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贾氏四艳之惜春

一、惜春的确很个性

惜春，是贾氏族长、宁国府当家人贾珍的胞妹。以宗法而论，惜春才是贾族正宗的嫡派小姐；元春只不过年长于她而已。

因母亲已故、父亲贾敬忙于烧茅炼丹、兄长贾珍又一味高乐胡闹；惜春没人照看，就被喜欢女儿的贾母收管在身边，从小与其他几个姐妹、还有宝玉在一处生活学习。

贾氏四姐妹，自幼都与宝玉亲近有缘。惜春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又秉丹青天赋，是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但她待人冷寞、个性孤僻。

曹雪芹的绝招之一，是双关谐音的运用。他为四姐妹依次取名元迎探惜，四个字的谐音即是“原应叹息”之意。不消说，仅四个字的寓意就暗隐悲剧气氛。

前八十回惜春的正戏很少，读者对这个形象无法有足够认识。惜春“杜绝宁国府”登场之时，贾氏两府危机来临、内乱已起，正在抄捡大观园。

惜春和她的丫头入画，本属宁国府人员。入画，是宁府的家养奴才，父母均在南方；她与哥哥住在宁府随叔婶生活。入画的哥哥，原是贾珍的贴身小跟班，平时得到贾珍不少赏赐。

因他们的叔婶不大成器，哥哥就把贾珍赏赐的一些贵重财物托付入画保管；抄检大观园时这些东西被发现，入画被当成盗窃嫌疑犯关起来。

事发后，经贾珍夫人尤氏出面作证：这些物品的确为贾珍所赏。故，入画只被训斥，判以私自挟带之过。

按说，此案已结；但惜春不依不饶，强烈要求凤姐将入画撵出大观园，又让尤氏带回宁府；任凭入画哭跪求情，也无济于事。

历来的读者和评论家，以此多来断定惜春小姑娘的冷漠无情，皆缘于她自小失爱或本性所致。

但细察惜春与尤氏接下来的一番对话，却能见此类评议流于浮浅。

的确，曹雪芹说惜春是“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似乎就是本性问题。

所谓孤独，即不合群，也可以解作清高；算一种艺术气质。所谓廉介，乃清廉耿直之意。作者对惜春个性的评价——孤独冷癖好说；小姑娘自幼失爱失情，极易养成不合群的性格。而以“天生清廉耿直”如此来评价她，岂不值得玩味？

二、宁府的什么不齿之事？

惜春与尤氏发生了一场相当于口角争锋的激烈对质，有三个重点：

其一，惜春平时风闻宁府的什么不齿之事；所以，她坚决不留入画，任由入画或打、或杀、或卖。

其二，惜春坚决要与宁府的兄嫂断绝关系，是因为担心宁府的不齿之事会连累自己。

其三，惜春嘲笑尤氏、贾珍不能了悟，是因他们平时不读书、不识字的原因；并且嘲讽自古的状元榜眼也都“不能了悟”。所以，她决意要与宁府断绝关系。

历来多情的红学家和探秘家认为：惜春风闻宁府的不齿之事，就是指贾珍与秦可卿的不伦情事。但稍加深入分辨，既见此种结论的无聊。

为何总是盯个淫字不放？

贾珍即便与秦可卿有私情，却关妹妹惜春何事？脸面二字，虽是一因，但又关丫头入画何事？

既便惜春小姑娘的“清高脸面”亘古绝伦，而又与兄嫂贾珍尤氏的不读书、不识字有何干系？更与自古状元榜眼的不能了悟何干呢？

再说，兄嫂的不齿之事，何止于让正值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决心了断尘缘？又何止于要把她的小丫头入画或打、或杀、或卖呢？

等等，极是不通。

上述不通，必须要对宁府的“不齿之事”重新判断才可自圆。

所谓不齿之事，不一定都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淫乱事；暗地里迫不得已做的其它不光明的事情，都可以称为不齿之事。

的确，曹雪芹承认了宁府有不齿之事。并且还特别强调，说这件“不齿之事”是尤氏夫人的心疼病，她也害怕背后被人议论；所以顾左右而言他、训斥了惜春几句；把话题引到一边而匆匆离去。

倘以刘心武先生秦学大旨观照，宁府的不齿之事，其实是贾府阴谋的一个政治投资行为。而这个阴谋一旦败露，对贾氏仆人的或打、或杀、或卖，就顺理成章。

刘先生的秦学，基本可以自圆其说。但秦学貌似无法解释——惜春意谓“自古状元榜眼都不能了悟”的问题；更与惜春意下“兄嫂的不读书、不识字”没有多少关系。

如果以唐都浪子拙意琴学观照：秦可卿的真正身世，应该是南明某朝的贵族遗孤。

由此可断：宁府的贾珍，一直在暗通前朝（南明）残存权贵、干着反清复明的大事，这是一说；或者，在暗中资助他们，这是二说；或者，与前朝某些小政权小国家有经营方面的业务往来；这是三说。倘如此，惜春担心的问题，和她话里涉及的所有概念，都可以解决。

