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重大转折之前，很少会提醒世人
当越来越多人对前景日益悲观时，前景的确不会太好，但大概率可能并不会太坏。
撰稿丨陈季冰
民谚历来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说，说的是人体对于疾病发生和痊愈两个不同过程的截然不同的感知。其实，将这句话扩展到人生的成败起伏与社会的涨落兴衰，也十分符节。
仔细观察人间世事，我们多会觉得，大凡好事情的发生，好比个人的升官发财与健康长寿、国家的富足繁荣与发达强盛、世界的和平安宁与文明进步……无不是漫长而艰辛的努力所致。
反之，坏的变故几乎都是事先毫无任何征兆地突然降临的。纵观个体生命与人类历史，可以说，转折性、毁灭性的灾难都不是渐进的、持续累积而成的。
退一步说，不管事态事实上如何，至少在人们的感知世界里，灾难的发生都是“断裂式”的。
01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节点，这年冬，安禄山、史思明反，历时7年多的“安史之乱”爆发。
在此之前，有幸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已经度过了近30年“开元盛世”，外加10多年的“物华天宝”。连续40多年、两代人的好年景，比千年前汉朝的“文景之治”还要长。
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们一定会认为，自己眼前的那个世界以及自己享有的这份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还将理所当然地延续下去。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诗句无比贴切：灾难突如其来之前，沉浸于盛世中的人们不会预计到，他们中的许许多多将在不久后丧生兵燹、尸骨无存；能够饥寒交迫、妻离子散而劫后余生的，已属幸运儿。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图/视频截图）
甚至直到这场灾难过去又一千年间，仍然很少有国人自觉意识到它的史诗级意义。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安史之乱”远不仅是唐朝这个朝代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按照当下充斥互联网的那些“铁血爱国主义者”的标准，它大概也是数千年中华文明的历史转折点：
自那以后，中国在世界上的相对国力从巅峰折入一条漫漫无涯的下行曲线——中原王朝的势力以后便再也没有深入到那么遥远的中亚、乃至西亚腹地。相反，王朝循环的历史开启了一再被外来异族征服的模式。
但这一点，要到晚清时才被清晰地认识到。
当然，任何时代都会有一些“乌鸦嘴”，但他们的声音也总是在后来才被重新听到。所谓“九龄已老韩休死，明日应无谏疏来！”据说英武一世的唐玄宗仓皇奔蜀后，每次想起诤臣张九龄早在30年前便对自己一再的苦口婆心，便黯然落泪。
后来，他特地遣使赴张九龄在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的老家，祭奠早已不在人世的张九龄，追赠其司徒的崇高荣誉。
只是在当时，别说玄宗了，天下有几个人听到了张九龄的唠叨？
02
百多年前曾任英国外交大臣的爱德华·格雷爵士（Edward Grey，1862—1933）是现代西方的张九龄。
1914年8月4日，英德两国正式开战的那个晚上，这位英国历史上连续担任外交大臣时间最长（1905—1916）的老牌政治家和外交家，望着伦敦政府大楼外威斯敏斯特区的点点灯火，发出了这样一句后来为全世界铭记和复述的悲叹：
“全欧洲的灯光都要熄灭了，我们这代人有生之年将看不到它重新亮起来。”
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19世纪是悲惨乃至屈辱的世纪。但站在欧洲人、特别是英国人的立场上看，19世纪绝对称得上名副其实的黄金时代——比“开元盛世”持续更长久、成就更辉煌。
在那一百年里，凭借着之前几百年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以及科学革命—工业革命所取得的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的领先优势，欧洲势力覆盖到地球上每个角落、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领域，当然也没有放过古老的华夏大地和炎黄子孙。
西方文明主导世界秩序和历史进程的“西方世代””，就是在19世纪奠定的。就欧洲内部而言，自1815年拿破仑战争结束以后，整整一个世纪里，欧洲便没有发生过重大战争。欧洲人的生活水平迅速而稳步地提升。当时的英国人和欧洲人像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子民一样，对于必定会照耀在明日旅途的灿烂阳光深信不疑……
但接下来逐渐展开的历史告诉我们，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世界历史的重大转折点：战争波及30个国家，造成2000万人死亡……这些灾难都是史无前例的。
一战还开启了20世纪意识形态革命和民族独立革命的潘多拉魔盒，由它点燃的世界革命的浪潮席卷全球，它也成为众多古老的多民族帝国的掘墓人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助产士——拥有悠久而显赫历史的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沙皇俄国和奥斯曼帝国在战争中灭亡、解体，当时的世界霸权大英帝国的分崩离析也始于这场战争。
许多过去从未听说过的新国家——如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和伊拉克等——出现在现代世界版图上。很大程度上，当今世界的众多领土纠纷、民族矛盾和宗教冲突……都是这些已经死亡的古老帝国躯体上的伤疤。
1917年，趁着沙俄在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革命一举成功。这不仅彻底改变了俄罗斯的命运，也直接改写了中国的命运。
战后，全球霸权转到大西洋另一边，欧洲则逐渐淡出世界历史舞台中心。真实历史比格雷爵士的哀叹更加暗淡，“欧洲的灯火”再一次亮起来，不但他这代人看不到，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
然而在此之前，又有多少英国人或西方人预先觉察到了“百年变局”山雨欲来的蛛丝马迹呢？甚至就在战争已经打响后，在英国、法国、德国，还有俄国，那些踊跃入伍的年轻人们丝毫都没有怀疑过政府的许诺：最迟到当年的圣诞节，自己就将载誉而归。
03
如果你有过炒股票的经历，那么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名言就会有特别深切的感悟：
没有哪一次山崩地裂般的重大股灾在发生之前有过什么预警，当时的市场上往往也没见过什么悲观的预测。事实上，大多数股市崩盘还是在一边倒的市场乐观情绪中瞬间爆发的。
在1929年10月24日的“黑色星期四”之前，美国经济已经持续了数十年高速扩张的荣景：工业生产指数不到十年里翻了一倍，股票市场更是成倍上扬……但这一天，美国的金融业忽然间崩溃，股票价格下跌之快连股票行情自动显示器都跟不上。
到下一周的周二，也就是1929年10月29日，美国证券和金融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到来了：纽约证券交易所里的股票都陷入了螺旋下跌抛售的漩涡之中，此后短短两周内，共有300亿美元的财富烟消云散，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在几天内灰飞烟灭。
“黑色星期二”不仅拉开了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危害最深的经济危机的序幕，还将西方乃至全世界拖入了长达10余年的“大萧条”。而它对于国际政治——例如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的致命影响，也是人所共知的。
近百年来关于“大萧条”的研究汗牛充栋，学者们也的确在20年代的美国乃至西方经济中“发现”了许多灾难将要来临的征兆，但这些都是后见之明了。在当时，无论实业界、经济学术界还是政府领导人都对未来充满信心。
仅仅在股灾爆发的前一个月，1929年9月，时任财政部长安德鲁·威廉·梅隆（Andrew W. Mellon，1855—1937）还向公众保证说：“现在，对于这一繁荣的高潮将会继续下去，没有担心的理由。”
确实也没有几个当时的美国人担心过，倒是“大萧条”让年轻鲁莽的美利坚学会了“唱衰”自己。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随后的一个世纪里，美国在一浪又一浪的“美国衰落论+他国崛起论”中走向一个又一个成功。
04
前两天，一位在大厂的同龄朋友小心翼翼问我：近来除了埋头读书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
我回答说：当越来越多人对前景日益悲观时，前景的确不会太好，但大概率可能并不会太坏。
这便是我从历史的尘灰中翻到的积极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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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冰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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