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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偶椒杨合,光还鼎鹤陵——钟教授答疑信箱(十五)
(十五)声偶椒杨合,光还鼎鹤陵
诗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 清人张穆诗《有强以杨忠愍雁迹属题者为举旧闻告之二首》其二曰:“舟泊焦山尾,寻幽试一登。禅房开锦袟,老笔宛枯藤。声偶椒杨合,光还鼎鹤陵。却观赠狱吏,墨采未飞腾。”我知道“焦山”在今江苏省镇江市东北长江中。请问,“声偶”是指诗文中字词音节的对偶吗?“光还鼎鹤陵”是什么意思?“飞腾”可不可理解为“高超”?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前几天,我已指出过,张穆此诗题中的“雁迹”,即“赝迹”,指明代忠烈之臣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诗题是说:有人误以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为真迹,非要张穆为之题诗不可,张穆便举自己过去的见闻,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假的!
为什么要重复这两点?因为,它们是准确解读此诗的前提。此诗所举,正是张穆过去游焦山,得见杨继盛手书真迹的一段经历。
“舟泊焦山尾,寻幽试一登”,是说自己登焦山。
“禅房开锦袟,老笔宛枯藤”,是说在焦山寺的禅房里,当家和尚从锦缎封套里取出一件书法作品,展示给我看;那书法用笔老到,宛如枯藤一般虬曲坚劲。
“声偶椒杨合”,“声偶”不是指诗文中字词音节的对偶。杨继盛《杨忠愍集》卷三有《扬子江望焦山》诗曰:“杨子有心涉扬子,椒山无意合焦山。地灵人杰天然巧,彷佛神游太古间。”焦山寺僧展示的书法作品,当是杨继盛手书此诗。长江自今南京以下直至入海口,别称“扬子江”(镇江焦山,就屹立于扬子江中);继盛姓杨,按古人称谓习惯,可称“杨子”,正与江名谐音。而其号“椒山”,亦与“焦山”谐音。故此句意为:“焦山”“扬子(江)”,字声偶与“椒山”“杨子”相合。
“光还鼎鹤陵。”“鼎鹤”,指焦山的两件古代书法珍品:《周鼎铭》与《瘗鹤铭》。“陵”,同“凌”,动词,为“侵凌”“凌犯”之义。“光还鼎鹤陵”,是说:这书法作品的光华更直逼《周鼎铭》与《瘗鹤铭》。当然,由于杨继盛是著名的忠烈之士,这里明显带有“书以人重”的感情色彩。
“却观赠狱吏,墨采未飞腾”,“却观”,即“反观”,回过头来看。“赠狱吏”,题赠狱吏之作,即诗题中之所谓“杨忠愍雁迹”。为什么张穆判定它是赝品?因为它“墨采未飞腾”——笔墨没有光彩,没有飞腾的气势!由于张穆看到过杨继盛手书的真迹“老笔宛枯藤”“光还鼎鹤陵”,有比较,自然能鉴别。“飞腾”,这里用的是它的本义,形象而有动态感。引申而释作“高超”,反而嫌“隔”了。 【附记】
(一)据清人记载,焦山寺确实藏有杨继盛手书真迹。 〇王士禄《焦山古鼎歌》曰:“山头尚有椒山诗,三尺古碑墨光错。只字重于神禹金,犹向山林辟不若。”其“山头尚有椒山诗”句后自注曰:“山顶有椒山过访唐应德诗刻,所云‘杨子怀人渡扬子’者也。”(见清人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金器款识》三)
钟按:“杨子怀人渡扬子”诗,《杨忠愍集》无之。然焦山既有碑刻,则其手书真迹或即藏于此。 〇宝廷《偶斋诗草》外集卷三《焦山歌》曰:“高轩藏书标仰止,忠魂绕卷血满纸。”自注曰:“焦山仰止轩,奉杨忠愍主。忠愍墨迹二卷,现存山中。”钟按:“奉杨忠愍主”,即供奉杨继盛的神主牌位。 (二)焦山摩崖石刻《瘗鹤铭》,知之者众,此不赘言。焦山周鼎,今下落不明,或谓毁于抗日战争时期。今仅有鼎铭拓本传世。兹选录清人相关文献如下,供读者参考。 〇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九《焦山鼎诗》:“焦山海云堂有古鼎一,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径一尺五寸八分,口径一尺四寸五分,耳高三寸,阔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腹有铭。……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分宜枋国时,闻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献,因嫁祸焉。鼎遂入严氏。严氏败,鼎复归江南,因置焦山寺中。”钟按:“京口”即镇江之别名。“分宜”,明代大奸臣严嵩,江西分宜人。“枋国”,当政。 〇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三二《舆地志》:“周鼎,在丹徒县焦山。大逾斗,古色陆离。传是魏氏所藏。明严嵩当国,索之不得,将罪之。嵩败,得免。魏氏遂以鼎送焦山。鼎内有铭篆,古莫能识。国朝王士祯游此,属新安程邃译出,勒诸石。……何洯《周鼎记》:是鼎也,已历二千余年矣。