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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铁匠·红衬衫·少年

硒园雅吟 2021-10-2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艺清江 Author 谭功才

作者简介

谭功才,笔名弹弓、牧筠等,男,土家族,湖北建始县人,现任广东省中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作品。



铁匠·红衬衫·少年

▢ 谭功才


在我们巴掌大的粟谷坝,若讲起铁匠,扳起指头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鼻子高低眼睛大小都可以说得丝毫不差。而通过铁匠那双手打出来的器具,实在太与我们生命有着密切的关联了,无论是做饭的薄刀砍柴的斧头割草的镰刀挖田的挖锄,甚至连捞粪渣滓的钉耙,几乎都是粟谷河边那间破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弄出来的。那个铁匠姓赵,人们都叫他赵铁匠。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得刚上初一才个多星期的我就不得不休学,而在家待了整整一年。次年开学分班组,班主任给我安排的同桌,居然就是赵铁匠女儿翠翠。在物质特别匮乏的那个年代,翠翠穿了一件让女生们眼红男生们心热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刚好那时学校正在放映由《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而成的电影《红衣少女》,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它的原著作者正是著名作家铁凝。我当然知道那件衬衫很贵,贵到坐在她旁边的我从来就没正视过衣衫的颜色究竟红到了何种程度,总觉得旁边就是一团火。就有人在背后偷偷叫她红衬衫了。就有几个吃皇粮的八旗公子向我打听红衬衫的情况。我脸一红,他们就认定我与她有关系了。


平时,我是很少与她讲话的,即便借铅笔、字典之类的学习用具,也感觉难以开口。懵懂中,她就成了《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一朵洁白高贵,超然脱俗的莲。同坐一桌,却感到那么遥远,那么缥缈。我还是从同学们的闲谈中得知,公社桥头那个又黑又大的赵铁匠是翠翠父亲的。难怪好多时候放学了她老往合作社那个方向去,忽然觉得这朵高洁之莲,竟然是又黑又丑的铁匠产物,一时间心里怪怪的好复杂 。



十五岁的年龄,正是生长对异性朦朦胧胧渴望的年龄,随着荷尔蒙的不断分秘而喉结逐渐凸起,嘴唇边汗毛的颜色也在逐渐加深,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唾液横飞,我却眼睛开始变直。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被同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引了我的视线。就是那时候开始,又丑又黑的赵铁匠在我眼里突然就变成了英雄式的人物,转而开始关注粟谷河边那个烂得不能再烂的铁匠铺了。


赵铁匠家住栗子坪,每天早出晚归,早上比世人早,晚上比世人晚,只有星期天早早起床才能见到他的身影。如果不出意外,每到灯火万家时,我都会看到赵铁匠肩上扛着新打好的各式各样的铁器,行色匆匆打我家门口槽里过,那只黑狗循着脚步声呼的一声蹿出去,随即便认清了,然后就不停地摇摆着尾巴,乞求主人原谅似的将功补过,一直将赵铁匠送到了很远的大垭门,才折转身吐着长长的舌头回来。


一来二去,赵铁匠与我有些熟了。他也就知道了他女儿与我不仅同班还同桌。当他知道我是语文科代表后,嘱咐我要像对小妹妹一样待“红衬衫”。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偷偷地恋上了他唯一的女儿。那是一个特别纯情,特别害羞的年代,偶尔碰上红衬衫的目光时,我都会迅速地转移开去。她问我功课,我也变得吞吞吐吐了,有好几次答非所问驴头不对马嘴。我那颗乱七八糟的心哟。



我当然清楚自己心里有鬼,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就无缘无故往粟谷河边的铁匠铺子里跑,居然倚着那个破烂的门框看着赵铁匠打制挖锄,一看就是老半天。甚至天真地幻想着,将来学艺的话,我会铁了心跟赵铁匠,那样就会娶到他的宝贝女儿做媳妇子,然后再把那间铺子改造得更漂亮些…...干完活的赵铁匠忽然发现倚在门枋边的我了。“筠娃子,使力读书啊,打铁这手艺太苦了,一辈子敲敲打打,只能糊个口食!”“个悖时的铁匠,难道看穿了我心思?”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脸上隆起的却是讨好他的笑容,满口应承。