无论是刘先生的秦学、还是唐都浪子的拙意琴学，其中所涉及的政治活动、军事阴谋、或黑道经营，都是要命关天的大事；一旦败露、或被牵连出来，足足可以让一个王公贵族之家彻底毁灭。

假说，自幼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的惜春风闻宁府的这类闲言，自小又阅读与变革、政变、王朝兴替有关的历史文化典籍，她就完全有可能锻炼得如此成熟而大悟。

由此思路继续推断：入画替哥哥保管的财物，应该就是她的哥哥为贾珍暗中卖命之后得到的赏赐；显然，如果事情败露追究下来，惜春作为入画的主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因此，秦学的大旨，可以解释惜春的怪癖言行；唐都浪子的琴学推论亦可成立。

三、早熟的惜春实苦杯

第五回惜春的判词曰：

堪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傍。

一个年龄还幼、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妙龄女子，如果不是自幼见闻了府里的什么不齿之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形成冷漠又大悟的性情。

通过上节的分辨，可以肯定：当惜春尚在年幼之时，所闻所见所接触到的，多是宁府自己兄嫂、侄儿和仆役们的荒淫无耻；或是他们潜心于政治阴谋的罪恶勾当，或是他们醉心于家事利益的勾心斗角。

当到抄检大观园、家族内乱已临之际，惜春做为贾氏一个天资聪颖的嫡派女儿，面对家族的衰败，她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

由此推断：贾氏败落之后的惜春，当眼见自己三位姐姐的悲惨命运、当贾家败落得一塌糊涂之时，入庵为尼逃避现实，即成为她保全自己所选择的必然之路。

平时生活中，惜春以艺术家独有的天资，早就预感到悲惨结局即将来临；但因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她与智能儿、妙玉这样的人物志趣相投。幼小的惜春，从她们那里得到了情绪上的安慰，也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

她希望自己暂时还能清清白白地做人，不愿介入贾府的大小是非之中。惜春作为女孩，她十分担心自己被贾府不齿的阴谋连累，更惧怕被打、被杀、被卖的残酷结局。

她下决心要做一个与世隔绝、了断尘缘的狠心之人。其实这并不是惜春的大悟，而是惧怕、逃避式的早熟。

早熟的孩子，多是年幼时期经历了生活纷杂、感知了现实的残酷、体悟了情感的磨难。所以，惜春冷寞无情性格的形成，外因成份很大。

她对入画的冷酷，应该缘于对家庭失望、对兄嫂及其仆从帮凶的不屑和憎恨。入画的哥哥，是贾珍的忠实奴才；能得到主子暗中赏赐的“好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定然是见不得人的阴谋勾当。

所以，惜春“恨乌及屋”殃及入画；当然，也认为自己不值得陷入泥潭。那反过来讲，惜春应该是心灵纯洁、志趣美好、情调高雅的优秀女孩。她害怕自己被现实玷污。

四、惜春的命运归宿

形容尚小的惜春，最终选择出家为尼逃避现实生活的“大悟”境界，初读《红楼梦》之时，我始终猜不透其形成因果。

通常的印象，画家、艺术家之类的人物，其性格应该洒脱豪放。聪颖豪放的画家和艺术家十分多见，而孤僻冷酷的画家和艺术家并不多见。何况惜春是那么娇小、聪颖、美丽和清纯；她怎么会去关注生活中的阴暗呢？

后来明白：越是具有艺术天赋的人物，才最容易遭受现实的打击和伤害；最终，他们更容易因为热爱生活而逃离现实，更会杜绝现实污浊以求得自我洁白本质的还原。

所以，惜春的形象，应该最接近曹雪芹自己的影子。据考证派说：曹家二次遭难之时，曹雪芹的年龄大概，也就是惜春的样子。

性格孤僻的艺术家，清白的品质毋庸置疑。

他们的个性越是孤僻，当脱离肮脏现实之后，才更容易在艺术领域创造杰出成就。

性情越是豪放而明朗的人物，当经历了世态炎凉和人生沧桑，才更容易看破红尘，才更容易领悟事物的末尾和最终归宿。

曹雪芹所敬仰的魏晋名士竹林七贤、唐末的李商隐、北宋末期的苏东坡、明末的唐伯虎等吴门四家；以及与他同时代或稍后的艺术大家如郑板桥等扬州八怪，莫不如此。

惜春出家为尼，更形同于史上文化艺术大师一样的风流人物之出世行径。究其实，就是对现实不满情绪之发泄，更是一种自清自高的早熟、一种自珍自爱式的逃避。

第五回惜春的谶曲曰：

将那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可悲一个侯门艳质的花季少女，可怜一个天资聪颖的艺术可人，她只好在一座破庙里、坐在一盏孤灯下，清冷地虚度青春年华。

惜春无法对抗现实中的污浊与阴谋，她终于做了一回狠心人，了断了自己的尘缘。

曹雪芹通过对贾氏四姐妹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然而却是相同悲剧命运形象的深入刻画，在于令读者原应叹息的同时，更在于向人间揭示了她们家族和她们家族所代表的极权制度必然走向灭亡的铁律。

就此而论，也是曹雪芹如椽之笔的永恒指向。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贾氏四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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