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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跪 着 | 重金属

2017-04-27 白连春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白连春,诗人,小说家;1965年生于四川泸州市,出版有诗集《逆 光劳作》《被爱者》《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 有多长地有多久》等;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 品奖,《拯救父亲》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两次获四川文学奖。




【重金属】


>>>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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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


我老婆怀孕了


怪只怪,桃花太灿烂。我国年年都举办桃花节。我是桃花节中长大的孩子。桃花节搞三项活动,评谁家桃花最美,评哪家女人最美,评何人作的诗画的画写的字最美。最美的,都由我国权威最高的人亲自发证书奖品。


我的理想是当诗人、画家和书法家,我国权威最高的人就是这样的天才。史书记载,他多才多艺,诗词书画皆善,然而昏庸无能,穷奢极侈。从有记忆起我年年参加比赛,年年最美和我无关。年年我都热情高涨,我知道年年我都在进步。我老婆嫁给我就是看上了我的才。我和我老婆在桃花节上认识。我们都未获过奖,但在对方眼里心里都最美。


我和我老婆结婚多年,她没怀孕。


我老婆终于怀孕了。在我说那一句话的头一天晚上,当时,我不知。我知道我老婆怀孕时,我老婆快生了。要我早知道我老婆怀孕,我就不说那一句话了。


那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也改变了我老婆和我儿子的一生。最终我遗臭万年,成为我国最大的卖国贼。

 


靖康二年。春天,桃花朵朵如妖。我和我老婆手牵手看桃花,全城人举城出动都手牵手在街上看桃花。不知不觉,挞懒率领金兵,在桃花的芬芳中层层包围了汴京。很快,金兵攻进城,到处放火、抓人、抢物,反抗者一律杀死。一伙金兵从怡春楼出来,抓了一群人,其中一个男人紧紧牵住一个女人。女人美若天仙,至少八年在桃花节上获得最美,是汴京城里最有名的歌女苏媛媛。男人赵构,宋徽宗第九个儿子,穿得像商人。


挞懒洋洋得意,坐在龙椅上。徽钦二帝和宋朝众臣站在两侧,其中有我、张叔夜、孙傅、张邦昌等人。挞懒看着宋朝众臣,众臣不知挞懒要做什么。


挞懒突然站起身说:“我封张邦昌为宋国的新皇帝,国号大楚,替我们大金国管理宋人宋土。”


挞懒的话惊雷炸响,所有人都呆了。


不知多久,我站出队列,大声说出改变我命运的那句话:“我大宋有钦帝!更有徽帝!不要张邦昌做新帝!”

挞懒听后哈哈大笑,问:“是吗?”

张叔夜和孙傅同时站出队列,回答:“是!”

挞懒说:“没了!他们全都是我大金俘虏。”

挞懒恶狠狠地看着我、张叔夜、孙傅三人说:“抓起来!”


金兵押着十万余名俘虏回北方。俘虏分为六个营,分别用绳子把该营内的俘虏挨个反绑拴住。男俘三个营:皇族宗室、大臣、普通百姓。女俘三个营:皇后妃嫔、大臣妻女、普通百姓妻女。


一路上,徽钦二帝受尽侮辱。皇后妃嫔屡遭性骚扰甚至强暴。赵构和两个穿便服的护卫在普通百姓男俘营。护卫甲趁金兵不注意,咬护卫乙的绳子。我、张叔夜、孙傅,还有李若水在大臣男俘营。苏媛媛在普通百姓妻女女俘营。我老婆在大臣妻女女俘营。现在,我知道她怀孕了。她的肚子肿起来,很痛苦地走着,没有谁帮助她。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双手也被绑在后面,显得肚子更大。男俘走在前,女俘走在后。无论哪里,我都扭头,目光穿过无数男俘女俘,落在我老婆身上。为阻止我扭头,金兵没少打我。即使金兵不打我,我因为扭头不看眼前的路,总是跌倒。额头和鼻子早摔破,满脸凝固和新淌出的血。即使看不到我老婆,我的头也向后扭。我的眼里始终噙着泪水。很多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赵构偶尔也扭头,赵构扭头,在女俘营里寻找苏媛媛。每当赵构看见苏媛媛,总和苏媛媛的目光交织一起。


天下雨了,俘虏在雨中走着。想起我老婆挺着大肚子,想起我即将出生的儿子,我哭出了声。我趴在地上,金兵举起鞭子不住地抽打我。我趴在地上,尽情哭,任金兵抽打。就在我这样痛哭时,我老婆在女俘营中开始阵痛。女俘围成一圈,看着我老婆。我老婆挣扎着生下了我儿子。她早为儿子取好名字,叫松。我老婆咬断脐带,把儿子抱在怀里。我老婆的目光坚定沉静。一场大雨,把我老婆变成伟大的母亲。


赵构的护卫甲还在咬护卫乙的绳子。咬着咬着,两个牙齿掉下来。护卫甲不管掉的牙齿,继续咬绳子。夜里,护卫甲终于咬断护卫乙的绳子。护卫乙松开绳子,立刻给赵构解绳子,解开了,又给护卫甲解开。


赵构和两个护卫向南逃跑。很快,金兵发现了,骑马追赶。护卫甲被箭射死。金兵继续追赶,护卫乙被砍死。赵构惊惶失措,慌不择路,继续逃跑。几次跌倒了,脸上、手上也在逃跑和跌倒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金兵追得越来越近。赵构逃到一座庙外,看见一匹马,急忙骑上,马却不动,赵构才发现是匹泥马。


金兵迫近。

赵构长叹一声:“我大宋命该灭啊!”

