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小楼开设《品艺小楼》专栏，每周发一篇梦欣老师的赏读文章，所评作品均从丁酉年小楼发表过的作品选用。
袭故弥新见性情
---读姚海宁《暮春》
读过《红楼梦》的人大抵都曾被林黛玉所吟诵的那首《葬花吟》所震撼过。之所以震撼，一是见其情痴。花开花落，乃极为平常之事，却为“忍踏落花来复去”而伤心直至扛锄葬花，这世上估计也就此一奇女子而已。二是见其多愁善感。葬花就葬花，还为此吟咏出一首惊天动地的古体诗，那“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悲号无不催人泪下。可以说，这首《葬花吟》正是曹雪芹借以塑造黛玉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给力之处。因为这一情节的印象之深，是以当读到姚海宁《暮春》一诗时，不觉拍案叫好，因为他把黛玉的那份情感，复制到诗里，让一首极为平淡的绝句顿时变得境界不凡，十分可读。先看其诗：
曲巷深深近我家，藤红竹绿各相遮。
暮来忽见风吹雨，不忍前行踏落花。
这首作品的可圈点之处，在于结句所蕴含的品德情性。非常明显的，这一句，乃直接或间接套用前人的语意，不单是曹雪芹的葬花吟，在古人的诗词中，从李白的“落花踏尽游何处”、欧阳修的“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到明人王问的“岁岁游人踏落花”，踏落花已成为“春游”的一个常用词。而与黛玉不肯“忍踏落花来复去”同样表现出慈悲襟怀的诗句也屡屡出现，象宋人郑獬《柳湖晚归》诗有“便留画舫入城去，不忍马蹄踏落花”、邓深《晚春》诗有“满径落花愁踏损，羊欣切勿款柴扉”、清人叶坤厚《题黄左田先生别圃》诗“恐踏落花常避路，爱栽修竹恰当轩”，等等。当然，这一些诗句，作者不一定读到，读到也不一定能记住，因此，作者的“不忍前行踏落花”也可以是不受这些诗句影响的自我创新。在诗词创作的实践中，这种无意模仿而偶然巧合的例子很多，所以也不可一概而论。
实际上，在诗词创作中，不蹈袭前人语意、不重合前人的一言半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李敖说过一段颇有真知灼见的话，说中国文化太古老了，古老得一举手一投足,就可能跟过去搭上线。诗词创作，这种不经意间就“搭上线”的情形更为普遍。那么，就只能有一种要求，在取义于前人的诗句或语意时，必须推进一层，以求自出深意。这也就是西晋文学评论家陆机《文赋》中所说的“袭故而弥新”的创作技巧。象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出名的诗句，都是承袭前人的诗句而变化出新、推出新意的典型例子。
从文意上来看，作者的“不忍前行踏落花”与郑獬的“不忍马蹄踏落花”、叶坤厚的“恐踏落花常避路”没有太大的区别，表达的都是一种慈悲胸怀，包含有对美好事物崇尚深入骨髓，乃在其气数已尽、厄运降临之时，也不肯做出任何有伤损有下井落石之行为。尽管这种作为发生与不发生均已不能改变美好事物消逝的运命，但却体现着一种慈悲胸怀伟大心灵所应有的高贵品质。但不同的是，前人的“不忍”，均属于那种泛泛而谈的情形，没有特定的语境。而姚海宁的《暮春》一诗，却营造了一个特定的语言环境：自家周围，有“曲巷”联系着，“绿竹间红萼，紫藤垂千扃”，藤红竹绿相掩笼罩的村居十分温馨安逸。这是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隐喻。突遇风雨骤来之时，落花无数，这是时局的变故，是灾难的降临，譬如文革，譬如庐山，就在任何人都可能卷入对失势者、落难者、无辜受害者的冷酷残杀行列之时，良心，慈悲胸怀，唤醒作者“不忍前行”随意践踏。显然，作者放大了前人“不忍”踏落花的人道意义，将一种个人行为放到社会事件中去认真思考，这诗的意蕴就有深度。
如此看来，诗不忌蹈袭前人语意，但必须“袭故而弥新”，得把前人的诗句或语意融化到自己重新塑造的语境中，推出新意，拓深境界，使得自己的作品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化用前人的语意，内蕴更广大，意境更深远，这才是成功之作。读姚海宁的《暮春》一诗，便有如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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