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园居士:山居行纪|等死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坟灯 Author 独园居士
独园居士,本名陈祥群,巴东县金果坪乡塘坊坪人氏,86年生,自2003年始在异地他乡讨生活,现居新疆。只有文字世界里面,可以尽情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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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活在生老病死的路途里,等死是事实。不过我的《等死》是垂老之躯、绝症面前的一对世俗夫妻的故事。(视频为晏先生的琴声)
山居行纪|等死
独园居士 2016年鹤峰县行走文章
初见易老太时,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一个癌症晚期的人。易老太在距离自家房屋150米的地里,把已经拔完的花生苗,整齐地拢到一堆。背篓立在起身三步外的位置,右手边放了一个撮箕。左手捏住花生苗,右手轻轻拔动,覆在花生外壳的泥巴纷纷洒落,右手抓住花生随着手指微微一张开,花生就跌进撮箕里。
我连续三天到访过易老太家,知道她是癌症晚期发生在第二天下午。
1
极其偶然认识了易老太。秋后山村,是收玉米的季节。易老太的弟媳妇周姨要走了一公里多点的山路,翻过一道山坡,才能到易老太家里帮忙收玉米。
我走进山村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周姨,又住在周姨隔壁农家乐里。周姨见我闲居无事,便问:“我要去帮人掰苞谷(玉米),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就这样,我便在易老太家的田间地头和她相识了。
头次相识,易老太便提出了不情之请。“我家老头子手脱臼了,整只手使不得力。能不能麻烦您家帮我背几趟苞谷?”带我去的周姨一脸地过意不去,连忙替我抵挡。周姨说:“这恐怕要不得,这个娃是搞写作的,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也就是旅游玩儿的。”
易老太尴尬地自言自语起来。“唉,这也是真的没得办法。娃们隔的又远,也不怎么回来看看我们。就留下我们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老婆婆,这苞谷不能烂在田里头撒。”
我越听心里越不是个滋味,把正在聊微信的手机揣进兜里,又把我拎着的茶壶放好,便从田间的小坎边溜了下去。抱起易老太拢好的花生苗,又抱过背篓,一屁股坐在地头的小石头上,揪着花生、掸着花生壳上的泥。和易老太说:“可以帮您背苞谷,但我不能进田里帮您掰。我14年没有干过这样的农活了,苞谷叶儿太容易刮拉手臂,再一流汗,被汗水渍过地伤口就又疼又痒。”
易老太见我答应了,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通过眼神流露出羞涩窘迫地歉意。嘴里接连不断地说着:“那真是太感谢您家哒……”
这天背了三个多小时的苞谷,掰完了三块地。我大概背了24—25背篓,一大背篓苞谷,重量在60斤左右。
2
晏老头是易老太的丈夫,他们结婚了21年。
第二天的午后,阳光洒落空气依旧燎热。易老太听见院子里的狗叫声,起身在门口张望,看清过路人是我,立马迎了出来。“您家来了啊,快点进屋里坐。”我便再次走进了厢房,厢房也是有两座灶台的厨房。其中靠里屋墙壁的双锅土灶是来客做饭炒菜用的,靠另一边用水泥空心砖简单砌成的墙边单锅土灶是煮猪食的。
进屋落坐一张小木椅,就看见晏老头坐在灶台前,手里的火钳时不时地拔弄灶膛里的木柴,猪食锅被一张塑料薄膜覆盖,密麻的水滴粘在薄膜上。
易老太一进屋,就选了一撮箕种洋芋(那种匀称小个头洋芋,浑身有适宜生芽的小眼)。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左手五指虚握,小洋芋在指头间轻轻转动,右手削皮器来回刮削。易老太一边削洋芋皮,另一边对我说:“您家莫走哒啊。今儿中午我们还是搞油(煎炸)洋芋吃。……昨儿个,多亏您家帮我背苞谷啊,把您家搞累着了啊。”
晏老头的猪食还没有煮好,一头扎进里屋,音乐声便流淌出来。易老太冲我明媚地笑着,“这是他弹的琴。”我马上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钻进里屋。晏老头一只手在一架电子琴上游走。我掏出手机,给晏老头录了一段小视频。晏老头一曲弹毕,回首看见我,问:“你搞不搞的好啊?”
