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麦岭到春运,看到《繁花》的B面
有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明确要到远方去干什么,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义无反顾挤上火车。他们的眼神里,填满着期待、兴奋、新奇和惶恐。
撰文丨任大刚
距离2024年春节还有十天左右,陆陆续续听到朋友们“春节怎么安排”的问话。
除了三年新冠,这是近十来年,大多数中国家庭都会提前两三个月在饭桌上商量的大事,但商量来商量去,无非是就地过年,外出旅游,到女方家,到男方家。
这样的商量现在越发轻松了。然而,在2000年前后的将近20年——约1992年到2012年左右的20年间,却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原因无他,在普遍坐不起飞机的时候,要搞到来回火车票,跟登天一样难。
出于登天之难的怀想,我随手查了一下从现在到春节上海到成都的火车,这可是那个20年里最热门的线路之一,结果发现,几乎天天都还有余票出售,又查了一下飞机票,每天几百千把块的机票也不缺。
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01
买票之难
春运起于何时,暂不可考。但春运期间的火车票之难搞,我却在1993年的春节后返沪上学实实在在遭遇到。
算好开学的日子,我带着大包行李(主要是亲戚托我带的数十斤腊肉,出发前认为可以往车上一扔了事,只负责搬上搬下即可)赶往成都的火车北站。我的如意算盘是,按照惯例,买好票立马就可以登上去上海的火车了。父亲不是很放心,一定要送送我。
一到火车站就傻了眼。以前顶多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如今忽然变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是啊,沉迷于书本,如何懂得“南巡讲话”的威力一瞬间全面爆发?
我们一下就懵了,这还怎么上学?
冷静下来捋捋思路,我们应该去学生窗口。父亲帮我看着行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学生窗口,才看到告示说,学生窗口改为普通窗口,不卖学生票了,学生购票点临时搬到售票大厅外面的一个小小角落。
满头大汗出来,赶紧去新的学生窗口,去了也是傻眼,一大群出川读书的大学生里三层外三层挤在一个小小的窗口前,我让父亲看守着行李,自己挤进人堆,一面用力,一面借力,一度觉得肋骨要被挤断了。约略半小时,终于挤到窗口,一问,已经没有当天去上海的票,当机立断,买了第二天的票。
我举着票和学生证,奋力退出来。父亲一见是第二天的票,来回上百公里,再赶回去不现实,寻思一番,想起一个在火车站附近工作的朋友,于是父子二人到他那里去,挤着住了一晚。
那时候火车站为大学生购票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每个车站都有学生窗口,放寒暑假前,学校也会组织集体购票,车站会保证学生买到票。相比普通乘客,这已经是很大的特权了。
此后,普通乘客在春运期间要买到票,越发艰难。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黄昏,凄风冷雨,我路过一个购票点,已经有几个人打着雨伞,裹着棉被排着队,站在寒风中,盼望着第二天8点一到,购票点一开门,就能买到回家的车票。
还有一年冬天,我拿不定主意到底回不回家,因此错过学校的集体订票,最终决定回家的时候,只好到北京东路的一个稍微大点的售票点,与普通旅客一起排队买票,早晨5点,顶着雪花出门,排着差不多一公里的数路纵队缓缓行进,终于在下午1点买到回家的火车票。
在春运最紧张的年份,有的人晚上带着铺盖,冒着凌厉的寒风,睡在车站广场,排队数天,也不一定能买到车票。
经历第一次车站购票,我在后来假期返校时,找我们县城的火车票购票点买票,那里没什么人,可以提前十天订票。负责订票的是个中气十足的中年阿姨,她一边填单子,一边总是打着官腔说,不一定能订到卧铺哈。但她总能帮我订到卧铺。我之所以要求一定要订卧铺,后面再谈原因。
02
拥挤不堪
我提着笨重的行李,奋力挤进车站,挤上火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四周一看,定员107人的车厢,至少挤进来三四百人,不仅过道上站满了人,连座位下面的空隙也躺上了人,如果行李架上没堆满大包小包的铺盖衣服等行李,相信也会有人上去。
我听同学说,他们那趟车有节车厢因为严重超载,黄板钢都被压断了。
很多人都是由亲友带着第一次出远门,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明确要到远方去干什么,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义无反顾挤上火车。他们的眼神里,填满着期待、兴奋、新奇和惶恐。
