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僻史，赵旭如
“芥蓝头长得奇形怪状自有道理 / 我的孤僻亦有道理”。
赵旭如长篇跨文体写作《孤僻史》来自作者 2004-2021 年除诗歌外的全部写作，共十万余字，是作者对过往生活及写作的重新审视和集结，即日起在「鲸鱼书坊」公众号连载。
* 该文稿目前正在寻求出版，有意向的出版社请联系作者本人；赵旭如微信：zhaoxuru1970
孤僻史
下山路上
我身上渐渐落满了灰尘
我决计做一个孤僻的人
在遥远的地方
也不例外
第一章 沸腾之夜 1-10
1．
假如有一种东西吃了使人长睡不醒,那是什么意思呢?平常我睡几个小时就醒来了,现在当我应该醒来的时候,我又接着睡几个小时,然后再接着睡几个小时……没完没了。现在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躺在床上昏睡的人，一动不动，没有白天和黑夜，像一具尸体似的。但就我自己来说，我一直在做梦。现在我所有的梦境连成一片，像大陆和海洋，还有海岬、冰川什么的，都连在一起了，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现在梦境就是我的生活，而偶尔地惊醒一下，睁眼看一下我躺着的那个地方，我认为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2．
城里起火了。蔚蓝的天空里升起了一股黑烟。看到那股渐渐飘散的黑烟我们就知道，城里起火了。
起火的地方离我们大约有两三公里，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天空中的黑烟，而看不到明火，也看不到燃烧的建筑物、奔跑的人群或者别的什么。
也没有什么人跑到我们这里来，向我们呼喊什么。
这是个明亮的，星期五的上午。我想到，我是一个捉襟见肘的人。
3．
长沙地区阴晴不定，天气湿热。城市周边分布着工厂、墓地、加油站、高速公路收费站。在长沙，水面一直向上蒸腾着雾气。河流、池塘、小型湖泊的水汽上升，然后在城市的空气中循环，伴随着汽车尾气和粉尘，再次被人们的鼻孔吸进肺里。夜深了，有很多打赤膊的人坐在街道两旁吃生蚝。大量的生蚝被吃掉，留下一堆堆坚硬的壳。因为一直处于湿热的空气中，我的皮肤更多地分泌油脂。
我每天喝一种黑色的液体。用来镇静狂跳不已的心。朋友们之间各怀鬼胎，互相窥探。大白天，朋友们都不出门，呆在不同的房间里，人们越来越怕见到其他的人。大家都是偶然来到这个城市的，谁也不想得罪谁，谁也不想和谁过不去。大家都知道：我们都是偶然凑到一起来的，有一天都会要离开，而且，没有谁能活着离开。城市里出没着许多打扮得很得体的女人，像鲜艳的移动的花朵一样。但谁也不清楚她们内心在想什么，谁也不清楚她们夜里睡在哪一张床上。她们的妩媚都给了谁。我是一个内心灰暗的人，有时候靠酒精来燃烧自己。
另外的时候，我都觉得活着的、那个叫我名字的人并不是我。
我们每天都要扔掉很多垃圾。城市北郊有一个巨型的垃圾填埋场。有时候我觉得垃圾中蕴藏了人们全部的热情。也就是说，我们的热情，全部都成了垃圾，最后被运送到那个巨大的垃圾场里。一个垃圾场就是一座城市的内心。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各种各样、鲜艳的垃圾。有些垃圾，在被埋入泥土后50年内都会保持原状。这样的垃圾，就是诸如爱情、信仰一类的东西。还有些垃圾会很快腐烂，发出刺鼻的臭味，但当它们腐烂完以后，那种臭味也就消失了。所以说，垃圾是干净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场上。我们是一群饕餮。我们吃着流水的筵席。我们有着惊人的胃口。
4．
昨天我去理发，才发现理发店很像是停尸房。很多人并排躺在一张张窄床上洗头和做按摩。我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很恶毒的。但我知道人最后也就是这样：躺在那里，任别人摆弄，整容什么的。不同的是，停尸房的人不会再爬起来。而这里的人，做完后还会翻身爬起，然后离去。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相似的场景。
