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火的战争片，是对好战者的精准防控
《西线无战事》所极力塑造的，恰恰是原作者雷马克想要传达的意义：在绞肉机一般的战场上，所有的崇高、理想、热血、勇敢、爱国……一切与战争紧密联系的义正辞严，在战争中都殊无意义。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连清川
在一处深藏于地底的洞穴中，狐狸一家相拥而眠，静谧而美好。洞穴之上，冬雪皑皑，林木参天，是世间胜地。
然而，当镜头摇向不远之处，一场厮杀正在进行之中。年轻的路德维希在长官的驱使之下，气喘吁吁地和他的同伴冲向敌人的阵地。沿路不停有人倒下，他的身边布满了残缺的肢体。
可是当一切停滞之后，在一卡车的尸体中，他的军服被人扒下，经过一番清洗，修补，翻新，重新分配到了一个名为保罗·博伊默尔的新兵手上。保罗是一个中学生，在校长激动人心的演讲之后，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要去保卫神圣德国的领土。
这是当下最火的战争片，奈飞所拍摄《西线无战事》的开头。
▲《西线无战事》剧照（图/网络）
西线是指德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300万人在这条战线上被绞肉机所扼杀。这条战线从1914年开始，一直持续到1918年战争结束，边境线几乎没有变化。有时候为了几百米的前进和后退，往往需要付出几万人的代价。
但是常常，因为战争的结果无从描述，前线军官在给上级的报告中，只能写上：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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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法国新浪潮的旗手，刚刚过世的导演吕克·戈达尔曾经说过一句残忍的话：所有的反战电影，从本质上都是亲战的。
这真是一场尖锐而又真实的一个判断。因为为了唤起人们的反战情绪，必须在战争电影中表现出其不人道与残忍的一部分，而这部分的片段，往往却是嗜血的，从而某种程度上却能够唤起战争狂热分子的热情与癖好。
譬如简单举几部我们非常熟悉的反战战争片。
在《拯救大兵雷恩》的开头，是足足半个小时的战争场面，诺曼底登陆攻克德军堡垒的片段。这场蜚声影坛的战斗片段，盟军士兵在滩头的喋血被描绘得无以复加，被炸到半空中的半截身体，在水中挣扎失去呼吸的士兵，抢救一半却被兜头一枪的伤员。
然而，盟军士兵攻克德军堡垒之后的报复行为，却多少带给了人们一种复仇的快感。尽管在现代教育之下，我们明显知道枪杀已经投降的敌军是一种错误的行为，可是当美军士兵枪杀降兵的时候我们却隐约地与他们感到痛快；而当士兵用喷火器燃烧了碉堡里的德军，却并不急着开枪杀死他们，说了一句Let them burn（让他们烧吧）的时候，我们也同样有着复仇的快感。
《血战钢锯岭》、《父辈的旗帜》……等等这些战争大片，哪一部不给了我们对于战争的某种想象和快感？
越是彻底的反战，越要把战争的残酷描摹得惟妙惟肖，而因此越是对于战争所弥漫的权力、快感和荷尔蒙就越加调动得彻底。
《西线无战事》跳不出这个魔咒。在几百米的阵地争夺战中，泥泞战、坦克战、刺刀战、毒气战、机枪战，重炮战……所有近身战中最残酷、最血腥……可是也是最刺激的战争场面，一一排足。
对于死亡和战争本身厌恶的人，自然会逃避这样的场景；可是热爱战争、器械、武器的军迷们，如何能够错过这样的场面？
但是反过来，我却也可以反向地反驳戈达尔的话：所有的战争片，在某种程度上也都是反战片。
在电影史上，无论是现代的，还是古代的战争片，如果能够给与足够的反思的话，事实上都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人们对于战争的厌恶和反思。
《全金属外壳》中对于士兵的残酷训练，《生逢七月四日》中人性的彻底泯灭，《天国王朝》中十字军与伊斯兰领袖萨拉丁的惊世对决，《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日本军官对于美军战俘的无底线摧残，在每部电影中，我们都看见战争状态下，人的生存环境和人性根本的摧毁。
当我们走出电影院，无论是暖阳还是雨夜的街头，回望我们庸常、苦楚然而平和、幸福的日子的时候，会庆幸自己并不身处在那样非人的时间之中。
《西线无战事》所极力塑造的，恰恰是原作者雷马克想要传达的意义：在绞肉机一般的西线战场上，所有的崇高、理想、热血、勇敢、爱国……一切与战争紧密联系的义正辞严，在战争中都殊无意义。