赵构长叹声未落,泥马嘶叫起来,挥动四蹄,狂奔而去。

金兵追在后面,看见赵构骑着泥马飞一样地跑。

前面就是黄河。过黄河的赵构,成宋朝新皇帝赵高宗。 



天下雪了,雪积一地。天继续下。不断有俘虏死,饿死、冻死、被折磨死。一个俘虏倒在地上,爬着,想跟上队伍,实在爬不动了,雪立刻就把他埋了。这条北上的路,这时才看出来,完全是尸体堆成的。徽宗和钦宗的表情比别的俘虏更惨败。泪水结成冰,冻在徽宗脸上。我走得很坚定。张叔夜、孙傅,还有李若水,虽然都受尽磨难,但目光沉着。我老婆把儿子紧紧抱在衣服里。儿子含着她的一个乳头,似乎睡着了。我老婆脸上竟然有幸福表情。苏媛媛显得美不胜收,目光痴迷,望着南方,偷偷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展开,绢帕上画着一对依偎的鸳鸯,她的眼前现出赵构画鸳鸯的情景。春日,微风,怡春楼的窗户半开,一枝桃花探进窗来,朝窗的桌前,赵构画鸳鸯,苏媛媛依偎赵构怀里,赵构边画鸳鸯边亲苏媛媛额头。苏媛媛收起绢帕,藏在怀里,她相信赵构能够逃脱,一定来救她。仿佛一阵春风吹,她更美丽动人了。


第二年夏天,俘虏终于到松花江畔。金兵要求俘虏停下,在河里洗澡。捆绑俘虏的绳子被金兵解开。许多俘虏不肯下水。苏媛媛第一个下水,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接着,我老婆抱着我儿子也下了水,我紧跟着也下了。我连跑带游,奔向我老婆。我张开双臂把我老婆和儿子一起抱在怀里。儿子伸出小手摸我的脸。在我的脸上,泪水和江水一起奔流。俘虏全都下了水。徽宗和钦宗也洗开了。苏媛媛偷偷展开画了鸳鸯的绢帕,轻轻揉洗。那一对画的鸳鸯竟然活了。在水里,儿子最先发出笑声,接着,一些俘虏也笑起来。另一些俘虏却在哭。清亮的松花江很快变得浑浊。洗澡后,俘虏上岸,继续走,没再被捆绑。我和我老婆走在一起。儿子抱在我怀里,脸贴着我的脸,喊我“爸爸爸爸”,我幸福极了。


金上京会宁,现在黑龙江省阿城县南之白城。俘虏终于被押到了,十万俘虏,还剩不到三万。金国百姓都拥挤到街头看宋国俘虏,指点着徽宗和钦宗。


“呀!那就是大宋的皇帝啊!”

“两个都是吗?”

“一个老皇帝,一个新皇帝。”

“两个皇帝都被咱们金国抓了呀?”

“那大宋不就没皇帝了吗?”

“好好的,抓人家皇帝做嘛?”

“还抓了那么多人来。”

“看!那个男的还抱着小孩!小孩还是活的!”

“看!那个女的好好看啊!”


皇宫外,挞懒和金上宗站在大门前。众金国大臣站在两边,老百姓站在周围,中间台阶下,站着徽宗、钦宗等宋国俘虏。


挞懒指着钦宗说:“把龙袍脱了!到了这里,你就不是皇帝了!”


钦宗不脱。


一个金将快步走到钦宗跟前,拿剑指着钦宗。钦宗浑身颤抖,开始脱龙袍。


李若水从众俘虏中挤出来,跑向钦宗,紧紧地抱着钦宗,不让钦宗脱龙袍。


李若水大骂:“狗金贼!我大宋会报仇的!”

“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喝你的……”


没等李若水骂完,几个金兵抓住李若水,挞懒奔到李若水跟前,揪住李若水的舌头,手起刀落,割了李若水的舌头。


血立刻流了李若水一脖子。李若水两眼喷出火焰,朝挞懒撞去。


挞懒被李若水眼睛里的火焰吓一跳,后退两步,手一挥,剑出,砍下李若水的头。这一系列动作令众人目瞪口呆,几个围观的金国百姓吓得尖叫起来。


李若水的头在地上转几转,眼睛仍大大睁着,舌头在离头不远处,想爬回嘴里。


我赶紧捂住儿子的眼睛,不让儿子看。苏媛媛花容失色,徽宗吓得晕过去,钦宗颤抖着脱下龙袍。


我想回家


黑暗中,一点火星颤抖,一根火柴划着了。跟着,一盏灯被点亮,很微弱的光芒。一只手在微光中挥动,一个人慢慢地翻身坐起,是满头白发的宋徽宗。在宋徽宗旁边躺着一个人,是头发花白的宋钦宗。

宋钦宗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说:“我想回家,爸。”

宋徽宗看着宋钦宗,满怀疼爱地说:“我们会回家的。”

“怎么回?”

