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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麗娱本文原刊於《文史》2021年第1輯(總第134輯)提要本文討論《禮論》的興起及其撰作方式與中古經學發展變異的關係。認爲《禮論》類著作因《石渠禮論》《白虎通義》而發端,針對禮典中不易理解和有争議的問題進行論證,有别於章句訓詁,從而開辟了經學詮釋學的另一種路徑和方式。東晉南朝以降,以劉宋何承天《禮論》爲代表,此類著作大量出現,發展爲與義疏學並列的兩種文體和學問。其書以追求禮義爲中心,以問答爲形式,以經學原則指導現實應用的目的更明確,故被作爲經典的理論補充和實用依據,也因此成爲溝通禮學與當代禮制之間的樞紐和橋梁。而新的《禮論》類著作由於逐漸突破傳統章句注釋引經據典的典型舊規,大量吸收魏晉“故事”和當世之儒的觀點、論議,帶有變通性强的鮮明時代色彩,同時能够在經學理論與現實禮制的體用之間取得折衷與協調,故影響和導致了南朝義疏學在詮釋方法上的變化。以此經學的門户之規漸被消除,促進了師學門派家法的淡化和衰落,使經學理論産生了可以超越不同見解、不同立場的突破。特别是孔穎達《五經正義》採取兼用原則,吸收南北義疏,融合南北學術,奠定了隋唐經學的統一之路。最終不僅促成了唐貞觀、開元改撰經典的風潮,孕育和開啓了中古時代追求新義的思想變革,也間接導致了中唐乃至宋代經學的變古與“新儒學”的誕生。關鍵詞:《石渠禮論》《白虎通義》何承天《禮論》經學詮釋南北義疏學引子:中古前期經學發展軌迹的追尋近年來,包括禮學在内的經學研究不斷拓展,在各種專題的微觀研究之上,對經學整體發展脉絡及變化綫索的追蹤考察,似乎也已進入學者關懷的視野。不久前,吴震先生發表《宋代新儒學與經典世界的重建》一文[1],定義11世紀宋代新儒學是一場儒學復興運動,認爲如果以唐宋變革爲視域,將眼光從外部的佛老或玄學轉至儒家文化傳統的内部,就會發現中唐以來經學傳統發生的種種嬗變,竟爲宋代新儒學實現“思想突破”提供了重要契機,也從而使傳統經學發生“經學理學化”的詮釋學轉向。吴震從經學詮釋學轉向這一基礎問題出發,來尋找唐宋間聯繫和變化的想法很給人以啓發。但問題在於,唐宋經學的嬗變有其長期的鋪墊和發展過程。就此而言,有隋一朝和唐朝前期的百七十餘年(581—755)或者不應排除在外,而唐朝的詮釋學轉向和“疑經改經”思潮的興起,若僅從中唐説起顯然也是不够的。這一點則往往被此前的經學和思想史論著忽略。因此筆者曾試圖通過隋文中子王通的《續六經》之作以及《中説》一書對中道的提倡,證明其思想對貞觀、開元間“改撰《禮記》”的影響,以及對唐後期包括新《春秋》學在内的思想和學術觀念的啓發[2]。圖為王通《中說》,安定胡氏留白軒藏本儘管如此,對於理清隋唐之際乃至中古前期的經學脉絡、找到其間的學術根由仍有很大欠闕。清學者皮錫瑞將西漢元、成至東漢一朝作爲經學極盛時代,認爲此後經學中衰,至南北朝進入經學分立時代。隋平陳而南北之學歸於統一,並有“經學統一之後,有南學,無北學”的判斷[3]。那麽,爲何從南北的經學分立走向以南學爲主的統一?此前學者已嘗試從經典詮釋的角度來認識這一問題,其或從鄭玄禮學及相關學術争議入手,或更從南北義疏學之差異及與《五經正義》的關係等論證義疏學末期趨於衰亡之大局[4]。但竊以爲,導致變化的原因或非止一端。雖然經學詮釋方法的轉向非常重要,但若僅從鄭王之争和義疏學自身分析,恐怕仍不能完全找到魏晉南北朝以降經學變異的根源。有一點需要注意:南朝自劉宋之後,《禮論》類著作興起且風行一時,成爲與義疏學並重的一種學問。而南學之所以發生皮錫瑞所謂“變樸實説經之體,蹈華腴害骨之肌”的趨向[5],應與《禮論》體裁的産生及傳播有直接的關聯。雖然,這不能脫離儒、玄兼綜的學術環境,但也有《禮論》自身發展的原因。多年以前,樓勁先生曾提示筆者《禮論》著作對南朝學術的重要性。