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十天后,UCLA教授是去是留
作者旧照
人类社会和人都是不完满的,只有回到自然,才能去掉人性的污点,恢复纯净的本性
文/菊子
1. 十天以后,教授是去是留?
这是克莱因的回信:
感谢您下面的电子邮件,你建议我鉴于明尼苏达州的悲剧,给黑人学生特殊待遇。你知道班里黑人同学的名字吗?我们只上在线课程,我如何识别谁是黑人学生?有没有有些学生可能是混血儿,比如说,半黑人半亚裔?你觉得我该怎么对待他们?全部优惠还是减半?另外,你知不知道是否有学生来自明尼阿波利斯?我认为,他们可能也受到了很大打击。我觉得,来自那里的白人学生可能承受的打击更大,特别是因为有些人可能认为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即使他们不是。我的助教来自明尼阿波利斯,所以,如果你不知道,我或许可以问问她。我们唯一的课程成绩仅来自期末考试,那么,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怎么取得“无害”的结果?最后,我想起一件事:请记住,马丁·路德·金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即不应以“肤色”来评估人们。你不觉得你的请求违反了马丁·路德·金的警告吗?
谢谢,
G.克莱因
坦率地说,抛开内容和立场,这封信的语气非常强硬、有攻击性,我在美国上学五年,上班多年,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工业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风格的信件。我事后诸葛亮地感觉,在这么敏感的话题上,在这么敏感的时刻,这封信的写法,注定了会火上浇油,至少是态度粗暴,极不策略。这么短的一篇电子邮件,用了八个问号,这一连串的反问号,和有些中文网文里的惊叹号一样,往往看得人心惊肉跳,对读者的影响,往往是适得其反,生生地把他们推向文章论点的反面。
果然,这封信一发出去就炸了,一名本来不在克莱因教授课上的学生将它贴上社交媒体,有人发起呼吁,要求将克莱因解雇,呼吁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认为克莱因的信“在内乱时期,学生们请求同理心和同情心,而他对他们的要求极度麻木、不屑一顾、极度种族主义。”签名目标数两万七,目前已经超过两万。
克莱因供职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安德森管理学院院长也认为克莱因的行为“令人不安”(troubling),在将他下课的同时,还给了学生更多的时间完成考试。克莱因被停课的同时还受到恐吓,洛杉矶县警方为此在他家附近加强了警戒。
图一. 请求开除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戈登·克莱因 / 图片来自请愿网站 change.org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批人给学校发信,要求给克莱因复课。他们的理由是,克莱因捍卫的是平等、马丁·路德·金的梦,和人权。他们认为,给黑人学生特殊照顾,恰恰是违反了平等原则。这批人也在change.org上请愿,到6月14日星期天下午五点为止,签名已达58970(目标75,000),目标和实际数字都远远超过起初要求将他解雇的请愿。
克莱因本人则认为他是成了替罪羊,学校需要安抚乱民,于是挑了他这个快要退休的教师,扔给了“暴民”。
图二. 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戈登·克莱因寻求公正待遇 / 图片来自请愿网站
需要说明的是,克莱因虽然在加州洛杉矶分校教学39年,他却并没有终身教职(Tenured Professor)。终身教职制度的初衷是保护教授的言论自由,而克莱因网页上署名的头衔只是一名讲师(Lecturer),因而,如果学校决定“解雇”他,只是终止合同,和“解雇”一名有终身教职的教授还是有些不同。
四月底,迈阿密大学的华人教授约翰·张因为上网课时让学生看到了他网页浏览器上的色情书签就丢了饭碗,克莱因这个案例更为复杂、敏感。加大洛杉矶分校将如何处理,维持停课、让克莱因就此退职,还是让他复课,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决非简单的非此即彼的选择。十天后克莱因是去是留,目前还不得而知。
2. 种族关系与文字禁忌:
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点》
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和日本的村上春树、以色列的阿摩司·奥兹一样,都是多年的诺贝尔奖助跑,结果菲利普·罗斯和阿摩司·奥兹都于2018年去世,就此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不过,罗斯的很多著作都十分畅销,其中很多部小说还改编成了电影,包括《人性的污点》(The Human Stain)。