打铁时的赵铁匠不穿衣服,破破烂烂的裤子被羊皮兜肚遮住了大半。铺子里仅有一炉,炉的底门连着一台木制风箱,然后就是几个不同形状的铁砧子,板壁上挂着几张羊皮做的裙兜,很明显是防止铁溅火星烧身用的。打下手的徒弟不紧不慢地拉扯着风箱,炉上的火苗子一明一暗。满头大汗的赵铁匠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干完一阵,拿着黑乎乎的毛巾在脸上抹一下,端起灶边的搪瓷缸猛喝一气,便又开始干活了。


一把大铁钳将烧得通红的生铁往砧子上一搁,两名“打手”便抡起十六磅重锤,你来我往地将熟铁锤得火星四溅,反反复复之后,原先的毛铁初具了器具的雏形。只见赵铁匠唾沫星子往两掌间一吐,就操起了一把小锤,这里锤锤,那里敲敲,顺着光翻来覆去看,再打,再看,一砣黑铁就被他整出了器具的形状。



铁匠手艺的炉火纯青,不是器具的样式,也不是大小,而在于“嘴巴”的火色。火色太老容易崩裂,太嫩又容易钝拙,只有拿捏合适,显出艺人手艺的高下。赵铁匠显然是一名高手,只见他将熟透了的器嘴,飞快地在冷水里淬了一下,然后又挪回眼前察言观色。再放进炉里,再在水里淬火,当他认为火色差不多的时候,便将早备好的一截生铁拿来,让新器具“斗嘴”试火,如果符合自己的判断,一把新的器具便成器了。


不过,在那时的我看来,即便有时也会萌生出跟他学艺的想法,但我还是想考上县里的师范能端上铁饭碗,远比他那个铁匠铁得多。可是,可是万一考不上师范,家里还是穷得舔锅,我还能把红衬衫娶到手吗?我是说如果万一,万一失手,也就只能跟他学手艺了,起码不会像现在穷得这么狼狈,家里一年四季的油盐钱起码有指望了。


想到这里,我居然就偷偷笑了起来。老师的突然提问,将我从无边无际的瞎想中拽了回来。脸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高烧,老师那双犀利逼我内心的眼睛,同时,也让至今的我回想起来,仍觉有些寒冷。



准确点说, 我同红衬衫同桌的一个学期,基本上没讲过多少句话。下学期的我,可以说好多时候都是在一种翩翩浮想中度过的,我的学习成绩也因此由开始的前几名一下子下降到了中等。记得到了初三快要中考时,我就差不多滑落到了班上的尾巴。猛然间,我才明白我想读师范的理想肯定得泡汤,终归得回到鲍坪修补地球。那个时候,我心里格外悲凉,感觉整个世界一下子就訇然坍塌。


我理想的死灰再一次复燃,是在经历了一个暑假开山炸石的两个月砥砺之后,我对累得身躯极度佝偻的父亲说:“爸爸,我还是想考师范!”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应了我的要求,用我们全家秋播的化肥钱作为赌注,抵押在我十七岁的年轻诺言上。


红衬衫就这样在我的视线里悄然走远。听说她在中考落败后不多久,便嫁给了我邻队杀猪佬的儿子,论起来要算族房的侄子辈。当然,无论“他”是谁,是根本无法知晓我曾经的内心世界的。这个只属于我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也只有在历经过多年的人生蹉跎后,翻检那段年少不经事的过往,才形成今天的文字,祭奠那些逝去的青春糗事而已。


红衬衫渐行渐远为过去完成时态,我从封闭的山沟沟里,一路辗转前行,踏过清江的浪花,在通往山外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沿海这座城市......红衬衫犹如一叶小舟,在不断挥手的节奏中,那红色的身影,愈来愈小,又愈来愈清晰,然后渐进性放大成国画一般经典地定格在我眼前,使我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的恍惚中,吮吸那苦涩而又青甜的年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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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喜欢这落花缤纷的样子。那些逝去的记忆,无人知晓,却在被遗忘的角落,持续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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