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和赵传

世界上有没有天使？尔朵也许算得上其中一个。你也许不这么认为，而我无法也无意解释刚刚写下的这句话。我也许见过尔朵，也许并没有。

——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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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没有天使？尔朵也许算得上其中的一个。我也许见过尔朵。

尔朵今年 45 岁，出生在湖南一个小镇上，高中毕业考取某师范大专，大二时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难于集中，后来辍学了。再后来尔朵留在了城市里，开了一间修理自行车的小铺，二十多年如此。也许是这样。

尔朵的小铺旁边，有一家二手音箱交易小店。店老板看上去对生活满足，是个谦和又精打细算的中年人。这家音箱店也是一开许多年，和尔朵的小铺做了许多年邻居。老板那个长得像小瘦猴儿看起来聪明的儿子，经常来帮忙。那些年音箱店的门口摆着大喇叭，反反复复播放一首歌，尔朵后来知道了，是赵传唱的《逆风飞行》。

……逆风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顺风逆风天意无从违逆。不停练习在危险中飞低，用鸟的眼睛看无边大地……我与飞行浑然一体……

我也许是在两年前的一次创意写作班上见到过尔朵。也可能是在一次修自行车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他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眼神明澈。也许是这样。

大概三年前，尔朵喜欢上了写作，每天记录一些东西，有时是断续的句子，有时是一首或几首小诗，也有成篇的故事。那种语言，分不清是现实或是幻境，絮絮叨叨的长句子，有冗长的表达又无法说出究竟的意图，总的来说尔朵也许并没有特别想要说出一个什么故事或任何东西，他只是沉浸于写作的愉快。我说他每天都要记录一些什么，那真的是“每一天”，写完后有时发布在网络上，有时只是搁置在什么地方，或者说是不是给读者看到，尔朵觉得都可以。

图：赵传，1961年6月生于台湾，歌手、音乐人。代表作《我是一只小小鸟》《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等。曾获金曲奖最佳国语男歌手奖等。本图来自网络，作者未知。

在创意写作班里，等待上课的空隙，尔朵有时戴一副看上去时尚的大红色耳塞，连接着他偶尔死机的国产智能手机，听音乐，仍旧是赵传。也许他并非十分热爱音乐，更多只是一种习惯。那副时尚的大红色耳塞，是有一回经过音箱店，店老板笑眯眯拿给他的。音箱店还在原处，然而略微扩张了，也买卖一些其他的二手电器。

尔朵现在不修理自行车了。因为写作的原因，他阴差阳错给本市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起了文案工作，在 45 岁的年纪。和大学时一样，尔朵仍然不喜欢太密集的用脑，这一点和多数现代城市人不一样。基本上他享受体力劳动，对他而言那是一种休息。比如在房间里擦擦洗洗，或制作一日三餐之类。尔朵平时用脑疲劳时，就喜欢忙碌在家中擦洗，拿一块用旧的抹布，双腿一曲蹲着擦地板。他的韧带很柔软，一面用一只手将灰尘归拢成一堆，一边一脚一脚的倒着后退，大张着他这个年龄仍然清澈的眼睛，十分专注。过一会儿邻居们会从尔朵敞开通风的大门里，听到哗哗搓洗抹布的水声。

尔朵似乎喜欢修理，擅长将有限的资源利用得生机勃勃。有一回邻居大姐书柜的内置文件筐坏了，固定在柜门内的铁钩与文件筐脱了钩，尔朵碰巧知道了这件事，他还知道如果要修好这只内置文件筐，需要一个大约五立方厘米的木方块，外加一只坚固的小铁钩。小铁钩很容易的在家里找到了。午饭后下楼散步时，一家新开的钟表房正在装修店面，男老板很有文艺气质，穿一件抽象画风白底T恤，披散着乌黑的长头发坐在堆积一地的木条旁，看着走过的一个个路人。尔朵就这样找到了他的五立方厘米小木块，敲敲打打把大姐的内置文件筐修好了。大姐看上去惊讶，一连夸奖三回“手太巧了”。

刚搬进现在租住的屋子时，设施简陋，房东甚至没有配备一张书桌。尔朵在楼道拐角看见一张就快要散架的深色木桌，应该是搬出的人家留下的。他小心翼翼把它拖回房间，又是一番麻利的敲敲打打，桌子很快恢复使用。尔朵露出满足又高兴的神色，是那种 14 岁小男孩自制成一把弹弓后的笑。他把这唯一的一张书桌给了同住的 25 岁自闭症女孩 Rabbit 使用。Rabbit 喜欢画画儿。尔朵节省下一点儿钱，拿其中一些给 Rabbit 买了不同颜色的涂料。杨梅上市的时候，他又给 Rabbit 买杨梅吃。

Rabbit 因为病症很少说话，但她画画儿的时候喜欢尔朵拿旧手机播放歌曲给她听，她最喜欢那首《我是一只小小鸟》。赵传之外，还有很多歌手都翻唱过这首歌，比如女歌手罗琦。Rabbit 在互联网上读到过关于罗琦的一些故事：少年成名又年少轻狂，因为过于张扬在年轻时一次派对上与人冲突，被对方用半截啤酒瓶刺穿左眼。后来罗琦吸食毒品被拉到公安局，进行强制戒毒。之后的十年，罗琦淡出大众视野，直到近年才重又出现在电视节目上，饱经沧桑却透着一种豁达的生命力…… Rabbit 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那时罗琦去到德国，她的德国丈夫帮助她戒毒，心瘾一直戒不掉，丈夫就悄悄每天往美沙酮（戒毒药物）里兑越来越多的水，药物含量越来越少，到最后他每天给罗琦的实际只是一杯白开水，但她并不知道，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戒掉了毒品。罗琦是很幸运的。

