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痕庐诗话（8-11）
唐诗故实
唐诗虽重风神，亦非皆羌无故实。如李商隐《隋宫》七律末联“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言“若逢”，言“重问”，皆有所指。据《隋遗录》，炀帝在江都，尝游吴公斗鸡台，恍惚与陈后主遇，见其舞女中一人迥美，因屡目之。后主曰：“即张丽华也。”炀帝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徐起，终一曲，炀帝意为之迷。后主曰：“龙舟之游乐乎？始谓帝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乐！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也？”炀帝为宇文化及所杀，江都留守陈稜葬之雷塘南岸之吴公台下，正是前梦陈后主、张丽华处。前为地上之“恍惚”梦遇，故今番“若逢”应是“地下”，如再请丽华舞，则是“重问”矣。曰“岂宜”者，以前游乘兴而来，尚为后主所讥，况今之事败而来？总之，十四字皆持之有故，非无故而发。即罗隐《炀帝陵》七绝三四句：“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亦因雷塘所在之吴公台，乃炀帝梦遇陈后主并被其反唇相讥处，故“平陈”二字之婉而多讽，真堪击节。二语不啻出于陈叔宝之口，向炀帝再作反讽之一问也。
唐宋诗词之倒读
金克木先生倡诗倒读，如“家祭无忘告乃翁，王师北定中原日”、“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不是无情物”，诚与顺读有逻辑、意味上之异，因此而生出别理与新趣。此亦早有先例，马一浮先生诗有“人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大致即古诗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之倒读。闲居无事，因自唐宋人诗词中戏拈数十联倒读之：“不知何处吊湘君，日落长沙秋色远。”“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何须怨杨柳。”“一夜乡心五处同，共看明月应垂泪。”“长安不见使人愁，总为浮云能蔽日。”“西出阳关无故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落月摇情满江树，不知乘月几人归。”“任他明月下西楼，从此无心爱良夜。”“月晓风清欲堕时，无情有恨何人见。”“风景依稀似去年，同来玩月人何在。”“君向潇湘我向秦，数声风笛离亭晚。”“平沙万里绝人烟，今夜不知何处宿。”“天下谁人不识君，莫愁前路无知己。”“曾照吴王宫里人，只今唯有西江月。”“自别江南更不闻，吴娘暮雨潇潇曲。”“五湖烟景有谁争？自是不归归便得！”“人间能得几回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惟有杜司勋，刻意伤春复伤别。”“钟山何处有龙蟠，三百年间同晓梦。”“莫抛心力作词人，今日爱才非昔日。”“五陵无树起秋风，看取汉家何事业。”“无人知是荔枝来，一骑红尘妃子笑。”“道是无情却有情，东边日出西边雨。”“当时朝士已无多，休唱贞元供奉曲。”“欲采花不自由，春风无限潇湘意。”“风起杨花愁杀人，行人莫上长堤望。”“杜陵寒食草青青，把酒看花想诸弟。”“不为愁人住少时，沅湘日夜东流去。”“青山万里一孤舟，同作逐臣君更远。”“细雨骑驴入剑门，此身合是诗人未？”“满城听说蔡中郎，死后是非谁管得。”“江湖春雁已无多，南国音书须早寄。”“载将离恨过江南，不管烟波与风雨。”“家在江南黄叶村，扁舟一棹归何处。”“默数淮中十往来，此身定向江湖老。”“不知漂泊在彭城，误喜对床寻旧约。”“岳阳楼上对君山，未到江南先一笑。”“应是淮流转处山：林梢一抹青如画。”“怕君着眼未分明，不惜卷帘通一顾。”“杨花只是一春忙 ，我比杨花更飘荡。”“中流以北即天涯，何必桑干方是远。”“一山放出一山拦，正在万山圈子里。”“盘马弯弓惜不发，将军欲以巧胜人。”“水远山长处处同，鱼书欲寄何由达？”“十年客里过重阳，邻曲莫辞同一醉。”“留取丹心照汗青，人生自古谁无死。”“前人留与后人哀，一片降旗千古泪。”“泪眼愁肠先已断，绿杨芳草几时休。”“烂醉花间应有数，劝君莫作独醒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当时共我赏花人！”“只有相思无尽处，天涯地角有穷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一场愁梦酒醒时。”“且向花间留晚照，为君持酒劝斜阳。”“迢迢不断如春水，离愁渐远渐无穷。”“门前流水尚能西，谁道人生无再少？”“犹恐相逢是梦中，今宵剩把银釭照。”“水阔鱼沉何处问，渐行渐远渐无书。”“还似去年今日意，碧楼帘影不遮愁。”“看尽落花能几醉，此时金盏直须深。”“嘶过画桥东畔路，紫骝认得旧游踪。”“莫滴水西桥畔泪，男儿西北有神州。”“暮雨朝云去不还，唯有旧时山共水。”以上皆摘唐宋诗词中七言者为之，元明清诗，五言、六言可倒诵者当亦不少，俟暇日再摘。
南北朝诗
南北朝人已自觉运使四声八病、骈四俪六之说为诗，故其篇什俨然如后之唐人近体者比比而是，此老杜所以“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欤？如陈江总《九月九日行薇山亭》：“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张正见《关山月》：“岩间度月华，流彩映山斜。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唐蓂遥合影，秦桂远分花。欲验盈虚驶，方知道路赊。”陈昭《昭君词》：“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交河拥塞雾，陇日暗沙尘。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北齐萧慤《上之回》：“发轫城西畤，回舆事北游。山寒石道冻，叶下故宫秋。朔路传清警，边风卷画旒。岁馀巡省毕，拥仗返皇州。”北周庾信《和侃法师》：“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重别周尚书》：“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昌黎推尊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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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于诗中推尊李杜，至再至三。《石鼓歌》云：“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意之省略
古汉语之承上省略常指省句中之宾语或主语，诗之承上省略更臻于意之省略，如“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事”为何种事？承上“妄为”，知为不法、不良之事。“数行书”，承上句亦知所指为圣贤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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