“有办法。”

一直坐到天亮的宋徽宗,看见了在栏杆外巡视的狱兵,对狱兵说:“我要见监狱官。”

宋钦宗听到宋徽宗这样说,翻身坐起,看着宋徽宗,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见监狱官。宋徽宗看见宋钦宗不理解的目光,给宋钦宗笑笑,算是回答。同时,宋徽宗把一只手伸向宋钦宗。宋徽宗握住了宋钦宗的一只手。

监狱官走进来,宋徽宗说:“我要见张叔夜。”

不一会儿,传来张叔夜走来的脚步声,伴着铁链撞击的声音。脚上套着铁链的张叔夜出现在栏杆外。

宋徽宗松开握着宋钦宗的手。张叔夜进来了,给宋徽宗鞠一个躬:“皇上有何吩咐,微臣一定照办。”宋徽宗示意张叔夜走到身边,贴近张叔夜的耳朵说。

听着宋徽宗的话,张叔夜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听完宋徽宗的话,张叔夜给宋徽宗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张叔夜的背影,宋徽宗很沉痛地叹了一口气。

监狱官出现在了栏杆外,说:“还要见谁?”

宋徽宗说:“孙傅。”

监狱官离开,喊道:“带孙傅!”声音刚落,就传来孙傅走来的脚步声,伴着铁链撞击的声音。脚上套着铁链的孙傅出现在栏杆外。

孙傅进来,跪在宋徽宗脚下:“皇上有何事,请吩咐微臣。”

宋徽宗示意孙傅再靠近些,贴近孙傅的耳朵说。

听着宋徽宗的话,孙傅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听完宋徽宗的话,孙傅给宋徽宗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孙傅的背影,宋徽宗的眼泪涌了出来,心境异常沉重。“我大宋真要灭了吗?”

监狱官出现在栏杆外,说:“还要见谁?”

宋徽宗赶紧擦干眼泪说:“秦桧。”

监狱官离开,喊道:“带秦桧!”监狱官的声音刚落,脚上套着铁链的我就被带到了栏杆外。我走进宋徽宗的牢房,声音带着哭腔说:“罪臣叩见皇上。”说着,我哭了出来。

宋徽宗示意我走到他的身边,贴近我的耳朵说。

听着宋徽宗的话,我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

听完宋徽宗的话,我脸上的泪水又汹涌起来。

我边哭边说:“不,不,我不……”

宋徽宗赶紧抓住我的双手说:“我大宋河山和大宋人民,就全靠你了。”

我还哭着说:“我怎么能……”

听到我还在拒绝,宋徽宗松开我的手,转身向着墙壁,拿头一下一下地撞墙。

很快,宋徽宗的额头就有血了,墙壁上也有血。我抱住宋徽宗。

我哭得更厉害了:“皇上别撞了,我写,我写还不行吗?”

当夜,在我的牢房,一盏昏暗的灯下,我披散着头发,奋笔疾书。其他人:有人打呼噜,有人翻身,有人睡不着靠墙坐着,有人说梦话“我想回家”,没人在意我写什么。就这样写一夜,我的头发花白了。

早晨我放下笔,抬起头,微薄的阳光从窄窄的窗口照进来,落在写好的纸上。纸上的墨水还未干透,阳光正好照着“乞和书”三个大字。随即,牢房里响起了我的笑声。我笑着笑着,笑声突然变成哭声,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这是让我遗臭万年的第一部书。

金朝大殿外,许多人在哭,全是宋国的俘虏。在殿门外台阶下的空地上,周围是金国围观的百姓。金国百姓没一个笑的,一些人也跟着宋国俘虏哭起来。

金朝大殿内,金太宗坐在龙椅上,两旁站着挞懒和兀术等文武官员,中间跪着脱了龙袍的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人都低着头,泪水无声地长流着,浑身颤抖。

金太宗站起身,对宋徽宗和宋钦宗二人说:“好了,别哭了,你二人是我大金臣民了,列祖列宗在上,我封你(手指宋徽宗)为昏德公,你(手指宋钦宗)为重昏公。”

官员们陆续从殿里走出,站在台阶上。

台阶下,宋国俘虏仍悲伤地哭着,一些围观的金国百姓也哭着。

十几个金将和众多士兵开始把宋国俘虏分类:男人一边,皇后妃嫔一边,其他女俘一边。分了类后,俘虏竟然止住了哭,耐心等待自己的命运。

金国贵族们来了,把皇后妃嫔领走了,男人也被一伙金将从另一个方向带走了。我边走边回头张望女俘中的我老婆。

我看到了老婆怀里的儿子一双惊惶的眼睛。我的背影还未消失,我老婆等女俘也被一伙金将带走了。


男俘们光着上半身,赤裸的背脊上汗珠闪烁。这是一个打石场,一些男俘在打石头,一些男俘在抬石头。我和张叔夜两人共抬一块石头,我们前面,另两个人也共抬一块石头。其中一个跌倒,石头砸下来,砸在跌倒者的脚上。跌倒者痛得叫喊。一个金将奔来,挥鞭抽打跌倒者。我走到跌倒者身边,想搬起那块石头。无奈石头太重,我搬不动。鞭子也落到我的背脊上。我没躲开,仍想搬石头,立刻,我的背脊就烙上三道鲜红的鞭痕。