车厢里很快闷热不堪,各种气味尽情释放,再不开车,就会出人命了。谢天谢地,车终于动了,越来越快的样子,污浊的空气有所缓释。
车速还未平稳,车厢接头处就开始骚动起来。我坐在车厢中部,然而消息很快传来,抢劫开始了。有八九个劫匪织成一道人网,如梳如蓖,从车厢接头处,往我这边一个一个乘客地抢过来了。
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人根本走不动,无法逃脱,只能任由这八九个劫匪胡乱踩踏,一一洗劫,稍有不从,就用匕首顶着喉咙,甚或扇一两个耳光,所有人被迫就范,从内衣、内裤、袜子里掏出不多的生活费。
我背对着他们坐着,竖着耳朵听着劫匪不时高声叫骂,有位仁兄身上只带了二三十块钱,劫匪训斥道,你龟儿子的,出门不带钱。接着听到啪啪的两耳光。我的内裤上缝着一千块钱,我想完了。
他们抢得很慢,很仔细,搜查得很彻底。足足有个把小时,离我还有两三排座位的时候,火车到德阳站,停了下来,这伙劫匪忽然慌忙地跳起来,踩着众人,呼啸而出,下了火车,顷刻之间不见踪影,整个车厢忽然间就沸腾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看看那些被抢的乘客,意外发现一个乐山籍的校友,我奋力挤了过去,看看他的损失如何。他告诉我,给一个劫匪看了学生证,劫匪说,学生就算了。于是躲过一劫。
啧啧,真是盗亦有道,连劫匪都知道“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了。我后来严肃思考了一番,得出结论:尊重人比尊重人才更重要。这是后话。
跟校友聊了个把小时,车到绵阳站停靠,乘警终于挤了过来,详细了解情况,记录案情,嘱咐大家看好财物,又挤到别的车厢去了。
受到此次惊吓,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单独坐硬座火车,没有结伴,一定想方设法搞张卧铺票。
火车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进在山水之间。有的人终于站不住,蹲了下去,使车厢更加拥挤,有的人肚子饿了,开始吃喝,地板上的垃圾越来越多,各种包装袋果壳皮瓜果皮厚厚一层,覆盖了地板。幸好火车开着,空气尚算流通,人多热气大,在冰天雪地的陇海线上行进,也不觉得冷。
厕所里都挤满了乘客,上厕所就别想了,喝水,仅限于润喉,万不可人为制造排泄难题。我曾看到过一个乘客吃坏肚子,拉了一裤裆,狼狈不堪,搞得满车厢臭气熏天。
有的无法上厕所,只能抬起车窗,迎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众目睽睽之下,把相关工具伸出窗外,往外一排了事。一直到过了南京,陆陆续续有乘客下车,才实现厕所自由。
03
啊,春运
1980年,中国公映了日本左翼电影《啊,野麦岭》,电影讲述1903年2月,日俄战争前夕,100多个年轻姑娘从各自居住的山村出发,结伴翻过白雪皑皑的野麦岭,到山下的缫丝厂打工的经历。
电影里,工厂主的贪婪与狠毒、女工之间的友情和矛盾,恶劣的工作环境,微薄的收入,卑微的生活与宏大叙事交织,构成一幅日本工业化时期的立体画面。
彼时因中日邦交正常化,中国引进了符合价值观的日本电影。但改革开放刚刚启动,总体而言人们还生活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一般中国人有几个能看懂《啊,野麦岭》这个发生在上世纪初的故事?
他们要亲自路过自己的“野麦岭”,是十多年以后的事,只有十多年后,他们才能体会翻过“野麦岭”将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在日本是“野麦岭”,在中国是“春运”,在现代化路途上,每个国家都不是欢快的,都有类似转型苦头,有的短暂一些,有的反复啃吃。
如今,中国的“春运”已经从痛苦不堪的暗黑之行悄然成为一种适意的旅行,它的内涵与外延已经发生变化。但1979年的日本在已经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发达国家,成为世界经济第二的时候,尚且不能忘却他们数十年前遭受的无尽苦难,我们大概也不能忘却是怎么从20年前走过来的。
生活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它有自己的脉络。如果说《繁花》是上海城市原住民发展的A面,那么,成千上万占如今上海城三分之二的外来人口进入上海的历程,就是《繁花》的B面。
忘记自己从何而来,也就迷失了未来的道路。
*题图来源于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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