一、公众审判:个人隐私的大暴露
小说的背景是一九九八年,克林顿遭弹劾的那一年。回头看,当时整个美国甚至世界都盯着总统的裤子和莫尼卡的裙子,那一年显得多么天真,多么繁荣,多么无忧无虑……苏联垮台了,世界和平了,经济一片繁荣,技术一片发达,股市居高不下,股票飞涨不跌……只有太平盛世,人们才对饮食男女津津乐道。
罗斯说,其实,克林顿和莫尼卡之间的那点荤事,说穿了,不过是中学生之间的一点小玩闹,但是,却激发了美国人最传统的公众娱乐:对奸夫淫妇进行公开审判,而审判者的道德权威,则来自霍桑在《红字》中描写过的“审判精神”。罗斯多处引用霍桑的话,小说中的作家隐居之处在麻省西部,离霍桑当年曾经短住过的地方只有几英里,暗示美国社会还是在对人们施行宗教和道德审判。
《人性的污点》就是以此为背景开始讲故事的。故事还没有讲,作者就提醒读者要宽大为怀,主人公科尔曼·斯尔克(Coleman Silk)肯定有需要被人原谅的地方。因为,在舆论和道德审判的显微镜和聚光灯下,展示出来的只能是“人性的污点”。
整个故事的起因,就是因为科尔曼用了一个有歧义的词:Spooks。因为说了这一句话,科尔曼所有的同事、上司,包括那些他自己亲自扶持起来的年轻黑人教授,都拒绝给他哪怕是一点点道义上的支持。一夜之间,他成了孤家寡人,必须面对形形色色的委员会,不断地写“思想汇报”。为了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丢了工作,丢了妻子,丢掉了他一辈子兢兢业业为之奋斗的东西,丢掉了人的尊严,自己也变成了一粒人性的污点。
二、种族:他们是幽灵吗?
科尔曼兢兢业业当了二十多年古典文学教授,后来学校来了个新锐校长,将他命名为教务长,支持他对学校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强迫所有教师汇报自己的科研成果。科尔曼强迫一些懒散得无可救药的老帮子提前退休,又从名校中招来一些年轻有生气有竞争愿望和能力的助理教授,这样一来,学校的风气果然被整肃一新。新来的校长被名校看中,另择高枝,将科尔曼留给了狼群。“Spooks”一词,为对他的改革怀恨在心的人围剿他提供了最好的借口。
科尔曼改革“成功”后,志得意满,决定从教务长的行政职务上退下来,继续进行全职教学。他开了一门课,上了五个星期,每次点名,都有两个学生缺席。第六次上课的时候,他又照例点名,他们还是不在。于是他开玩笑地说,他们在哪儿呢,是不是真有这两个人,Are they spooks?
这里,他说的spook一词的意思,显然是比较常用的“鬼魂”、“幽灵”一义。不幸的是,在六十年代某个特定的时期,spook曾经是对黑人的蔑称,而这两个缺席的学生正好是黑人。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在课堂上露过面,教授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是黑人,他们还是正式向学校提出了抗议。学校也知道教授的本意与学生的种族无关,却还是认认真真的开始了正式的调查。
种族歧视,和通奸一样,成了公开审判的名目。
学校进行调查的时候,科尔曼的正式种族身份是犹太人。曾几何时,犹太人本身也是被歧视的对象。1948年,犹太人不满各大学尤其是名大学对犹太人比例的限制,在波士顿郊区成立了一所自己的大学,以犹太大法官布兰代斯命名。小说中,科尔曼的一个儿子上的就是布兰代斯大学。几十年过去,犹太人在美国社会尤其是文化机构、知识阶层和大学里的地位日渐上升,居然成了能够歧视别人的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尔曼并不是犹太人,而恰恰是一个黑人。从二十多岁起,他就开始生活在这个谎言之中。小说开头不久,罗斯就不动声色地交代了科尔曼的黑人身份。
借着科尔曼的回忆思路,罗斯描写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和战后初期美国社会的种族状况。科尔曼的父亲是一个彬彬有礼绅士,酷爱莎士比亚,在大萧条中失去了自己的眼科医生诊所,只好在火车上当服务员。因为是黑人,他每天承受着难于向家人启齿的羞辱。
科尔曼人材出众,聪明,健康,雄心勃勃。然而,当他以水兵的身份逛妓院时,妓女斜睨着他,说:“你是个黑鬼,对不对?”然后两个彪形大汉将他扔了出来。他的冰岛/挪威血统的女朋友,在不知他的种族的情况上与他同居了两年之后,发现真相后哭着说了一句“我做不到”,从此踪影全无。科尔曼希望摆脱身为黑人对他带来的种种具体的限制和无形的屈辱,利用自己皮肤较白的条件,开始隐瞒自己的黑人身份。Spook事件发生以后,作者让我们进入他的内心,让他一边懦弱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一边无情地进行自我谴责和忏悔。
