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乡村之痛——学杂费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峰中残蝶 Author 鹤峰陈勇
曾经的乡村之痛——学杂费
▢ 陈勇
又到开学季，又想起了“学杂费”。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一个雪雨夹杂的冬日，有很冷很冷的风从门缝外挤进来，烘在炭盆上的腿快要焦糊，祼在风中的后背却寒气如贴。
我不时张望着。窗外，是教室里木黑板一般的云，很低，时空更加逼仄。已经到了学生拿成绩单的时候，过了这天，再见到学生和家长就是年后的事了。
我急切地希望看到李某和黄某（没有办法，我已经只记得他们姓李姓黄了）的家长。那年代，学校还收学杂费的，每生每期200元。200元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我这当老师的，每月工资217.50元。别说200元，就是2元，都可以在衣服口袋里捂热。
校长套用的老规矩，凡学杂费交不齐的，一律扣老师工资。那些年，也有孩子被迫辍学的。我才从农村跳出来，心一时还不够硬。报名的时候，哪位家长的眼圈一红，我的心立马就软。
马上放寒假了。这学期，欠了费的家长陆陆续续交了些上来。就剩这两位家长，一直没有凑齐。
好不容易，黄某的家长来了。他咬着嘴唇，从粗篾的背篓里摸出些鸡蛋，再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长沙”牌的纸烟，再咬紧嘴唇，只是拼命给我塞东西。我是明白了，我也很失落，我要的是钱，是现金，不是这些虽然可以当钱的东西。
“开学的时候再凑吧，您想点办法。”我明知道自己说的是瞎话，都要过年了还没钱，过年又尽是消耗，再开学又从哪里来的钱凑？
黄某的家长羞愧地“逃走”了，他的背有些罗锅；望着他消失在雪雨中，我有些佝偻。
又等了半天，都快要黄昏的时候，李某的母亲终于来了。她带着她的孩子，孩子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她使劲搓着通红的，满是茧子的大手，又把通红的手凑近嘴哈了哈热气，才从粗篾的背篓里摸出些鸡蛋。我的心一抖，这次，轮到我紧咬嘴唇了。
她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塞完鸡蛋，她背转身，哆嗦着解外套扣子，一层一层。等她再转过来，手里居然紧紧攥了几张人民币！
李某的母亲，这学期我已经见过3次。第一次是开学时，她红着脸低着头攥着100元钱——交不齐200元是不能在财务上开票的——说了好多好话。第二次是快期中考试了，她通红着脸摊开手心，有一张叠成小方块儿的20元人民币。第三次是期中考试后的半个多月，她又通红着脸，同样一张叠成小方块儿的20元人民币。
这次，她没有把钱叠成小方块，是三张皱皱巴巴却又摩挲得整整齐齐的20元面值的人民币。我的心弦一颤，眼眶猛热，我不敢想象，在如此憨实的农村妇女心目中，学费是何等的重要与神圣。我都迅速想到了“孟母三迁”，想到了“学而优则仕”，想到了毗邻小国的强硬的国民教育。
她把钱递过来，一边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她的脸上分明露出胜利的喜悦——这次，我留意到了，她的脸冻得通红，让人辨不出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她的眼睛，明明闪耀着晶亮的光芒。
“孩子不听话，您就只管打，不少只胳膊断条腿就行哒。”她放下孩子的成绩单，成绩单上的数字她该是认识的。李某一直很努力，是班上的“尖子生”。听到她的话，李某咧开了嘴，我也跟着乐。“嗯，保证打到位，一定照死的打。”
她带着孩子离开了。雪雨中，她的身子有些佝偻，但很高大。我手里有了现金，腰杆挺直了不少。
第二学期，她让我见到了6次。第一次报名，她攥着100元，以后的5次，她每次凑20元。李某的成绩依然很出色，他的骨子里淌着他母亲的血液，他承继了母亲的勤劳朴实和倔强。
后来，我调离了那所乡村小学。
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们母子俩。打听了几次，说是李某在六年级上学期，终于是辍学了，跟着一只建筑队伍走了。
听到这些消息，我憋得慌。那时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和行政干部们，正拖着身子奔波在“普六”的路上，能完成自己的死任务已经“积了八辈子的德”，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唯有她交学杂费的事，时不时浮现在眼前，让人莫名地痛着。
至今，2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李某的消息。我试图设想过，如果他的母亲知道现在的孩子不用交学杂费后，她能如何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两天，又是学生报到上学的日子。我眼前，总是浮现那一双闪耀着晶亮光芒的眼睛，还有那双搓的通红的，满是茧子的大手。
尤其那一双闪耀着晶亮的光芒的眼睛。
2018年8月29于鹤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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