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學經典丨《禮經大義》之“特牲饋食禮大義”
曹元弼著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助理教授 許超杰點校
此篇排印本無，據鈔本整理。
孝子之事親也，生則養，没則喪，喪畢則祭。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於心也。三年之喪如駟過隙，復生有節，追慕無窮，四時變易，觸境生哀。秋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悽愴之心；春雨露既濡，君子履至，必有怵惕之心。五穀成，果實熟，馨絜盈乎前，而父母不復嘗新，雖有千駟之富、萬鍾之禄，曾不得復致須臾之養。其在嘉會好合之時，與何舉家歡娱，獨吾父母音容杳然，笑語寂然也。其在疾苦慘怛之時，與何痛切肌膚，呼父母而不聞也。故君子有終身之喪，孝子仁人之於其親也，哀痛思慕至死不窮。聖人通神明之德，知衆生必死，形魄歸地，魂氣歸天，形有盡而神無窮也。鬼神依人而行，祖考與子孫幽明雖隔，而精誠相通也。於是制祭祀之禮，以追養而繼孝，自天子至於庶人各隨其分，竭其力、盡其誠敬，以反本復始，致隆於其所自生。制禮自士始，而庶人放焉。
特牲饋食之禮，筮日、筮尸。重祭禮，不嚴自專求當鬼神之意也。孝子有祭乎，有齊乎，夫能存無形、屬荒絶者，惟齊也。孝子將祭，散齊七日以定之，防其邪物，訖其嗜欲耳。不聽樂。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其慮事也豫，其比時具物也備。致齊三日以齊之，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齊三日乃見其所爲齊者。祭有十倫，見事鬼神之道，齊其本也，故擇祭日，必先期旬有一日，以容齊也。筮日、筮尸，子姓兄弟咸在。宿尸，知心兄弟從，與主人同孝敬之心也。祝、宗人、有司各就其位共其事。孝子之祭，備其百官，序其禮儀，奉承而進之，此其始事也。自筮日至正祭，辭皆稱孝子孝孫，以其義稱也，所以使祭者顧名而思義也。宿尸，尸許諾，主人再拜稽首，以筮吉已當神意，敬之如神也。宿賓，帥朋友以助敬也。賓在有司中而必宿之，將使致敬於己親，必先尊之也。古之君子愛親以愛人、敬親以敬人，夫然，故人恒愛之、人恒敬之。得人之歡心以事其親，生則親安，祭則鬼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而況於承祭之賓乎？
《孝经》
厥明夕，主人及兄弟、賓、衆賓濯，視牲，致絜也。主人門外拜賓，謝其爲祭而來，猶喪禮之拜賓也。宗人請期，重祭時也。祭之日，夙興，主人冠端玄，如筮日服，主婦纚笄宵衣，齊戒沐浴，盛服以莅事也。主人視側殺，主婦視饎爨，祭以牲與盛爲主也。孟子有言：“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婦人蠶繅以爲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故《孝經》之義，天子以德教光於四海爲孝，諸侯以保社稷爲孝，卿大夫以守宗廟爲孝，士以保禄位、守祭祀爲孝。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忠順不失以事其上，而後能保禄位以承祭祀。有絜牲、普淖之薦，故《禮》之目曰“特牲饋食”“少牢饋食”。位稱其德，禮稱其位，君之恩也、親之澤也。明乎此義，則家有孝子、國有忠臣，而天下平矣。
祝筵几於室中，爲依神也。古者，天子、諸侯有主，大夫依神，士結茅爲菆，亦主道也。考妣主異而尸同，孫於祖父母得兼體之，故鋪筵設同几，明神靈共於是憑依。祝曰：“孝孫某，薦歲事于皇祖，以某妃配某氏。”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尊親一體之義也。
