三句两句间必提赵孟頫的名字，大概也是三分道理七分酸话。

董其昌作品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吾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

他把赵孟頫比做仇英一路，皆是俗工：“仇与赵（指仇英和赵孟頫）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

没有想到，到了晚年的时候，他也会感叹：“余年十八学晋人书，得其形模，便目无吴兴；今老矣，始知吴兴书法之妙”。

我十八岁开始学习晋人的书法，有了些成效，眼里就再也没有赵孟頫了。到现在我老了，才知道赵字真正的好处。

所以实际上，哪里有孤峰而起的山呢，没有赵孟頫立在此处，也就没有董其昌在彼处领会到的“字须熟后生”。

傅山作品

另一个明末大家傅山，也很性情。

他是明末清初人，其实原本就是学赵孟頫书法的。只是他对气节很看重，清军入关以后，开始对赵孟頫咬牙切齿，“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说赵孟頫这个人，非常坏，字也不好。

他自己忠烈，就以此为由骂了赵孟頫一辈子。骂就骂吧，还是继续学赵孟頫的字。学习完了，继续忿忿，说，怎么我一学赵孟頫就像，可是学王羲之就像不了？看来学君子很难，不容易像，学小人匪人却容易相像。

后边老了，忽然有天晚上，他非常深切地怀念起了赵孟頫。他写了一首诗，说，“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异，管婢亦非常。醉岂酒犹酒，老来狂更狂。斫轮余一笔，何处发文章。”

他说，我睡不着，对着烛光想念这个人。这厮是个奇人，各个方面都是精到老手，连夫人也是了不得的，是真的无法相与比较的人啊。

所以哪怕是傅山呢？骂了一辈子，到最后老了，也服了。

恩  爱

▲ 管道升，元代，《兰花图》

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是书画史上难得留名的女艺术家。她嫁与赵孟頫时二十六岁，在当时也是大姑娘了，但赵孟頫很钟意她。两人很痴缠，在一起时，赌书泼茶，流连笔墨，也一起画画，一起写字。

都知道赵孟頫的马画得好，红楼梦里有一回鸳鸯驳别人话时，就说，“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

他说画马是自己的天赋，但在他的《浴马图》卷上有一段题字，“赵孟頫尝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自牖中窥之，正见一匹滚尘马”。说他为了把马的动态画得像，在床上学马滚来滚去的姿势，正好被管道升从窗外看见了。

▲ 赵孟頫，《浴马图》局部

看赵孟頫的字，偶尔会觉得他把自己保护包裹得过于严实，不袒露，有他自己不愿意放下的偶像包袱。从夫妻日常里的这般小事，却也能感觉到他的真实可爱。

赵孟頫与妻子曾经在同一卷轴上一同画过墨竹，赵孟頫在自己画的那幅竹子上，提了“秀出丛林”四个字。这四个字，有意无意间也是赵孟頫的传神写照。

这个“出”，也许是赵孟頫在大殿上初见忽必烈时，被夸赞的“神采秀异，神仙中人”；也许是中年时，比他小31岁的皇帝元仁宗与他亲昵，直呼“子昂”；也许是晚年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官至一品，名满天下”；也许是他些许自得的天赋生来和难掩情才，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注目与侧语。而在朝代更迭与人情世事中，他的“出”仕，或是父母之命，或是兼济的情怀，还有那些复杂的时势与纷纷的人语，个中的曲折情节，或写在了命书上，或写在了青史中，而更多的已在此时与彼时散佚，悉数难考了。

妻子去世后，赵孟頫给夫妻两人的佛门师傅中峰明本禅师写了封信，“孟頫自老妻亡故，伤悼痛切，如在醉梦”，他说，自陪伴了自己三十年的妻子去世后，每日如同喝醉了一样，心里的哀伤和难过，哪里能言喻。

这次展览上也展出这封写给中峰明本禅师的信，这些情意千斤，或许从信笺上才能体会几分吧。

▲ 赵孟頫在妻子去世后给中峰明本禅师写的信，上面写着：“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当是诸幻未离，理自应尔。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

与 他 相 见

关于赵孟頫，说法总是多而纷纭。只是我们以为，重要的倒不是从种种说法里得出凿凿结论，而是亲自去看看。

就如同被董其昌拿来与之比较的仇英，也许和同时代的画家们相比，他也有他的局限，但当他的技巧精湛稳定到旁人难及的地步时，就已然成为他的风格了，也可以以此立定他的精神，旁人也许能够模仿，但终究无法超越。也如赵孟頫所说的那句“秀出丛林”，其实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林子，能够秀出其中。

所以如果能以一种认识新朋友的心情，去看这次赵孟頫的展览，也许能有不一样的领会。古今隔了八百多年了，唯一可与他相印证的，也只有他留下来的这些墨迹。他经历的这些那些曲折滋味，也都已经形诸笔墨，人书俱老了。而今我们能够全然交付信任的，也只有这些笔墨本身吧。

所以，撇开纷纭说法与春秋记载，亲自去看看他所留下的这些“心画”吧。

也许你们会很相印，也许只是打了个照面，眼里觉得悦目可惜心底没有惊动。但无论如何，见字如面，我们已经跨过了漫漫的时间，与他相见了。

关于展览的小TIPS

1 . 展览将一直持续到12月05日。

2 . 展馆在故宫武英殿，只需要购买故宫的门票即可。现下是淡季时候，故宫门票为40元，可在故宫博物馆的官方网站上在线购票，去时携带证件即可。

3、故宫的止票时间为8：30-15：30，15：40停止入馆，周一闭馆。

4. 现下北京天气比较寒冷，展厅内温度也较低，看展时需要注意添衣，可以带上暖水，能看得更舒服。

6 . 展览共展出了一百余件展品，如果是匆匆行过，看展时长约为1小时，如果想要仔细观看，看展时长约为2-3个小时，大家可自行规划的时间。

7  .  除了赵孟頫的展览，故宫最近还有历代青绿山水展、明代御窑展、哥窑瓷器展、故宫藏瑞鹿文物特展等展览，也可以前往看看。

8 . 祝大家看展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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