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片段,电影里毫无删节地保留了下来。科尔曼告诉他母亲,他要结婚了,女子是白人(犹太人)。他已经告诉那个女子,他的父母已经过世。母亲平静地说:好吧,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见到我的儿媳,永远不会见到我的孙子。你会告诉我,哪一天,我会带着孩子们从哪里经过,你几点几分在火车站等着,偷偷看他们一眼,而且,你也知道,我会去那里等着。
从那以后,科尔曼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借口要成为一个脱离了种族的独立的个人,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逃避了争取黑人解放的人权运动。他比“白人还白人”,娶的是白人妻子,研究的是最白人的学科——希腊罗马文学。然而,仅仅是瞒着自己的黑人身份还是不够的,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种族背景,于是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他的祖父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
三、悲天悯人
科尔曼身败名裂,内心的冲突、郁闷和罪恶感也无处排泄。两年之后,科尔曼遇上了芳尼亚,一位三十四岁的清洁工。他自己七十一岁,是她年龄的两倍还不止。象其他一些男作家一样,罗斯让女人用性爱来安慰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遭到了政治清洗,事业无望,于是只好在温柔乡里讨乐趣,六年之间和二百多个女人发生了关系。而罗斯本人的卡佩希系列,则写的是一个文学教授从年轻一直到年老的性经历,还总结了一整套勾引文学女青年的手段。不过,他对老年男性的描写最触目惊心:行将就木时,老年男性更向往年轻女性的肉体带来的愉悦,年轻时出自感官和感情的需要的性,如今上升到了一种精神和宗教的高度,因为死亡在随时逼近。
小说快结束的时候,罗斯借人物之口说:他写的小说是关于人、关于人的问题的,而不是“谁是凶手”的悬案故事。
这也是我阅读时的感觉。罗斯很早就向读者交代了科尔曼身为黑人的身世秘密,只是小说中的人物还不知道,他们需要随着故事的发展,慢慢地找出这些秘密。对作者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情节推理,而是细节描述,描述二十世纪末的美国社会,和美国社会中人们所面临的诸多社会问题。有些章节,读起来象是社会学,而不是小说。若干年后,人们读这本书,仍旧能够了解到,是什么样的问题,在困扰着生活在此时此刻的人们。
《人性的污点》究竟是什么,作者借芳尼亚之口说了,也就是人在离开自然后,人性遭到了破坏和污染。一只乌鸦,长期生活在鸟笼中,早已失去了自然的本能,无法重新回到自然环境中生活。人类社会污染了美丽的自然。小说的最后,作家扎克曼在冰冻的湖面上,碰上在那里独自冰钓的莱斯。平日狂躁暴怒的莱斯,此刻却显得理性,平静,温和。他说,这里与世隔绝,没有旁人的骚扰,还是干净的世外桃园,如果他有儿子(如果他的儿子没有被烧死),他会带他到这里来,教他钓鱼。
这里,我读出一些爱默生式的新英格兰超验主义的东西。人类社会和人都是不完满的,只有回到自然,才能去掉人性的污点,恢复纯净的本性。但是,作者对这种不完满的态度不是谴责:小说中所有这些人物,无论是撒下弥天大谎的科尔曼,还是咄咄逼人的女系主任,甚至是冷酷疯狂的越战老兵,一旦作者认真细致地描写他们的内心,你就不能不对他们产生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怜悯。有时,作者在描写人物的同时,试探性地用显微镜照他们一下。不过,他只是虚晃一枪就停止追踪,因为他并不是真地要揭开他们的面具让他们难堪,而是想借此提醒我们,我们这些不完美的人群,经不起显微镜下冷酷的检验和审判:我们的自由和尊严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隐私。
相反,作者屡次谴责社会的不宽容。作者偶尔借别人之口把书中某个人物描写得十分不堪,等他带着我们走近他们,才发现他并不是洪水猛兽、狼心狗肺,而是有血有肉、苦力挣扎的平凡人。这些人们的种种缺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也是他们所处的时代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作者给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就是让我们在这里观察,他们是如何承担着种种重负,勉力生存。
《人性的污点》结局凄惨,作者似乎认为,现代人尚未找到救赎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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