陰厭，主人及祝升，西面于户内。《記》曰：“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其在此時與？又曰：“及祭之日，顔色必温，行必恐，如懼不及愛然。”如懼不及見其所愛者。又曰：“孝子之祭可知也，其立志也敬以詘。”充詘形容喜貌。又曰：“孝子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和氣謂立而詘。孝子如執玉、如奉盈，洞洞屬屬然如弗勝、如將失之。”其孝敬之心至也與？昔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未有生不敬養而没能盡享者，未有養不致樂而能致嚴者。祭如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主婦盥，薦兩豆。主人降，及賓盥，出，舉鼎。《記》曰：“周還出户，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其在此時與？孝子之祭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絶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愛則存、致愨則著者，存不忘乎心，夫安得不敬乎”。
主人升，入，復位。俎入，設。主婦設兩敦、兩鉶。祝酌奠。《記》曰：“孝子之祭也，其薦之也，敬以欲，薦之謂進孰。其奠之也，容貌必温、身必詘，如語焉而未之然。”其在此時與？主人再拜稽首，祝祝，卒，主人又再拜稽首。拜，服也；稽首，服之甚也。至誠懇惻、極順盡敬以勸強其親，想像恍惚，諭其志意以與神明交，庶或饗之，孝子之志也。此尸未入之先，事鬼神之道也。
古者祭必有尸，尸，神象也。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升自阼階，仰視榱桷，俯視几筵，其器存、其人亡，虚無寂寞，思慕哀傷，無可寫泄，故座尸而食之。孫爲王父尸，而子不爲父尸。祭本出於子之思慕深切，欲得一人以凝聚父母之精神，故取其血脈相通而倫序稍遠，心氣差能自定，以成禮者爲之。《記》曰：“所使爲尸者，於祭者子道也，父北面而事之，所以明子事父之道也。”苟爲神靈所憑依，則吾見其爲祖考也，不知其爲卑幼也。孝子之事親也，父母所愛亦愛之，所敬亦敬之，而況於精氣所式憑者乎？故以世叔父、宗子之尊，頎乎頽乎，事之謹而服之甚，夫然，而子事父之道明矣。微特此而己，祭之末嗣子爲上，主人接之如事嚴賓，以當先祖之正體，爲宗廟祭祀之重所繫，故降尊而極禮之如此。夫然，而人子念祖穆修德、永世克孝之心不能不大動矣，此父子之倫也。
祝迎尸于門外，主人降，立于阼階東，踧踖以俟尸也。不出迎，事尸之禮止於廟中，成尸尊也。《記》曰：“君迎牲而不迎尸，别嫌也。尸在廟門外則疑於臣，在廟中則全於君。君在廟門外則疑於君，入廟門則全於臣、全於子。是故不出者，明君臣之義也。”士祭祖禰，祖之尸則主人乃宗子，禰之尸則主人乃父道，必入廟而後尸之，尊無所屈。不出者，蓋以明長幼枝主之義也。
尸入門，盥，侍神必絜也。不就洗，尊也。尸入，主人從，見尸如見親，彷彿生平出入隨從扶持也。尸即席，主人拜妥尸，安尸以安神也。尸執奠，祝饗，主人拜如初，欲神因尸以饗也。惟孝子爲能饗親，饗者鄉也，鄉之然後能饗焉。是故孝子臨尸而不怍，致其誠信，與其忠敬，明薦之而已矣。祝命挼祭，尸祭豆，佐食取黍稷肺祭授尸。尸祭之，墮損其饌，欣然若生時倚食，贊成祭也。尸祭酒，告旨，主人拜。祭鉶、嘗鉶，告旨，主人拜。酒穀，味之芬芳者；鉶肉，味之調和者。齊敬共之，唯恐不美。告之達其心，神明饗之，主人拜，喜神之饗之也。尸每三飯告飽，祝侑，主人拜，如是者三，如生時下氣怡聲、柔色殷勤，勸親加餐也。佐食徧舉牲醴及獸魚，尸祭之嚌之，象生時供養物，舉以奉親嘗之也。設太羹湆，重古也。羞庶羞博，滋味也。主人親羞肵俎，肵之爲言敬也，敬尸所以敬神也。仲尼嘗，奉薦而進，其親執事也愨，其行也趨趨以數。精誠專一之至，若親見父母，而趨走饌設於其前，所謂祭如在者與？主人初獻，主婦亞獻，賓長三獻，既食而醋之，以衍安其所食之樂也。既内自盡，又外求助。祭也者，必夫婦親之。故《詩·周南》有“荇菜”，《召南》有“蘋繁”，所以成孝敬、立人倫之本也。