这是一个修筑石头长城的浩大工程。工地上,来来往往,全是光着上半身的男俘,其中许多是更早被金国俘掳来的辽国俘虏。俘虏全都默默地干着活。

女俘们脱光了衣服挤在一起,每个女俘的脖子上都戴着一块小牌子。牌子上写着号,苏媛媛是 364,抱着儿子的我老婆是 2689。女俘光着身体一个一个地被带走了。接着,就传来被带走的女俘的尖叫和哭喊声。四野里,到处都是女俘的尖叫和哭喊声。苏媛媛被两个金兵带走了。山坡上,光着身体走在两个金兵中间的苏媛媛故意摔倒。爬起的同时,她的右手里多了一小片石块。苏媛媛紧紧地抓住小石块。两个金兵一前一后把苏媛媛带进了金兵军营。一伙士兵,三十五个,立刻包围了苏媛媛。小队长阿二木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挤到中间。

阿二木愤怒地大喊:“都散开!”

士兵散开。

剩下阿二木和苏媛媛站在中间。苏媛媛十分惊恐:“不要过来!”

阿二木走向苏媛媛。

苏媛媛右手迅速抬起,落在脸上。苏媛媛拿着石块,在脸上拼命割着。阿二木呆住,士兵也呆住。阿二木向前一步,抓住苏媛媛的手。苏媛媛的脸鲜血淋漓,仍惊魂未定地说:

“不要……”

阿二木把苏媛媛抱在怀里。苏媛媛在阿二木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

士兵们睡了。苏媛媛光着身体蜷缩在一旁,无声地颤抖。门开了,阿二木怀抱着一团东西进来。

阿二木轻声说:“我把你的衣服拿来了,快穿上。”

阿二木把衣服塞进苏媛媛怀里。

苏媛媛抬起头看着阿二木。

“快穿上吧。”

苏媛媛穿上了衣服。那衣服果真是苏媛媛的衣服。苏媛媛的手伸进口袋里:那块画了一对鸳鸯的绢帕还在。

阿二木出了军营,轻轻跑进树林,侧耳聆听。夜很静。阿二木闪身进来,牵住苏媛媛的一只手说:“别出声,跟着我走。”

阿二木牵着苏媛媛出军营,进入旁边的树林。二人在树林里穿行。

天快亮时,阿二木和苏媛媛来到一个小山洞。扶着苏媛媛坐下后,阿二木说:“我早就不想当兵了,我哥和我弟,都死在了你们大宋,我妈知道了不知该多伤心。”

他们在山洞里呆了一天。天刚黑,阿二木牵着苏媛媛的手,急切地走在路上。

不远处,山脚下出现三间茅屋。一条黄狗躺在屋门口的小片空地上,月亮照着,那样宁静,那样美。阿二木牵着苏媛媛的手走在一条林中小路上。黄狗听到声音,抬起头,站起身,向着阿二木的方向张望。黄狗认出阿二木,摇着尾巴朝阿二木跑来。阿二木松开牵苏媛媛的手,抱住跑来的黄狗,像抱着久别重逢的亲人。

夏天的夜很宁静,没睡着的母亲听到了阿二木回来的声音,“老头子,是大木他们回来了,我听见了。”母亲说。

母亲话音未落,父亲就翻身起了床。黑暗中,白发驼背的父亲到门边拉开门。

阿二木、狗和苏媛媛正好来到门口。

父亲赶紧把他们迎到屋里。

父亲从门里探出头,向四处张望,希望看到其他人。没其他人,父亲失望地关上门。母亲点亮了一盏昏暗的灯,紧紧抱住阿二木,泪水流满了脸。

“你哥呢?你弟呢?”

“他们没回来?”

“他们还好吗?”

父亲走过来,抱住母亲和阿二木。

父亲说:“别问了,二木回来,就谢天谢地……”

母亲说:“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还带来一个姑娘……”

母亲伸手把苏媛媛拉进怀里。黄狗过来,抬起身体,抱住了阿二木。

一家人:父亲、母亲、阿二木,还有苏媛媛,还有狗,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写的《乞和书》在挞懒手里展开。《乞和书》继续展开,到了金太宗手里。《乞和书》继续展开,铺在北方大地。街头村尾,金国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宋国的新皇帝被我们打到海里去了……”

“啊!淹死了吗?”

“不知,只知道宋国投降了,老皇帝写《乞和书》了!”

“是一个叫秦桧的人帮老皇帝写的。”

“那宋国,不就变成我们金国了吗?”

“为什么要宋国变成金国呢?”

“我看啊,宋国还是宋国,金国还是金国。”

“这么打来打去的,还不是老百姓遭殃?”

秋天,金长城初具规模了。男俘们光着上半身,赤裸的背脊上汗珠闪烁。一个一个都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张叔夜脸向着南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金兵在抽打张叔夜,张叔夜仍一动不动,脸向着南方站着。金兵不停地抽打张叔夜:脸上、背脊上、胸口上、腿上、手上,全都鲜血淋淋了。张叔夜就是不动,不干活,就是脸向着南方站着。金兵抽打张叔夜累了,换一个金兵继续抽打张叔夜。张叔夜被抽打得浑身血肉模糊了,又换一个金将来抽打。金将专抽打张叔夜的脸。金将举起鞭子,正抽打在张叔夜的右眼上。张叔夜的右眼珠被抽打出来,一丝肉将右眼珠挂在右脸颊上。张叔夜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仍大大地十分努力地睁着左眼,继续看着南方。

金将愤怒吼道:“叫你看南方!叫你看南方!”