▲《西线无战事》剧照（图/网络）
因为在执行命令的机械行为中，人们只剩下了厮杀与被厮杀，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深为其中的一幕所震撼。保罗跌落到一个水坑之中，这时一个法国士兵发现了他，在搏斗之中，他拔出匕首，无数次疯狂地捅进法国人的胸口。但这时法国人还没有死去，拼命地想要做最后的几口呼吸。
因为害怕法国人呼唤同伴，保罗拿起身边的泥塞进他的嘴里。
但是几分钟之后，保罗冷静下来，他看见了对方，也是一个人。他哭泣着爬到法国人的身边，给他擦掉了脸上的灰，洗掉了塞在他嘴里的泥，并且把掏出法国人的随身笔记本，保留了他的士兵铭牌（身份标记）。但一切都已经迟了，法国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切的杀害与忏悔，都没有任何意义。德国依然战败，国家并不因此而荣光，牺牲并没有报偿，300万人的性命付与空无。
在最后的场景中，停战的命令是上午的11点，发了疯的将军让德国部队发起最后一次攻击，让德国人赢得最后的光荣。
保罗死在了停战前的十秒钟。
生命如水空付。反战的意义因而凸显。
02
豆瓣6万多人评分8.6，烂番茄新鲜度94%。《西线无战事》可以说是难得的高分战争片。
然而当你详细去刷豆瓣的评论的时候，却发现将近一半的人表达的却是对这部新作的不满和愤怒。
为什么？多数是基于原著和旧作的比较。
原著是德国一战退役士兵埃里希·雷马克1928年在德国所发表的一部小说。
雷马克本人就是响应了德国军部的号召，主动加入西线军团的一员。如同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与雷马克一同加入军队的同乡和好友，几乎全部战死。
但雷马克却说，这部小说并不是自传体。
小说的核心是战争的荒谬感。在小说中，场景出现了多次的轮换。从加入军队开始，主人公保罗和战友在训练之时，就已经遭到了教官毫无必要的过度的摧残和虐待，他们甚至因此而报复了教官。
他们在战争中，从一个150人的连队，在连续多次的绞肉进退中，减员到只剩下了32人。
在这个过程中，保罗和队友曾经逃出军营，寻欢作乐。
他获得两周回乡探亲休假的时间。但是父亲和中学校长对他却十分失望，因为他决口不谈战争，更没有任何的爱国主义和勇毅作风。他耽溺于在和平后方的平静生活。
他在前线，是一个战争的工具；而回到后方，却成为一个精神的工具。他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
于是保罗彻底地拒绝思考任何除了战争之外的话题，而真正地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厮杀机器。在停战前的一个月，他意外被击毙，那天的战报是：“西线无战事”。
在1930年，美国拍摄了第一版电影；1979年，美英合拍又拍摄了一个版本。而这两个版本，都相对更加忠实于原著。
2022年奈飞的这个版本，导演是一个德国人，而演员也主要来自于德国。
人们对于这一版本的不满大约来自于几个方面：
其一，场景基本上都集中于战场本身。原著与旧作中场景的转换与多元性，主角保罗的觉醒与颓废，全然被消解，而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战场。
其二，这个版本只剩下了极少数的原著元素，无论人们最初的狂热性，大量的关于他们在训练、日常生活、寻欢作乐、返乡受辱的过程，全部被忽略，造成了原著的细节流失，从而使叙事的逻辑不再合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些承接德国题材的德国导演和演员，过于急切地表现出反战的政治正确性，反而削弱了雷马克小说本身想要传达出来的本质意义：
它并不是一部关于德国战败的悲歌，也不是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檄文，更不是对于战争是否正义的反思，它是对所有战争的终极否认：因为在战争之中，一切都是荒谬的，生也荒谬，死也荒谬，失败也荒谬，胜利也荒谬。
奈飞与德国导演有着太强烈的表达欲望，太想告诉人们关于战争的错误，于是生硬地制造了例如疯狂的将军，悲天悯人的谈判代表和保罗死于战争结束前十秒这些戏剧化的桥段，反而让雷马克的意义也因此被降低了。
03
我从来都不是军迷，虽然也在军营里呆过，但是对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事务，从来兴味索然。