荇菜
古者，吉凶之事必與賢者共之，士祭有朋友、屬吏，大夫有僚屬、家臣，諸侯百官各揚其職，天子相維辟公。天子不毁傷天下，諸侯不毁傷其國，卿、大夫、士不毁傷其家，而後能帥其屬以事其先，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親親賢賢，義相表裏，宗廟之禮有序爵辨賢。傳曰：“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苟平日反身不誠，事親不悦，祭祀不誠不敬，則賢者必不樂與之成禮。故祭有賓，義之大者也。
主人酳尸，尸酢主人，飲酒之禮也。孝子惟恐神之遽去，備禮極敬以樂皇尸，節文充遂所以娱神也。尸食，祝以孝告；尸酢，嘏以慈告。嘏，長也、大也，授主人以長大之福。賢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謂福也。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言内盡於己而外順於道也。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親，其本一也。上則順於鬼神，外則順於君長，内則以孝於親，如此之謂備。惟賢者能備，能備然後能祭，祭則受福，此之謂也。嘏以黍，其辭曰：“受禄于天，宜稼于田。”知稼穡之艱難，聰聽彝訓。聽祖考之彝訓，務忠儉而無敢汰侈，以保族宜家也。
獻，祝佐食，始行神惠，以接神先之也。主婦亞獻，宗婦執兩籩，户外坐。主婦受設之，其孝敬同而供養統於適也。主人獻賓，長以肝從，主婦、兄弟長以燔從，親疏内外之别也。賓三獻，燔從，爵止，欲神惠之均於室中也。主婦致爵於主人，主人酢主婦。主人致爵於主婦，主婦酢主人。夫婦相授受，不相襲，處酢必易爵，明夫婦之别也。於斯時也，父母神顧而樂之，子婦和敬如是，與生時寢門侍奉佐餕有以異乎？無以異也。三獻禮畢，主人獻賓，獻兄弟，獻内兄弟，行神惠於助祭者無不徧，博愛廣敬之義也，夫是以宗族、姻黨、朋友和敬同愛也。先獻賓，次兄弟，賓尊而兄弟親，尊賓之義也。長賓、長兄弟獻酢酬之禮繁，衆賓、衆兄弟則省，尊卑之等也。下及公、有司、私臣皆得獻，上下之際也。古者，上有大澤則惠必及下，不使其下有一人之不被其愛敬，此在邦在家之通義，所以和睦無怨也。
古者小宗祭而兄弟皆來與焉，宗子祭則族人皆侍，庶子不祭，統於宗也。蓋兄弟之義無分父母，生時兄先弟後，羣從和集以致孝養。自父母視之，諸子猶一人也。自祖父母視之，諸孫猶一人也。推而上之，極於始祖，則合族猶一人也。故宗廟之禮，子姓兄弟、羣昭羣穆咸在，昭與昭齒，穆與穆齒，而不失其倫。夫是以親者益親而疏者不離，此親疏之殺也。一本之恩，瓜緜葛衍，同在宗廟之中，其有凍餒無告而主人未之恤，將何以慰先人。其有不孝不弟、奇邪放恣，將陷於刑辟而主人未之匡救，又何以慰先人。喪祭之禮明，不忍背死，則不敢忘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自然之道也。故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戚戚兄弟，莫遠具爾。”神實臨之也。