金将举起鞭子,这一鞭抽打在张叔夜的左眼上。

张叔夜的左眼珠又被抽打出来,一丝肉将左眼珠挂在左脸颊上。张叔夜的两只眼珠都被抽打出来了,都挂在张叔夜的脸上。张叔夜仍一动不动站着,似乎还在看着南方。

金将疯狂了。

“你还看!你还看!”

金将扔掉鞭子,扑到张叔夜跟前,从张叔夜的脸上抓扯下张叔夜的眼珠,塞进嘴里。

金将吞吃了张叔夜的眼珠,魔鬼一般叫喊着:“我吃了你的眼睛!看你还看不看!”

话音刚落,金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金将双手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翻滚了五六回,就一动不动,死了,表情十分恐惧。

张叔夜还向着南方站着,脸上的肌肉不多了。一只乌鸦飞来,落在张叔夜头上,啄了一块张叔夜脸上的肌肉,飞走了。这只乌鸦刚飞走,又飞来了三只乌鸦,分别落在张叔夜的头上和两个肩膀上,它们啄张叔夜的肉。

男俘们光着上半身,赤裸的背脊上汗珠闪烁。在张叔夜周围,默默干着自己的活,对张叔夜和乌鸦视而不见。

我在搬石头,我一个人独自搬石头,我的搭档张叔夜成了一堆骨头,我的手上和脚上都伤痕累累,我的背脊上鞭痕结疤了。我咬着牙忍着泪水搬石头,几个声音突然在我耳朵里炸开。

“就是秦桧写的《乞和书》!”

“把大宋的脸丢尽了!”

“金狗!”

我的手一松,石头压在脚上,一丝血从石头和脚之间涌出来。

一个金兵来到我身边,举鞭想抽,鞭子举到半空,停住了。

金兵骂我:“狗!”

张叔夜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头,仍向着南方站着。男俘们光着上半身,赤裸的背脊上汗珠闪烁,在张叔夜周围,默默干着自己的活,对张叔夜成为白森森的骨头还向南方站着视而不见。

 

挞懒站着,翻看《乞和书》,突然嘿嘿嘿地笑出声。挞懒脚下卧着一条黑狗,他朝黑狗踢一脚,黑狗跑了出去。黑狗刚出去,一个传令兵就跑进来说:“报告统制大人!”

挞懒说:“去,把这个叫秦桧的人给我带来。”

挞懒躺在虎皮椅子上,内心怀着愉快的秘密,无声地、会心地笑着。在挞懒身边的桌子上,《乞和书》翻开着,黑狗悄悄地卧在挞懒脚下。

传令兵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报告统制大人!秦桧带到!”

挞懒说:“让秦桧进来吧!”

随即响起铁链的声音。我故意把铁链弄得哗哗响,走了进去。我身上的衣服十分破烂了,衣服破烂处,能看见我身上的伤,还是那一套在宋国被捕时穿的衣服。

挞懒起身,绕着我看着,走了一圈,脸上的笑更会心了。我不知挞懒笑什么,但我不怕挞懒。

“你就是写《乞和书》的?”

“是。”

“叫什么名?”

“秦桧。”

“《乞和书》写得好。”

“谢谢夸奖。”

“你真心乞和吗?”

“不!”

挞懒突然愤怒了,手指指过来,差点戳到我的眼睛说:“那你为什么写《乞和书》?”

“是我先皇的圣旨。”

“那你知道你先皇为什么要你写《乞和书》吗?”

“为了我大宋不一举被你金国消灭。”

挞懒笑起来:“难道你大宋没一举被我金国消灭吗?”

“没,暂时没,永远没。”

“好!妙!痛快!我喜欢!”说着,挞懒朝黑狗身上踢一脚,黑狗跑了出去。传令兵跑进来:“报告统制大人!”挞懒说:“把秦先生带到营里,从今天起,秦先生就是我的参谋,秦先生的一切吩咐都要执行。”

“是。”

“秦先生,请!”

桌子上摆满食物,十分丰盛。桌子前坐着一个女人,是我老婆。我老婆洗了澡穿着金服。她不明白金国人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她极力隐藏慌张,坐着,等待着。这时,我进来了,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是金服。我老婆见到我,立刻扑进我怀里,我紧紧抱住我老婆。

我老婆担忧疑惑地说:“你……”

我没回答,吻住我老婆的嘴。我老婆被我吻住,眼神仍盯住我,要我回答,我更紧更用力地吻我老婆。我老婆终于软在我怀里。突然,我老婆从我怀里挣出来,抓住桌子上的一只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看着我老婆吃鸡,呆住了。呆了一会儿,我抱住一只羊,大口吃起来。我们猛吃一会儿,我老婆想起什么似的停住。我不明白地看着我老婆。

我老婆哆嗦着说:“松儿呢?松儿呢?”

我老婆扔掉手里的食物,抓住我,摇晃我。

我老婆脸上泪水纵横了。


 

金黄的麦地。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女人割麦子。两个孩子:男孩儿三岁、女孩儿五岁,捡麦穗。几只羊跟在两个孩子后面。一个男人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一捆一捆地往马车上装。

挞懒骑着马,我和我老婆坐在马车里,我们渐渐地走近这户收割麦子的农民。我老婆先从马车里出来,她一眼就认出捡麦穗的男孩儿是自己的儿子,然后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地跑向儿子。

我老婆激动地叫喊:“松儿!”

