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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宣布卸任,这个世界需要一次“大重启”吗?

朱大可 冰川思享号 2021-01-27
要追问的是,美国一旦走向衰退,又有谁能取而代之?是一个利维坦式的主权国家巨兽,还是那些热衷于全球结网的科技怪物?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朱大可


谁在沉睡?谁在苏醒? 谁在诞生?谁在死亡? 谁即将死亡?谁即将诞生? ——阿拉默箴言


01

何为“西伐利亚主义”


21世纪的地球政治,正在分裂为两个彼此对抗的体系。其中之一是传统的西伐利亚主义(Westphalianism)思想体系。


该体系支持地缘政治和民族国家主权,坚持以这种纵向政治主权,管理世界和确立国际关系,并按民主或极权的不同价值观进行组合(结盟)。 


它的理论根源是“西伐利亚主权”(Westphalian sovereignt),文献根源则是订立于1648年的《西伐利亚和约》。据说这是现代民族国家及其国际体系的政治摇篮。 



1618年-1648年期间,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成一场大规模欧洲战争,它从波希米亚人反抗哈布斯堡家族统治发端,又以哈布斯堡家族战败并签署世界上第一个国际公约而告终。


可怕的战争把德国变成一片废墟,死神从废墟上带走了至少30%的人口。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未能赢得决定性胜利,但和约确立了某种新秩序,它规定各国不得互相干涉对方的宗教习俗。这是用无数亡灵换来的唯一硕果。 


亨利·基辛格试图提升该和约的历史意义,声称它依靠独立的国家体系,避免干涉彼此的内政,并通过权力的总体平衡来遏制彼此的野心......每个州都被赋予了领土主权的属性。每个领导者都将承认对方的行政结构和宗教习俗,并避免挑战其存在。 


但基辛格过度美化了和约的价值,因为它本身仅涉及宗教主权,并未明确国家主权。 


直到18世纪中叶,瑞士法学家埃米尔·德瓦特尔(Emer de Vattel)才提出不干涉其他国家内政的原则,由此对国家主权做了更为清晰的认定。这才是西伐利亚主权体系走向成熟的标志。 


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将主权定义为依赖于特定空间的族群共同体。 


这种空间其实就是拥有法定边界的超级场所,它不能横向扩张,否则就是侵略,但可以向上作纵向(第三维度)拓展,也就是以类似“长城”的高大围墙(有形或无形)为边界,在原有场所内部架设更丰富的层级,堆放更多的人口、机器、官员、银行、军队和物资。 


拥有主权的民族国家彼此合作,形成“国际关系”的矩阵,这可以借用中国先秦时代的“合纵”概念加以描述。但它不是南北之间的平面联盟,而是以各个三维主权空间之间的组合。 


西伐利亚主义的对标思想,是由罗马帝国推动和与之并存的基督教全球主义。这个庞大的教会试图统治所有欧洲的主权国家。 


尽管政教分离也是欧洲的政治传统,但它一直处于政教合一的危险之中。教会和世俗权力的争斗,贯穿了战火纷飞的欧洲史。 



西伐利亚协定终止了这段历史,它也成为战后联合国宪章的逻辑基石。


纽约联合国大厦前,有一排垂直竖起的高大旗杆,它对游客而言是风景,而对各国代表而言是地缘主权的象征。



02

什么是现代“全球主义”


现代互联网无视这种地缘场所的围墙。20世纪晚期,由于微软视窗和互联网的诞生,新的全球主义(Globalism)思想体系奋力爬出了地平线。 


它企图超越价值观的高大屏障,通过无限丰富的资讯(信息)来解放被地缘主权囚禁的主体欲望、权利和权力,不仅如此,平台建造者还扮演了全球统治者的崭新角色。 


一些跨国科技公司应运而生,这份名单包括谷歌、微软、亚马逊、华尔街、特斯拉、贝宝、淘宝和抖音(TikTok)。这些公司彼此合作和竞争,形成一张能够包住整个地球的“科技巨膜”,如同中国先秦时代的“连横体系”。 


在本轮资讯全球化浪潮之前,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前现代全球化运动,例如莫斯科倡导的全球斯大林主义化,以及毛拉神学家倡导的全球伊斯兰化。 


但资讯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技术乌托邦,向新人类提供更迷人的希望。美国政治评论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所撰写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试图区分本轮全球化运动的与众不同。 


在他的历史性描述中,柏林墙倒塌是一个重大标记,它推翻了地缘主权的纵向(垂直)高墙,令世界朝向民主、共识、共同标准和自由市场的方向前进,打造出无界线和更平坦的竞技场,为人的横向沟通和拓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前景。 