5．
夏天是身体循环最快的季节。我大量地喝水，没多久这些水就从我的身体表面渗透出来。可见我们的身体是一个通透的物体。我们的皮肤上有很多孔洞，汗液就从那些孔洞中渗透出来。我们的皮肤和炎热的空气接触。我们的皮肤通过不断的出汗来降低身体的温度。世界上，所有的人，富人，穷人，都是这样的。人是可悲哀的，在本质上都一样。我喜欢夏天，我喜欢大汗淋漓，我喜欢大量地喝水，我喜欢水，从我的体内到体外，凶猛地循环。今天我喝下去的水，可能是昨天的海水；我流出来的汗，最后也会要流进大海里，变成我最喜欢的，蓝色的、带咸味的、冰凉的海水。
6．
在东塘，我抬头看了看天。是的，两三小时以后，天就会完全黑下来。黑暗从郊区开始，慢慢地向城里渗透。城里的人都知道，两三小时后天就会黑，但他们还是在努力地赶到某个地方去，这样，就造成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景象。城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们只是需要这么奔忙，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篮球场上的那些人，将无法再玩下去。黑暗会吞没他们的脸，然后是他们的手和脚，最后是他们无聊的叫喊。最后，篮球场上的那些人都会消失。只剩下黑。无处不在的黑。灌注在空气里。堵在人的心里、喉咙里。
7．
生活中有越来越多的臭味。听说人在快死的时候很臭，我想这只是一个程度问题，这件事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特别是进入中年后，总会有一种臭味不可避免地在生活中弥漫开来。
在焦虑的时候我闻到一种茴香的味道。茴香是一种草本植物，在我老家一般是用来泡茶。还可以用来做饼子，称作“茴饼”。这是一种香料，不知为什么象征着焦虑。
昨天晚上我在梦里闻到一种强烈的尸臭。我梦见，有一栋依山而建的平房座落在湖边，房子空着。我很喜欢那座房子还有那里的环境。但是闻到一种强烈的尸臭。打开后门，一条小石板路通往山上，一路上有强烈的尸臭，还有很多人体的散件被半掩在泥土里，可以想象，这里曾经尸积如山。
我对爸爸说，我们把这里彻底打扫一下，住在这里吧。我喜欢这个房子，还有房子前面的湖。这个房子本来就是我们祖先的。
这个梦，不是一个恐怖的梦，而只是一个关于我们生活中的污秽的梦。
8．
尸体被放在薄薄的冰柜里。装尸体的冰柜是抽屉式的，只比一个人的厚度稍微厚一点点。整面墙上有几十个这样的冰柜。每个上面都有编号。
可以想象一下，有几十具尸体这样水平地放置在冰柜里。它们之间隔着很近的距离。但是互相看不见。
在这些尸体中，有一些是经过整理的，有一些还没来得及整理，保持了他们死亡时的原状。根据他们死亡时的样子，可以推测出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终止生命的。
在得到确认后，管理人员抽出其中的一个冰柜。尸体露了出来。有时候，尸体上还包裹着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要将拉链拉开，尸体才会露出来。
尸体是那么那么安详。仿佛是在冰天雪地里沉睡了几千年似的。完全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由于冰冻的作用，尸体的脸部结着细细的水珠。但需要凑近一点才看得到。
由于冰冻的作用，尸体没有任何气味。
9．
这个世界，人们成批地死去。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地生活一阵子就纷纷离去。卡拉OK包房里传来疯狂而悲伤的歌声。夏天像一个盛大的坟墓。在这万籁俱静的夏天的夜晚，我们共同生活在这坟墓一样的人间。
10．
走到半路上，我的身边起了一场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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