歌手也好，尔朵也好，Rabbit 自己也好…… 那么多的人生啊。Rabbit 想。

Rabbit 喜欢丁当演唱版本的《小小鸟》

还有那个八零后的女歌手丁当也翻唱过这首歌，成长在离异家庭、性格叛逆坚强的丁当。Rabbit 觉得丁当的声线和罗琦有些不同，那是另一种清澈，但充满对于生命迷茫的呐喊。现在 Rabbit 在重又恢复生机的木桌上画她眼中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再是黑白而是彩色的。后来 Rabbit 和尔朵相爱了。

尔朵在 Rabbit 的跟前总有许多可以说的。他给她讲一天的见闻、一些八卦和国际形势，讲自己午睡时做的梦，等等，远不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样寡言。Rabbit 和尔朵在一起时也不像在他人面前那样易于胆怯或惊恐，她就躺在尔朵胸前嗯嗯的回应。他一边说话一边抚摸她的长头发，一会儿她就坑坑洼洼的对他说，她要睡了。Rabbit 喜欢这种入睡的方式，和尔朵的胸膛挨得很紧很紧。有一回她想了想又结结巴巴的告诉尔朵，她没有和人这样完全的亲近过。有时他们像两只小动物，彼此紧靠依偎着对方。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春天。

尔朵年轻时偶尔大脑迟缓的病症至今没有完全好转。正因为这样，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很笨的，有时反应慢，有时辨认不出他人说话的真假或者意图，然而他总是认认真真回答所有人对他提出的问题，或者完全沉默。有时他突然很悲观，消极，对生活感到迷惘和莫名的担忧。这种情况下尔朵最容易情绪暴躁，对 Rabbit 很大声的说话，或皱着眉头完全不说话，甚至莫名其妙的横加指责。这种时候 Rabbit 会哭，心碎的、世界崩塌的样子，她唯有等待尔朵逐渐的恢复过来。

另一种尔朵易于焦急的时刻，是每当 Rabbit 伴随的被害妄想症发作，她的眼睛里充满惊恐，说话气若游丝。这时尔朵会以双臂环住她，使她睡眠，这时候尔朵算得上 Rabbit 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有时他反反复复耐心的告诉 Rabbit，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又准备温水喂她吃药，或者带她出门做一些简单的运动。

Rabbit 状态好的时候每天画画。尔朵每天写一些文章，有时也接一些廉价的私活儿。有时尔朵挑出几张 Rabbit 画得好的，放在网络上出售，运气好时一张画也能卖出几百元钱。有人付钱买下 Rabbit 的画时，她会露出牙齿高兴的笑起来。尔朵和 Rabbit 的一个共同之处，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很明澈，在这一点上年龄似乎不对他们构成影响。

现在尔朵有一份不算高的薪水。尽管他并不在那间互联网公司的正式编制内，但只要能干下去一天就这样干着。尔朵想。他刚刚领完工资，把每个月需要资助一座教堂修缮的费用给转账过去，超过他一半的月薪。那是一座建在海边小渔村上的老教堂，在石阶层叠的环形山深处，山海之间住着错落有致数不清的人家。那里的村民们不知道讲普通话，淳朴又精明、热情健谈。尔朵领着 Rabbit 曾去过一次那儿。

教会必定是神的代言人吗？事实上尔朵连基督徒也不是（至少现在）。但他决定尽一己之力支持老教堂的修缮，并没有更好的解释或者答案。或许他只是希望村民们生活得更符合自己的意愿。Rabbit 同意尔朵这样做。

回家的路上，尔朵经过一个忙碌的十字路口，地上散落着一团红色的不知什么花，有点儿淡淡的香气，也许是从哪棵树上落下的。尔朵有些疲倦的眼神一下子又明澈起来，露出不加掩饰的笑。他把有点儿脏脏的花朵捡起来，数了数总共五朵，全部装进了随身的小布包里。这是一种可以吃的花朵，晚上他要煮进汤里和 Rabbit 一起分享。

关于尔朵，现在，我已认认真真坐在这里写了数个小时，但我确信以上并不足以概括尔朵这个人。我知道，必定丢失了或多或少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你不必相信我说的一切。

世界上有没有天使？尔朵也许算得上其中一个。你也许不这么认为，而我无法也无意解释刚刚写下的这句话。我也许见过尔朵，也许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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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西楠，有多种作品出版，也编书译书。曾旅居英国十余年，现游走写作于一些地方。鲸鱼主创。

- 艺术生活 · 第 162 期  完 -

回顾上期《我就是一块滚石！》：

影响了几代人的民谣歌手，以其多变的音乐风格和深刻的思想、看似简单实则无比犀利丰富的歌词——鲍勃•迪伦就像一颗滚石，依然滚动在年轻人的内心深处。愿热爱他的每颗心都是滚石，永不生锈！

—— @李广平

支持王音大哥的诗！青岛话朗读，有情感！

—— @十七

哈哈，很喜欢听本期的方言读诗！

—— @木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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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不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Wisława Szymborska | 艺术生活 · 总第 16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