長兄弟爲加爵，助主人致孝也；衆賓長爲加爵，助主人致敬也。爵止，欲神惠之，均於在庚也。嗣舉奠，貴適重正，尊尊之義，宗法之本，欲使象賢崇德、負荷家業，而亦以深動其孝養愛日之心也。大夫之子不舉奠，大夫不世爵，避賢路、防專僭也。士之子恒爲士，備禮不嫌也。兄弟弟子洗，舉觶于其長，爲旅酬發端，及無算爵。賓弟子、兄弟弟子各舉觶于其長，所以序長幼、教孝弟。旅酬逮賤，自上而下，少長以齒，明長幼之序也。賓取，主人酬觶，以酬長兄弟。長兄弟酬衆賓、長賓，兄弟交錯其酬，以辯於斯時也。父母之神顧而樂之，兄弟和協如是，視生時怡怡聚順有以異乎？無以異也。朋友衆賓樂與成禮，幸哉，有子可以保家矣。《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父母其順矣乎？又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治家者得人之懽心以事其親，而神猶有怨焉恫焉者乎？於是爲加爵者作止爵，若神欣然舉觴，上下爵並行，長兄弟取弟子所舉觶以酬賓，如賓酬兄弟之禮，賓兄弟遂各取弟子所舉觶，交錯相酬無筭。因今接會，使之交恩定好，此百姓所以親，五品所以遜也。主人於此覩賓兄弟之肅肅雝雝濟濟添添，想像神靈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庶幾先祖是皇、神保是饗，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焄蒿悽愴，若即若離，則又黯然悲不自勝矣。故曰：“祭極敬，不繼之以樂也。”
利洗散，獻于尸，終佐食之義也。祝告利成，主人出，尸謖，主人降，正祭畢矣。神之格思，不可度也。神保聿歸，亦不可知也。神其依人而行乎，或諸遠人乎？於是將改饌西北隅，爲陽厭以飫神。先命舉奠，及長兄弟，戒之曰：“有以也。”言當似先祖之功德，積善流慶，以保世滋大也。曰：“酳有與也。”言當與兄弟相親睦，正倫理、篤恩誼也。先陽厭戒之，承祖考之命以命之，庶神之聽之也。佐食，改設尸饌，闔牖户，或者鬼神尚幽闇，與主人户外屏息而聽，其亦慨然聞乎其歎息之聲與？祝告利成，主人降，賓出，拜送。《記》曰：“宿者皆出，其立卑静。以正如將弗見然。及祭之後，陶陶遂遂，如將復入然。”是故孝子愨善不違身，思慮不違親，未祭而齊、如見所祭，已祭而思、明發不寐，充是心也。一舉足、一出言，雖微祭也，何往而不如臨父母乎哉。
祭畢,歸尸俎，賓俎留，兄弟燕私。先人不可見矣，兄弟皆祖考遺體，不忍其去，留與殷勤，親親之恩也。燕毛序齒，雖諸侯之尊，與父兄齒，而況大夫、士，敢或以貴富加於父兄、宗族乎哉？祭禮一日之澤，親疏貴賤施惠必均。故曰：“羔豚而祭，百官皆足。”恭儉慈惠，見政事之均焉。
人有五倫，祭者追養繼孝，父子之道而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義皆於是著焉。祭有十倫，惟臣無作福，士大夫之祭無爵實之施，餘皆備焉。故曰：“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士祭之義如此，而況天子、諸侯之祭乎？故曰：“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而已。”“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稱諱如見親。祀之忠也，如見親之所愛，如欲色然，其文王與？《詩》云：‘明發不寐，有懷二人。’文王之詩也。祭之明日，明發不寐，饗而致之，又從而思之。祭之日，樂與哀半。饗之必樂，已至必哀。”孔子之所慎齊，曰：“吾不與祭，如不祭。”“君賜腥，必熟而薦之。”鄉人禓，孔子朝服立於阼，以安室神也。天性之恩，聖人與我同。誰非人子，而忍忽於祭祀，怠於齊戒哉！
嗚呼！祭者，人子終天抱痛，萬不得已之至情也。曾子曰：“椎牛而祭墓，不如菽水之甘也。”又曰：“親戚既没，雖欲孝，誰爲孝？年既耆艾，雖欲弟，誰爲弟？故孝有不及，弟有不時。”故君子常於其不可得者而先施焉。曾子事親養志，常以皓皓，夫是以眉壽。昔者皋魚哭而哀，孔子問之，曰：“往而不復反者年也，失而不復得者親也。樹欲静而風不停，子欲養而親不待。”孔子曰：“小子識之。”於是門人多辭而歸養。往者張聞遠同年遭父喪，後與元弼書曰：“不孝已矣，兄當父母俱存之日，幸無負此光陰。”豈意一轉瞬間俱爲鮮民，今三十餘年矣。每誦其言，心如摧絶。敢以爲二三子告，凡我同人，深思祭禮之義，其無忽於事生乎哉。
编辑：嘉 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