但是关于战争，我看过的最深入人心的故事，是哈佛大学英语文学系教授路易斯·孟南德的普利策奖作品《形而上学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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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非虚构作品，其中的一位主人翁叫做温德尔·霍尔姆斯。美国南北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是一个哈佛大学法学院的学生，疯狂的废奴主义者，他认为，只有在战争中击败了南方，才能解放黑奴，真正实现美国宪法所倡导的人人生而平等。
于是他加入了北方的联邦军队。战争的经历都大同小异，他的和他一样怀抱理想与崇高的同学，在战争中渐次凋零，而他自己也在一场战役中受伤。
他逐渐意识到了战争的无意义，于是试图逃避战争。但是却并没有成功。带着极其厌恶战争的心情，他走完了南北战争的历程，直至退伍。在这期间，林肯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发表，却也并没有打动他的心。
▲葛底斯堡演说（图/网络）
他在战后回到了哈佛大学，完成了法学院的课程，并且成为了一名法官。他所有的法律行为，都在努力完成一件事情：任何所有的争端，都应该通过法律行为得到解决，而不能通过战争的行为。
他最著名的判例，是关于言论自由的。他认为，无论任何一种言论，都应该通过竞争而成为人们的行为，而不是通过压制。而只有给予所有的人以言论的权力，战争才能得以避免。
他是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之一，也是他奠定了美国法律的现代化基石。
哪怕是南北战争，如今看起来是解放黑奴这样对于全人类具有卓越贡献的战争，在温德尔·赫尔姆斯看起来，也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和不值得的。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言论、法律和时间的“战争”来解决。战争从根本上，就是不道德的，无意义的，政治性的，与国家和国民的福祉无关。
因此，无论以任何的正义、爱国、荣誉的论调而进行的战争，其背后都是政治、利益与虚荣的谎言。
也许只有一种战争的形态，容得下商榷的余地：当一个国家、族群或群体，遭到明确的和已然发生的单方面的攻击。但即便是这样的战争，依旧需要判断道德与法律是否足够支撑的前提。
所有一切战争会带来进步与福祉的说法，更是一种无耻的谎言。而这个神话已经流传了很久。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并不是原子弹催生了爱因斯坦，而是爱因斯坦的研究，让原子弹变成武器；并不是因为战争发明了计算机，而是因为图灵本身就在研究计算技术；并不是70年代美国国防部研究的网络技术造就了互联网，而是因为美国军方长久封锁了网络技术，才使它的民用化被拖延了多年。
▲《血战钢锯岭》剧照（图/网络）
最近数十年的所有生物、医学、互联网、化学、运输、数据、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等等技术进步，无一是因为战争与军事的贡献，而是技术的进步，使军事技术朝着更加精准和无人化的方向发展。
《西线无战事》并没有突破任何战争电影或者反战艺术的藩篱，我认为，这将使它沦为一部十分普通而易于遗忘的普通电影。在过去多年里，奥利佛·斯通、斯坦利·库布里克、弗朗西斯·科波拉、马丁·斯库塞斯和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已经贡献出了许多不朽的反战艺术电影。
然而，当我们如果能够在任何一瞬间，明白保罗·博伊默尔的爱国主义、青春情怀和战争热情，都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了无意义的自我升华，而最终将肉身化为泥泞的凡人悲歌，那么它仍然是一个在百无聊赖，万事成灰的时间中，最有意义的一次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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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西线无战事》的剧照，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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