美国社会学家本杰明·布拉顿(Benjamin H. Bratton)支持弗里德曼的立场,他认为,由于全球主义的兴起,基于地缘思维的西伐利亚精神,正在成为可待追忆的历史。 


布拉顿在美国多家大学讲授建筑,媒体和设计课程,同时主持一家为莫斯科提供地缘政治谋略的美国智库,曾经访问中国,向西伐利亚主义的东方信众,推销关于世界堆栈的乌托邦哲学,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无法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布拉顿通过著述和全球巡回演讲,支持全球化和超国家主权。他主张权力应当通过那些横向平台(又被隐喻性地称为“堆栈”,也即多层网络体系结构,由一些可移动、改造和替换的模块组成)实现,而不是传统的地缘国家。 


他声称,国籍正在让位给全球公民网络,而谷歌体现了网络信息主权的主导地位。他还详细分析全球化组织的形态与结构,并指涉都市、网络、建筑、语言、媒介和赛博空间等诸多要素。 


区块链显然是这种堆栈结构的杰出样本。这种分布式的共享账本和数据库,具有去中心、全程留痕、无法篡改、公开透明和群体维护的技术特征。它不仅彻底解构西伐利亚思想,甚至还能解构互联网巨头的数字霸权。 


全球化需要怎样的动力 但布拉顿理论忽略了最关键的变量,那就是欲望作为全球化的核心动力。全球化解放了个体的欲望,而被解放的欲望,又反过来推动全球化,由此形成能量(生产力)的良性循环,这就是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提及的“欲望机器”(Machines desirantes)的工作背景。 


一个吊诡的事实是,尽管以墨子为代表的古典思想家,对无节制的欲望持否定态度,它却是现代性和全球化的基本动力。 



印度是这方面的范例。互联网把它的人民从古老而闭抑的印度教欲望体系中释放出来,投入到更广阔的欲望空间。在未来的全球化进程中,印度无疑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 


相比之下,中国的欲望解放成就,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欲望分析软件对消费大数据的运算结果显示,中国人的欲望指数(Desire Index of Chinese),在19世纪为3.5K,而在20世纪晚期的改革开放/全球化进程中,居然暴涨到58K,实现了不可思议的戏剧性飞跃。 


没有这台由14亿欲望主体推动的庞大机器,就不可能出现中国的经济奇迹。


比特币因其属性古怪,也可被用来描述全球财富欲望的变化曲线。过去一年以来,它的币值从4800美元飙升到4万美元,涨幅将近10倍。正是这种“比特币指数”,揭示了欲望解放的巨大秘密。 



但正是比特币所经历的暴跌过程,制造了无数投资人的生活悲剧。


这个狂欢的指数还有另一张严酷的面孔,它试图警告我们,作为被解除咒语禁闭的能量洪流,欲望既能造福人类,也能把人类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03

“川普主义”意味着什么


美国作为头号民族国家,却是现代全球主义的策源地。几乎所有全球性科技平台,都是在北美大陆搭建起来的。 


民主党致力于保护这个体系的发育壮大,并通过移民政策为其保驾护航。移民、平等、自由和亚文化嗜好,所有这些主流和边缘性欲望的多元共存,符合全球化的基本定义。 


但川普是典型的西伐利亚主义强人,他的主张在17世纪曾是近代文明的标志,而在“后西伐利亚”(Post-Westphalian)时代,却成了“保守主义”或“孤立主义”的代表。 


所谓“川普主义”(Trumpism),不过就是西伐利亚主义的美国表述。 



基于美国主权的需要,川普沿用了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地缘主权思想的“合纵”语法,但置换了其中的主词——把头号敌人从苏联/俄罗斯换成中国,又置换了其中的宾词——把拉拢中国换成了拉拢俄罗斯或印度。 


这就是布热津斯基主义2.0版。它非但没有消解东西方地缘主权的争斗,反而将其做了更全面深入的升级。 


为了捍卫美国主权,川普触发了更激烈的地缘政治/贸易冲突。 


在制造业、贸易逆差和关税等方面,川普主义不仅跟欧盟、加拿大和中南美洲发生贸易摩擦,而且跟中国发生冲突。两个地缘主权国家的关系日益恶化,形成鹰龙对峙的紧张态势。 


川普以“让美国再次伟大”为目标,重新盘点制造业、贸易和金融等各项主权,转移、缩短或切断全球化(中国化)产业链,尽其可能地把它们召回本土,同时迫使中国购买美国农产品来缩小贸易逆差。 