我儿子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跑向自己,张着双手,跌跌撞撞,像疯子。我儿子吓了一跳,慌忙牵着女孩儿的手,躲在了男人身后。割麦子的女人跑过来,挡在我老婆前面,不让靠近我儿子。

我老婆更激动:“松儿!我是你妈妈……”

我儿子听不懂我老婆说些什么,看见我老婆更激动的样子,更害怕了。

割麦女人把我儿子抱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牵着女孩儿走了。我老婆想追,却被男人挡住了。我老婆推开男人,追几步,跌倒了。

我老婆泪流满面。

“松儿,我的儿啊……”

我走过去想扶起我老婆,可怎么也扶不起,只好坐在地上抱住我老婆。

我老婆还泪流满面喊着:“我的儿啊……”

我老婆软在我的怀里,继续哭着:“我的……”

“别哭了!他很好不是吗?你不愿意他好吗?”我打断我老婆的话。

泪水凝固在我老婆脸上:“我愿意,可……”

“只要他过得好,我们就该放心……”

我老婆伸出一只手擦拭脸上的泪:“对,我们应该放心,放心,放心……”

我老婆的声音消失在麦地里。

一望无际的麦地。

大地一片金黄。

金黄色一块一块消失。农民把麦子收割完了。

一匹马的蹄落在收割后的大地。

三匹马的蹄落在收割后的大地。

无数匹马的蹄落在收割后的大地。

是金国的军队。

军队分成两支,一支最前面的马上坐着挞懒,另一支最前面的马上坐着兀术。两支金军又南侵了。

我和我老婆在挞懒的队伍里。我们都骑着马,表情都隐忍不住悲痛。天空中,一只孤雁在飞,传来一声哀鸣。我和我老婆抬头望天,她的一只眼睛里涌出了一颗泪珠,那颗泪珠顺着脸,流到了下巴上。

很快就到了冬天。我所在的挞懒的金军进入了金国和宋国领土的交界处,随处可见战争对两国百姓的伤害:被烧毁大半的无人居住的村庄,家家户户都关着门,街上别说人,就是野狗都没有。

天空小雪飘舞。金军继续南侵,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抵抗。

金军完全来到宋国的土地,村庄和镇子仍没有人,只是多了一些绿色。天空中没飘雪,灰蒙蒙的。

金军越往南,绿色越多。

天空下起了小雨。

金军放慢了南侵的速度。

天空灰蒙的,雨下个不停,这样的天气,在金国官兵看来,比北方的冬天难受。金军队伍里许多官兵不习惯,生病的越来越多。两个病重的士兵一前一后倒在地上,死了。

我察看死了的士兵,知道他们得了伤寒。

挞懒命令部队驻扎下来。

我老婆闲坐着,表情忧郁地听着帐篷外的雨声。我跑进来,带进了一些雨,赶紧把帐篷关好。

“金兵得伤寒,死两个了。”

“死得好,谁要他们打我们。”

“士兵都是抓的农民牧民,和我们一样,不愿意打仗。”

我老婆有些动摇,还是坚持“我不管”。

“你说,收养了松儿的那个农民,会不会也在挞懒的队伍里?”

我老婆不再特别坚持“我不管”。

“你愿意松儿没父亲?”

“我……你不是松儿的父亲吗?”

“我现在还是松儿的父亲吗?”

“怎么不是你?”

我老婆哭了。

就这样,我老婆同意和我一起照料生病的金国官兵。

金军营房外,一座山的顶上,挞懒站在雨里,任雨淋着,望着不远处的长江,以及长江对岸的康城(今南京),心情十分复杂。康城很平静,在一片烟雨之中。长江从康城前面流过,像康城天然的屏障。

长江上游,一场激战正在进行。一面大旗在风中飘扬,上面绣着一个“韩”字。一艘战船上,一身红装的梁红玉击鼓助战。她的身边站着韩世忠。金军战船开始全部撤退。兀术所在的船逃得最快。金兵不会划船,还怕水,越怕水越落到水里。水里漂满金兵的尸体。一些刚落水的金兵还在挣扎,几具金兵的尸体顺着长江冲下来。

长江带着金兵的尸体冲下来,有两具被岸边的石块拦住了,有两具冲进芦苇丛,有两具一前一后一直往长江下游流。两具尸体一前一后流下来。一具从挞懒眼前流过去,一具停下来,被桃树的一条根拦住。挞懒就站在那条桃树根上。

对岸就是康城。

天快黑了,长江北岸摆了几十只各种各样的船。趁着夜幕降临,金军官兵陆续上了船。

我和我老婆也上了船。

挞懒和我们同船。

船向对岸划去,很顺利地到了对岸。金军弃船上岸。挞懒在前,金军在康城外潜伏下来。

我紧紧地抓住我老婆的手,既激动又紧张,潜伏在草丛里。

空船回到北岸,继续装运金军。

所有金军官兵都到了南岸。

天终于黑了,又下起了雨。

金军包围康城,金兵开始攀爬康城的城墙,金兵顺利进了康城,挞懒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夜街上,挞懒的马蹄声传得很远。金兵全部进了康城。