……篆铭凡十行,其六行行九字,有四行者行十字,字共九十有四焉。司勋王西樵、邑宰邹西齐相继译之,知为周宣王以锡南仲者,何其历年之久也!”钟按:“司勋王西樵”即清王士禄,号西樵,曾官吏部司勋员外郎。“锡”,赐予。“南仲”,周宣王时的名将。 〇袁枚《随园随笔》卷一八《焦山周鼎西湖寿亭侯印灵谷寺景阳钟之讹》:“予过焦山,观周鼎,篆文软弱,绿沁浮黯,信其必非三代物也。相传真鼎被严世蕃取去,而以赝者易之。”钟按:“严世蕃”,严嵩之子。 〇林侗《来斋金石考略》卷上《焦山鼎铭》:“在镇江府焦山寺中。鼎髙一尺三寸二分,腹径一尺五寸八分,口径一尺四寸五分,耳髙三寸,阔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铭九十三字,皆古文,蚀一字。外为云雷之形。王西樵先生曰:焦山古鼎一,高可二尺许,腹有铭。韩吏部如石为予言: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当分宜枋国时,某公官于朝。分宜闻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献,因嫁祸焉。鼎竟入严氏。严氏之败,鼎复归某公,以祸由鼎作,谓鼎不祥,舍之寺中。郡乘、山志皆载山有周鼎一,而不详所自也。……予丁丑初夏至山寺,谓此鼎必加贵重袭藏。问寺僧藏鼎处,乃引入一陋室,尘土黯然,寥落可叹。近丹徒令邹仪周将鼎铭摹石以传,无复古文之朴雅矣。予所得一纸,乃数十年前故家旧藏,可贵也。”钟按:“郡乘、山志”,谓镇江地方志与焦山志。“丹徒令”,丹徒县令。丹徒县是镇江府治所在。 〇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一五《焦山鼎篆铭考》:“江南焦山鼎,著称二百余年矣。……予少时尝撰《考》一卷,而未见其真拓也。其后,门人谢蕴山守镇江,属其精拓鼎腹字,益信予所考石本之非真矣。然详审鼎腹拓本,实有讹误。及访诸游焦山者,知其铜质古泽,本非真周时器,始悔昔年作此考徒费词说耳。……周时本有此鼎,其文极古,久不存矣。不知何时何人,不知篆法者,妄摹字形于此,重铸一鼎,欲以冒充古物。”又,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六七《偶为儿子说渔洋诗附书焦山鼎歌后非敢云改定也》:“焦山有古鼎,王朱递考援。此鼎赝作耳,何时置祗园。”钟按:“渔洋”,清王士禛号。“王朱”,谓王士禄、王士禛兄弟及朱彝尊。“祗园”,指佛寺。清罗汝怀《緑漪草堂集》文集卷一八《书复初斋文集后》:“翁方纲……早年尝作《焦山周鼎考》一卷,晚而悔之,谓其为后人重摹,而阮亭、西樵辈作诗为误信。”“阮亭”,亦王士禛号。 〇 阮元《揅经室集》四集《诗》卷五《置西汉定陶鼎于焦山媵之以诗》自注:“焦山古鼎,王西樵始据韩吏部如石言,为京口某公家物,严分宜夺之。康熙间人竞以为诗歌故实。然自嘉靖以后,明人书集鲜及此说。《天水冰山录》于分宜家物无所不载,古铜器款中,只有古铜鼎二个,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盖,并未言及款字。此鼎,一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翁覃溪二君,深于考古者。其焦山鼎诗中,皆不言此事,为其无据也。”钟按:《天水冰山录》,严嵩家被抄财物的登记册。“朱竹垞”,朱彝尊号竹垞。“翁覃溪”即翁方纲,号覃溪。 〇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九《焦山鼎铭》:“焦山此鼎,明以前人鲜著之录者。……自国初王西樵士禄,始据韩吏部如石言为京口某公家物,严分宜夺之。严氏败,鼎复归江南某家,以为不祥,舍之焦山寺。康熙间,诗人始竞以此为故实。其实自嘉靖以后,明人诗文集并无此说。《天水冰山录》中备载分宜家物,铜器类只有铜鼎二件,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盖,并未言及款字。而今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先生及吾师苏斋老人,皆深于考古者。其咏此鼎,皆不言是事。然则分宜一事,尚当以疑案处之也。”钟按:“苏斋”,清翁方纲号。 (三)清人焦山诗词,每将周鼎或其铭与《瘗鹤铭》并提。
〇陈樽《古衡山房诗集》卷九《重渡杨子江》:“京口空传瘗鹤铭,海云谁铸焦山鼎。”〇梁章钜《退庵诗存》卷一五《自金山放船至焦山用坡公韵》:“虫书急寻南仲鼎,鹤铭难问华阳龛。”〇李赓芸《稻香吟馆集》诗稿卷五《渡江》:“西不见岷峡,东不见沧溟。眼前惟见金与焦,两山终古长青青。……金山之泉有中泠,焦山鼎与瘗鹤铭。”〇何绍基《东洲草堂诗余》《金缕曲·自题瘗鹤铭全拓本》自注:“戊午春仲乔鹤侪觞我于焦山,周鼎鹤铭,幸俱无恙。”〇吴昌硕《缶庐诗》卷一《焦山》:“周鼎考无专,鹤铭辨真逸。”〇陈夔龙《松寿堂诗钞》卷三《癸卯新正五日大兄寄示客腊游焦山诗作妒游篇奉酬仍用坡公韵》:“周鼎鹤铭未剥蚀,留为后人资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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