相關論著如史睿論述北周後期至唐初禮制變遷與文化學術統一,提到《江都集禮》一書,及其所引用的徐廣、賀瑒、崔靈恩、庾蔚之等南人著作及特色,内即包括何承天《禮論》[6]。吴羽討論《開元禮義鏡》的學術淵源與影響,也特别論證了此書與《禮論》和《三禮義宗》《江都集禮》一脉相承的關係,並由此及於唐禮南朝化的問題[7]。但由於相關《禮論》導致南、北經學在詮釋方法上的差異,涉及中古前期經學變化的具體途徑和原因,故本文仍選擇對《禮論》之書作一次專門的追索。一、溯源:《石渠禮論》的出現及其意義《禮論》之“論”,本是一種文體。《文心雕龍·論説第十八》有曰:“聖哲彝訓曰經,述經叙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並認爲仲尼弟子記其言爲《論語》,乃羣論立名之始。“論也者,彌綸羣言,而研精一理者也”[8],可見是將“論”作爲論經和説理的著作。不過將“論”之名稱用於禮,即不能不自荀子《禮論》和《石渠禮論》溯源。(一)荀子《禮論》與《石渠禮論》《禮論》和《樂論》一起,作爲篇章之名,最早出現於荀子論著之中[9]。但就其内容針對而言,尚非彌綸羣言的論辯體,而是荀子個人關於禮樂生成來源、作用、原則及意義的解釋和説明,所以總可謂禮義、樂義之概説或通論。其説雖對後人影響極大,司馬遷之《史記·禮書》即爲《禮論》之抄撮與集成,但其説主要在突出禮的價值和必要性,所以真正被《文心雕龍》視作“聚述聖言通經,論家之正體”的,還是所謂“石渠論藝”和“白虎通經”。圖為《漢書·藝文志》《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宋嘉定十七年白鷺洲書院刻本西漢之際的《石渠禮論》,便是“石渠論藝”的成果。其名不見於《漢書·藝文志》,但在禮類目録下,卻有注明“石渠”的“《議奏》三十八篇”。另外《尚書》類下也有“《議奏》四十二篇”,注明“宣帝時《石渠論》”。顔師古注引韋昭曰:“閣名也,於此論《書》。”《志》於《春秋·公羊》和《穀梁》《論語》《孝經》下,也都記有《議奏》若干篇或《五經雜義》若干篇,並言出自《石渠論》[10]。由是可知,議奏即“論”之别名。當時所説“石渠論”者涵蓋諸經,《禮論》可能是其中之一。其構成以篇爲記,《隋書·經籍志》所載戴聖撰《石渠禮論》四卷,或者就是其中的選編。與石渠的論經議禮啓動有關,《漢書·宣帝紀》甘露三年(前51)有“詔諸儒講《五經》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11]。同書《韋玄成傳》載“玄成受詔,與太子太傅蕭望之及五經諸儒雜論同異於石渠閣,條奏其對”,同時戴聖以博士、聞人通漢以太子舍人論石渠[12]。還有薛廣德、施讎、歐陽生之裔孫地餘,以及林尊、周堪、張山拊等多人拜爲博士,“論(於)石渠”的記載[13]。後漢順帝時翟酺也有“孝宣論《六經》於石渠,學者滋盛,弟子萬數”的形容[14]。《通典》在沿革部分引用聞人通漢、韋玄成和戴聖等參與的“石渠議”或是“石渠禮議”,内以相關喪禮經傳的論辯最多(詳後)。故《石渠禮論》乃諸儒論經之記録,並非戴聖一人的發明。繼石渠論藝之後,東漢又有白虎講經。《後漢書·章帝紀》言建初四年(79),以光武時有詔五經章句煩多,意欲減省,明帝時大臣亦有奏欲使諸儒共正經義,故詔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15]。故蔡邕於靈帝時上封事,有“昔孝宣會諸儒於石渠,章帝集學士於白虎,通經釋義,其事優大,文武之道,所宜從之”之論[16]。而班固的《白虎通義》大約也在整理《白虎議奏》基礎上形成[17],與《石渠禮論》同樣對後世影響巨大。以此在討論南朝《禮論》之先,對二書的形式體裁實有了解的必要。(二)《石渠禮論》《白虎通義》的針對與體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