康城是空城。

三个月后的某天,下半夜,下着很大的雨,康城里展开一场激战,这就是世界战争史上最著名的康城之战。挞懒中了岳飞的空城计。这场激战在大雨中进行,打五天五夜,最后剩下身负重伤的岳飞和挞懒。挞懒逃走,岳飞收复康城。

当夜在康城外,我牵着我老婆的手,潜伏在草丛里。我牵着我老婆的手,从潜伏的草丛里悄悄逃出来。

我们逃到长江边,长江边有许多空船。

我们上了最边的一只小船。

我老婆坐在船头,我划着船。

船,顺着长江而下,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我老婆屁股上的那一小块白


海上逃亡一年多,回到越州( 今绍兴 )的皇帝宋高宗,一天深夜梦见一星火点亮一盏灯,是金上京他父亲宋徽宗的牢房。微弱灯光中,他渐渐看清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坐着的是他父亲宋徽宗,躺着的是他哥哥宋钦宗。夜很静,突然响起宋徽宗的咳嗽声。宋钦宗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扶着宋徽宗。

“爸,你又咳了。”

宋徽宗忍不住又咳起来,咯出了一口血,正吐在宋钦宗脸上。

“爸,你又吐血了。”

宋徽宗努力地挣扎着:“不,不要紧……”

宋徽宗的眼睛亮亮地看着宋钦宗。

“爸,你要做什么?要写诗么?没纸,没笔,拿什么写呀?”

宋钦宗泪流满面。

宋徽宗努力装出平静:“别哭,桓儿,爸有办法了……”

宋徽宗又一口血吐在宋钦宗脸上。

宋徽宗抬起右手,伸出中指,蘸着宋钦宗脸上的血,浑身颤抖地在宋钦宗胸口的衣服上写开了。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诗写完,宋徽宗再也坐不住了,摔倒在地。

宋钦宗连忙扶起宋徽宗,绝望地叫喊:“爸……”

宋徽宗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回……家……”

宋钦宗哭起来:“爸……”

宋高宗梦见了父亲宋徽宗死在金狱中的情境,他相信这个梦是真的。父亲死了,就在他的梦里。他歪躺在椅子上,样子无辜。这时,小太监进来,惊喜地说:“皇上!有人从金国逃回来了!”

宋高宗坐直了,仿佛被打了兴奋剂:“谁?从金国逃回来了?”

“一个叫秦桧的。”

宋高宗站起身,急切地说:“快叫他进来!”

“是。”

不一会儿,我就走了进来。我低着头,十分崇敬十分卑微又满怀疲惫地站在宋高宗面前。虽是白天,屋子光线仍不太明亮。宋高宗看着我,绕着我转了一圈,要把我看得更清楚。

“你是秦桧?”

“是,皇上。”

“一个人逃回来了?”

“还有我老婆,皇上。”

“噢。”

一听说我和我老婆一起逃回来了,宋高宗的心就很沉很疼很苦,既凄凉又无助,他想起了他亲爱的女人苏媛媛。他在心里骂:狗日的秦桧真厉害,居然和老婆一起逃回来了。

 

灯昏暗。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躺着我老婆,桌子前站着我。我在写字,我老婆翻身,恍入梦中:“还不睡呀?又写什么呢?”我没理睬她。“连我也跟着你招骂。”我继续写。

在燕京挞懒的府中,我写的东西展开:《议和书》。挞懒轻轻哼一声。

在皇帝的卧房里,宋高宗坐在椅子上,听到我说:“暂没消息。”宋高宗轻轻地哼一声。他这一轻轻哼声,我就完蛋了,因为我没如他愿,为他接回他心爱的女人。又一天,在越州府,宋高宗坐在中间,两边站着十多个大臣。大臣中间没我了,宋高宗把我开了。在越州府门外,我从越州府里出来,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我埋着头,走得很慢。宋高宗的声音像毒蛇,吞噬着我的心:“终不复用。”

傍晚,我很慢地走在越州的街上。这是一条南北街道,夕光斜斜地照着。街的西面是亮的,东面陷在阴影里。我走在阴影里,没人能看出我脸上的表情。我走到了越州城外,脸向着北方。我站在越州城外一座山上,夕阳最后的光照着我的左边半张脸,脸左边是亮的右边是黑的。

天黑了,我还站在那座山上,还向着北方。

天地一片黑,我是黑中最黑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儿绕着我飞,没把我照亮。

 

越州城外,几辆马车。第一辆马车里坐着宋高宗,随后的一辆马车里坐着孟太后,孟太后病得不轻。几个百姓跟在后面走着。我牵着我老婆的手,走在百姓中。我老婆一脸哀伤,我脸上没表情。路边草丛中出现一朵小白花,人们走过,不看小白花一眼。我弯腰摘起小白花,把小白花捧在怀里一会儿,插在我老婆头上。

孟太后死了。这是南宋皇帝宋高宗回临安(今杭州)的路。

终于到临安凤凰山了,一片废墟在晨光中宁静地显现。渐渐地,响起人马的嘈杂声,宋高宗的马车到了。宋高宗从马车里出来,看见原来住的行宫被金兵烧成废墟,蹲在地上,埋着头,差点哭出声。众人都围着废墟站着,包括大臣和御营士兵,还有跟随的百姓,很多人都在哭。一个人默默地率先走进废墟中,弯腰捡起一片好瓦,这个人就是我。宋高宗抬起头,看着我,不知我要做什么。众人也看着我,都不知我要做什么。