这种贸易保护主义赢得了美国红脖子农夫的欢呼,却导致了美国制造业的痛苦,因为它们已经习惯于第三世界代工的廉价优势。它同时也引发大众消费者的不快,因为向“中国制造”加征高额关税,将提高美国人的日常开支。 


不仅如此,川普还表达了强硬的移民立场:首先是反对低端和非法移民对美国就业市场和传统基督教美德的冲击,其次是提高移民门槛,只欢迎受过良好教育、具有创造力并能为美国带来福祉的人群。 


在许多批评者看来,川普的平民主义就是白人民粹主义。根据纽约时报的阐释,“美国优先”的言外之意,就是“白人优先”。流传于社交媒体的川普全家福照片,向民众示范了一个白人精英家庭的美丽、教养和风度。 



川普在墨西哥边境建造反偷渡围墙,它是川普的长城,也是西伐利亚主权的最新象征物。 


正是精英主义移民政策,摧毁了下层移民的欲望和梦想,而且在实际操作上,也伤害到海外留学生和在高科技公司任职的非移民白领。他们符合川普政府制定的标准,却被低概率抽签法赶出了美国。 



04

什么是2020美国大选的政治遗产


刚刚宣布卸任的川普,在2020年大选中受到7400多万美国选民的支持,尤其受到以福音派为代表的基督教信众的全力支持(这种立场被称为“基督教川普主义”Christian Trumpism)。川普是他们的广场偶像。


 

但川普同时也得罪了8100万选民,更触怒了那些享受全球化高额利润的企业大鳄。他们形成强有力的联盟,借助民主党和共和党建制派之手,坚守“政治正确”立场,通过饱受质疑的选票计数和两次弹劾,终结川普的西伐利亚主义,为“重启”(升级)全球化开辟道路。 


可以确认的是,2020年美国大选,就是地缘主义和全球主义的一次跨世纪决战,同时由某些敌对国家的微妙介入,它还裹挟着地缘主权对抗的阴郁能量。欲望、利益和权力的冲撞如此激烈,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摧毁性画面,犹如飓风、地震、火山、海啸和洪水的共同杰作。 


总统选举的最大遗产,是主流媒体、自媒体、政客、律师和匿名者的互相矛盾的发声,引发了史无前例的资讯/价值混乱,构成资讯资本主义时代的最大丑闻。它们抹除真理与谎言、真相与谣言、正义与邪恶、法律与道德、信仰与理性、民主与专制、公民与暴民等事物的认知界限,从而导致史上最严重的社群仇恨和分裂。 


如何重拾“一地鸡毛”的山河,修复严重的灵魂创伤,这将成为拜登政府所面临的巨大挑战。 


大选期间的政治现状,加深了人对“深层政府”或“华盛顿沼泽”的疑虑。一些“阴谋论者”坚称,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存在着类似“光明会”、“共济会”或“兄弟会”之类的全球性秘密组织。 


它由一群Big brothers组成,拥有神秘面容、悠久历史和无比强大的操控力量,并利用欲望解放浪潮,偷盗、改造和控制人的灵魂,把世界锻造成一体化的板块。还有人声称,所谓“深层政府”,就是这类组织的美国分部。 



互联网平台如推特、脸书、亚马逊、苹果和谷歌等,组成反川联盟,封锁和删除川普及其支持者的社交账户,并联手围堵具有“右翼”倾向的平台“帕勒”(Parler)。“谷歌翻译”甚至运用“微观权力”,篡改和颠倒一些“关键词”的语义,不惜在机器翻译层面实施“意识形态操控”。这些举动引发欧洲国家领导人的普遍担忧,更有批评者称这种做法是“互联网霸权”和“数字极权”。 


启蒙主义时代留下的遗产之一,是伏尔泰的著名箴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以后成为公民社会理性对话的基本准则。大规模删帖、封号和篡改玷污了这种美德。它不仅加分裂、憎恨和对抗,损害自由开放的思想市场,还粉碎了全球互联网的乌托邦幻象。 



人们担忧的是,高科技堆栈不仅是民主和平权的摇篮,也可能通过“政治审查”和“社会控制”来“统一思想”,摧毁言论自由的伟大传统,成为孕育集权主义妖怪的阴冷沼泽,并有沦为“敌乌托邦”(Dystopia)的巨大危险。 


在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进化论代表人物赫胥黎的孙子、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向我们描述了一场发生于26世纪的生物科技噩梦。 


