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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母亲一样的杉树

谭功才 硒园雅吟 2021-10-27


作者简介

谭功才,笔名弹弓、牧筠等,男,土家族,湖北建始县人,现任广东省中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作品。



母亲一样的杉树

▢ 谭功才



事实上每个地域至少有一种属于区域特色的树种,相当程度地烙上了这个区域的标签甚至文化符号。就拿咱鲍坪来说吧,我觉得非枞树和杉树莫属。如果有且只能有一种的话,杉树必坐此把交椅。打个最恰当的比喻,枞树是父亲,杉树便是母亲了。


我这个比喻明显运用了拟人化手法,甚至将女性的母亲推上了头把交椅。虽然我们土家族历史上一直沿袭着父系氏族的大汉民族传统,但本民族同样有着兼容并蓄的传统和姿态,譬如具有“东方情人节”之美誉的土家“女儿会”,便是自主选择配偶的重要佐证之一,且成为本民族的习俗流传至今。说到枞树,他得靠枞果回归泥土后才能完成自身繁衍,按照概率来计算的话几率并不高。而杉树不仅有着枞树之功能,还可以通过自身的嬗变来繁衍子嗣。且见风便长,即便极为贫瘠的土地,个个都能出落成端庄秀颀的大姑娘,一排排亭亭玉立,无论你走到天之涯海之角,无论你背景着什么样的背景,她一定走不出你的视线。即便哪一天她出了嫁,始终会缥缈在你的梦里。



俗话说,成材的树木不用柯,那意思直接明了——枝干完全无法影响主干成材的道路。这绝对不是针对杉树说的。大把的杉树苗就在山上,你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她一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最好归宿。杉树是越柯枝桠越快成材。我们不是有个粗枝大叶的成语吗?老师也一再扎咐我们不可粗枝大叶,要去掉粗枝大叶的毛病,杉树既没粗枝更没大叶。她要柯去的枝叶实则甚少,我想这或许正是她容易成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土家族对于生男育女之事,历来都是顺其自然。生了姑娘,好福气嘛。或许,这又是她备受乡人喜爱的另一个原因。


乡人都有自留地,更有块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山林。自留地是有一份汗水就有一份收获。山林却是放出去的牛羊,一头是一放,一群也是一放,靠天吃饭。老天爷给了你什么样的树种,什么样的土质,什么样的天气,都不在你掌控范围或者能力范围之内。你唯一可做的除了选择还是选择。你选择那些不太成材的杂木来作为柴禾,供一家人煮饭烧水泡茶喂牲口。你选择那些最底层的茅草和荆棘来烧火粪作为种地的肥料。你从不选择杉树,你要等着她成材。她就是你的心肝宝贝啊。嫁姑娘要她做站柜做箱子做万字格的新人床;娶媳妇儿要她妆板壁做门窗甚至作杀猪用的幺盆也必用杉树;家里老人了更得用杉树,除了杉树禁得住埋在地下时间的检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杉树的繁殖能力。国人既讲究传统文化的传承,更讲究人类自身的繁衍,土家民族当然概莫能外。土家老人死亡叫老了,其另一层意思便是生命的延伸和继续,杉木就承载起这种使命而成为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符号。



这个符号自有其诞生的源头。无论是娶媳妇儿还是嫁姑娘,杉树当是不二选择,其表面看来似乎是杉木不易裂变的本质特性,实际上还是其本真的寓意。就拿人生几件头等大事的起屋来说,土家人相当看重上梁树这个环节。梁树置于堂屋正中屋脊,她承担着建筑物中分水岭的制高点,所有的风水皆从此衍生。我曾在《石板屋》一文中提到过上梁树这个环节,早些年是没有椿树的,只是曾经一个时段杉树遭受过人为的滥砍滥伐,不得已才用椿树短暂替代过。而代表土家人精神领域的建筑符号堂屋,两边的木栅子柱头从未见过用杉树的。我想,是否也暗合了雄性枞树一家之主的地位?那么,人生之初始呢?你一定有过享受摇篮的经历。我们当地称之为摇床的摇篮,同样取材杉树。由此看来,从摇篮到墓地,一路走来,我们都与杉树有着贴身的情缘。这实在是一种伟大的母爱,一直伴随着我们,呵护着我们。


我曾在江浙一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但凡谁家有女儿分娩,皆在房前屋后栽种樟树,女儿成人后这樟树自然便成为父母送给女儿嫁妆的最好礼物。鲍坪没有这种高层次的名贵树种,自然无法享受树中极品的奢华之礼,但我敢说幸福指数并不差。鲍坪人一直生活在簸箕大的天空里,没有比较自然就没有鉴别。哪里就管得了他人盐罐里生蛆不生蛆。这也是鲍坪人为人处世的一贯风格。



千万别以为杉树的枝桠就毫无用处了。杉树的枝桠,大点的称为杉枝,小点的叫杉毛。杉毛晒干了是引火的上好材料。小时候山林里原本就没多少可烧的杂木柴,多数时候都是青得掉水的湿枞树枝,没有杉毛引火,吃饭的问题还真成问题。即便是刚从树上柯下来的湿桠枝,也是熏腊肉的上好材料。虽说与松树枝相比是逊了一筹,却也旗鼓相当不相上下。要我说杉树唯一的缺点,就是刺太多,捡的时候刺手,往灶膛里喂的时候还是刺手,反正手上没少流过血。还好这种刺并非十分棘手。火力来得猛也去得快,因此炒苞谷泡儿必选择之。炒出的苞谷泡儿味道简直就是一绝。杉树那些并无太过尖锐的刺,也让我想起语言上略显带刺的母亲,嘴不饶人,心里温软。



这些年,地处鄂西南一隅的鲍坪,随着整个工业化时代的冲击,有着太多改变。当年稀疏的自留山如今已被密攒攒的丛树和杉树包围。弯曲陡峭的毛公路,就像一道无形的电流悄无声息地通到了每家每户大门口。昔日的吊脚楼渐次被粉饰一新的白色平房挤兑,甚至被完全拆除。钢筋水泥三合板工业油漆国产电器犹如犀利的烙铁,将鲍坪人的琐碎生活烙上了厚厚一层重金属的痕迹。


从摇篮到墓地,杉树已是节节溃败至最后一道防线。只有老人们要走了,这才想起杉树。杉木合制的黑漆木寿枋直径是大了很多,看起来也更豪华更气派,若往水泥钢筋建成的堂屋一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有点别扭,就是说不出来。以往那些祭祀亡人的繁文缛节,看起来依旧像那么回事,同样也感到少了些什么。随着一个充满着民族文化符号的逐渐隐退,与山林一样有着相似境遇的杉树,也正在走上一条惶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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