怀里抱着六七块好瓦,我直起身,正好和看我的宋高宗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脸上带着动人的笑容说:“我们可以重新修房子呀,皇上。”听我这么说,我老婆也走进了废墟里。随即,几个百姓也走进废墟。众大臣和御营的官兵们也走进废墟,大家埋头捡起好瓦来。

废墟旁边,很快就堆起一堆从废墟里捡出来的好瓦。宋高宗站在这堆好瓦前,弯腰拿起一块,双手捧在怀里,泪水就出来了。一滴泪水滴在瓦片上,慢慢浸开。透过迷蒙的泪水,宋高宗在瓦片上看见苏媛媛美丽非凡的脸。他想她想得不行。

天下雨了,宋高宗站在雨中,任雨淋着,在他面前,人们在雨中修新房了。我和小太监,还有我老婆等人的身影在忙碌着。

新房修好,两百间平房,都是土墙,除正中间的殿堂是瓦房外,其他房子都是草房。

皇帝宋高宗坐在殿堂的椅子上,全部加起来不足二十个文武官员,缩在草房的屋檐下听他的圣裁。屋檐躲不了雨,许多大臣都被雨淋湿了,脚下全是烂泥。

百姓围着行宫也修建了房屋,全是草房,更低、更小,一间紧挨着一间。

一些百姓在看官员们上朝,像看演戏。

我和老婆牵了手,也在看。我老婆的裤子,在左屁股蛋那儿撕裂了一小块,那一小片布条在风中飘着,可以看见她的肉。天地灰蒙,只有那一小块暴露出来的肉是白的。天黑了,我老婆屁股上的那一小块白也消失了。

 

太阳从殿堂上升起。宋高宗出来,小太监跟在身后,他们走出行宫。行宫地上还是烂泥,他们的鞋上粘了不少。行宫外百姓修了房子,大家都忙碌着。

早市,我和老婆手里都拎着一篮子菜。我们在卖菜。我脸上的表情很痴,望着殿堂的方向,也许望着升起的太阳。宋高宗来到我面前,我竟没看见。我老婆悄悄拉动我的衣角。

我老婆的声音怯怯地说:“皇上来了。”

我的目光转向宋高宗:“啊,皇上早。”

宋高宗微笑着问:“看什么呢?”

“看太阳,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宋高宗继续微笑着问:“你在做什么呢?”

“卖菜。”

宋高宗继续微笑着问:“好卖吗?”

“托皇上福,好卖。”

说到这里,宋高宗突然走开。再不走开,他要哭了。看见我和我老婆在一起,他一定想起了苏媛媛,他不知她在金国到底怎么了,还好吗?

 

两个士兵跟在税官身后,第三个士兵驾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堆了不少菜以及其他东西。我在卖字,我老婆在卖菜。税官来到我和我老婆面前,我主动掏出了钱,微笑着说:“我和我老婆的税钱。”我老婆旁边站着一个对老夫妻,也在卖菜。税官走到老夫妻跟前,老夫妻两个都掏不出钱。

老大娘哀求:“大人,晚一点再来收好吗?我们站一早上了,一文钱没挣到。”

老大爷悲伤地说:“我们两天没吃饭了,大人,晚一点来吧。”

税官说:“不行,收不上税,我就该吃不上饭了。”

老夫妻同时无助地说:“可是……”

跟在税官身后的两个士兵无动于衷地抓起老夫妻的菜,就要往马车上扔。老夫妻两个都不同意,他们紧紧抱住自己的菜。老大娘哭泣起来:“我的菜啊,我辛辛苦苦种的啊……”

一个士兵把老大爷推倒在地上,抬起脚,还要踢老大爷。我赶紧站到了士兵和老大爷中间说:“我替他们给!”我掏出钱,紧紧攥在手里,没给税官。我说:“大人,说句心里话,税太多太高了,百姓活着不容易。”

税官说:“秦先生,这不能怪我,你是读书人,你知道,国家在打仗,国破家就得亡。”

税官从我手里拿过钱。

老大娘还在哭泣,老大爷从地上爬起来问我:“秦先生,你说,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了呢?”

“只要有国家,就会打仗。”

老大爷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里噙着泪水。

早市散了,街上没人了。

我坐在卖字摊前,身后墙上挂满我写的字。我望着街对面一家小面馆,伙计端着一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看着伙计吃面条,不住地吞口水,我实在太想吃一碗面条了。我把手揣进怀里,摸了好一会儿,没摸出钱。我站起身,专心写字。寂静的街上响起马蹄声。岳飞和岳云骑着马从街的那一头来了。宋高宗首次诏见岳飞。岳飞刚收复康城不久,如日东升。这次诏见岳飞,会谈得不如宋高宗心里设计的愉快。想象一回事,实际又一回事。岳飞和岳云骑着马缓缓走过我跟前。我没抬头,仍写着我的字。我的字写得好,一天比一天好,有悲伤要倾诉,有愤怒要发泄。如果不是我背着卖国贼的名声,我肯定是著名书法家,说不定还是著名文学家。我对面的伙计也没抬头,仍吃着他的面条。在他看来,他碗里只剩下汤水的面条远比马背上的岳飞重要。


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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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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