他通过这部发表于1931年的暗黑寓言警告我们,必须对那种貌似美丽的“高科技新世界”保持戒惕。今天,他的文学遗嘱将在我们中间再次引发回响。



05

世界需要一次“大重启”吗


另一方面,鉴于川普的失败和疫苗的普及,全球主义体系将加快全球化的步伐。“世界经济论坛”(又称达沃斯论坛)开始全力倡导“大重启”(Great reset)计划。该计划被“阴谋论者”形容为Big brothers的一次重大图谋。 


它的核心主张是,基于病毒大流行、全球气候变暖和粮食短缺的严重危机,必须重启被川普主义阻挠的全球化运动,并把它提升到3.0版,以推动消灭病毒、减少碳排放(清洁能源)和高科技等三方面的革命性进展。 


该论坛在其网站主页上,解释了它倡导这场运动的动机—— Covid-19病毒危机及其造成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混乱,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决策环境,暴露出从卫生,金融到能源和教育等多种系统的结构性缺陷。 


面对200万人的病毒性死亡,论坛试图提醒各国和各平台的领导人,他们正处于人类历史的十字路口,他们需要对此做出正确的抉择。 


澳大利亚总理率先喊出了反对的声音,他宣称该国的状态很好,完全不需要重启。这显示出西方世界对“大重启计划”,仍然存在着疑虑和分歧。在以上两种体系之外,还存在着第三形态,那就是以中国龙为代表的合纵/连横体系,它是两者杂交后的混血儿。 


作为“一带一路”的升级版,它的“双循环”模式细化了国家交互原则:在政治、信息、教育和数字货币等领域实施西伐利亚主义(内循环),而在制造业、高科技、国际贸易和人民币结算等领域推行全球主义(外循环)。 



这两种平行的循环圈,形成了衔尾蛇图形(Ouroboros),因而可以把这种体系称为“衔尾蛇体系”。从理论上看,这架欲望机器拥有一个充分自足的完美结构。是的,它不需要重启,或者说,它永远都在重启的路上。



06

何为资本主义的五种版本


迄今为止,建立于资本主义制度基石上的全球化进程,可以分为三种递进形态,它们之间按叠加模式产生系统性关联:


1.0版,又称器物资本主义,由英国组建平台,以采矿、冶金、蒸汽机提供动力的半自动化机器和金属管道为技术标志;


2.0版,也即能源资本主义,由美国组建平台,以石油、电力和原子能为技术标志;


3.0版,又称资讯资本主义,仍由美国组建平台,以电脑、视窗、互联网云计算、AI和数字货币为技术标志。


到了21世纪30年代,鉴于病毒将长期伴随人类,人口死亡率大幅上升,预计还会催生4.0版,也即生化资本主义,它以抗病毒特效药物、人类基因改造、人造粮食和生物电能为技术标志。


4.0版之后的5.0版,无疑轮到了星际资本主义,它以超级AI、太空采矿、大型空间站甚至行星殖民地为技术标志,其出现时间,可能会在22世纪上半叶。


由于本次大选,美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分裂。一个独立的德克萨斯共和国正在呼之欲出。而且这种地缘裂变模式,会获得更多保守主义州的响应。无论分裂最导致什么后果,它都会削弱美国实力,引发这个北美超级主权国家的不可逆衰退。


但以美国为平台的跨国科技公司,不会因此倒闭,恰恰相反,它们将利用全球性网络的“大重启”,在AI支持下扩张体量和能量,最终进化为超级欲望机器。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美国的未来,既不属于国家强人川普,也不属于国家弱人拜登,而是属于比尔盖茨、扎克伯格之类的互联网巨蛛。


人要追问的是,美国一旦走向衰退,又有谁能取而代之?是一个利维坦式的主权国家巨兽,还是那些热衷于全球结网的科技怪物?


中国的未来,取决于衔尾蛇体系的可行性及其效率,取决于它是否能从该体系中获得必要的能量,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它能否架设4.0和5.0版本的平台。谁能掌控全球化的新技术平台,谁就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


在此之前,在西伐利亚主义和全球主义、地缘主权跟高科技平台,民族国家领袖和互联网资讯寡头之间,还有,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地缘主权国家之间,必然会爆发更加猛烈的对抗。


毫无疑问,我们将是下一场大战的目击者。


(谨以此文纪念马丁·路德金诞辰92周年。本提纲中的中国部分,因可理解的原因做了删节,对于由此出现的逻辑缺环,惟请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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