我陪送自家女儿学习钢琴期间,曾偷过一段时间的师,勉强会弹一些最简单的。见晏老头直白询问,只得老实说道:“应该会点。”晏老头见风便是雨般相邀,“那你来搞。”无乐谱,我便不能弹,打着退堂鼓还得鼓足勇气说:“没的谱,我弹不了啊。”晏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说:“跟我来,我有。”
晏老头的火塘屋,许久没有生过柴火早就变成了冷火塘。塘边的板壁前有一个老式木柜,木柜上面放了一台大肚子彩色电视机,木柜被锁着。晏老头手有些颤抖,掏出钥匙,打开锁。
一柜子泛着黄的书,出版年代不短了。书名里有《本草纲目》、《山海经》、《红楼梦》……我取出《本草纲目》翻了翻。晏老头已从书堆里,找了一本1979年出版的歌曲书。乐谱有了,我更头疼。不是五线谱,是音乐简谱。看着晏老头一脸的兴奋劲,只得挪到电子琴面前。还好晏老头也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者,把电子琴每一个琴键都用毛笔,依次标好了1234567。试弹,不流畅。晏老头半点情面都不给,“你还是算哒,这弹的真不怎么样。”
我只能讪讪地退出里屋,还给晏老头的歌曲书,看着他锁进自己的书柜。我问他,“这个电子琴花了多少钱买的?”他答:“480元。”我又问:“买了多少年?”他不愿意细谈,只说了句:“没有多少年。”
晏老头重新坐回两座灶台间的椅子上。“你知道我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吗?”晏老头见我不知道,不以为然地坐着,摇头晃脑,手在腿上打着节拍,开唱:“鲜花开放满天庭 ”。
我看着晏老头的手,问:“手好些了吗?”他把左手伸到我面前,手腕处肿的老高,未见消肿的迹像。我问:“弄药了吗?”他一脸不屑地回答说:“这不算个事,让他自己好就行了。”
3
晏老头与易老太结婚是1995年,那年晏老头53岁、易老太43岁。1992年,易老太的前夫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在这之前,晏老头是一个立誓终身不娶的男子。
晏老头的椅子稍稍朝后仰了些,椅子的两只前脚离了地。他说:“1962年,我参加县里的公路大会战。某天,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人。我在边上找了一个无人的旮旯,唱了一首《天女散花》。马上被其他人捉了起来,说我唱黄色歌曲。那些狗日的晓得个卵淡啊。”
从20岁的时候,爱好戏剧、歌唱、书法和阅读的晏老头开始进入多灾多难地一生。晏老头在那个年代里,保持着一个读书人的清高矜持,他的爱人是一个远方的女子,需要通过书信保持联系。只是极其不幸,在这个被重点管理的读书人被抄家时,除了书本还有他的爱情信件一件不落地被搜走,成为了他搞“黄色恋爱”的罪证。
晏老头从此进入一个被邻人称之为“古怪人”的生命阶段。他不与任何异性谈天说地,连同大集体的生产劳作期间,都要与女性保持着绝对的距离。
晏老头在53岁之前,是山村的孤老。孤老是极其恶毒地攻击语言,专指无后的人。晏老头家相隔50米不到的人家,也是易老太的小姨帮忙撮合,两个可怜伤心人便组合到了一起。
晏老头非常抗拒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尤其是当我问他:“作为一个山村知识人,您对幸福生活是怎么样的一种期许?或者怎么样的一种理解?”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右手摁住脱臼的左手肿胀处,只轻轻地吐露了四个字。“我不幸福。”再过了一会儿,便不再开口谈任何关于他自己的事了。
4
从易老太家里回到我夜宿的农家乐,我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没有解开,便求教带我结识易老太的——弟媳妇周姨。
周姨告诉我说:“易老太更遭孽(受罪的意思)。你看到好像精神还好,可是你晓得她是癌症晚期吗?”
两天时间,两次到访,我都见过易老太在饭后会从木碗柜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药瓶,吞服几颗白色药丸。易老太的身体有病,我是明白的,可怎么会是癌症呢?
周姨说:“是盆腔癌。2015年,易老太在家里突然觉得自己肚子疼,疼的满地打滚,便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没的办法了,就把她的大儿子喊了回来。大儿子在医院里陪了一段时间,见她的病情反正一时半会也治不好,更不会死,就又回浙江打工去了。”
周姨坐在她家的沙发里,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继续说道:“你看见易老太吃的药,是我帮忙买的。我有一个亲人曾经也是癌症,我知道有一种止疼药还算有点效。我便买了来,给她送上去的。”
我只插了一句嘴,“易老太的儿子们不管她老人家吗?”周姨像是被我刺激到了,接口就说:“易老太今年复发了的时候,我给她的大儿子打电话。她大儿子接到电话问的头一句话是——‘这回是真的不行了(要死了)吧,免得我回来,又浪费我好多时间。’当时我就火了,也很不客气的对他说——‘妈的个逼,你还算是个人吗?’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沉默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地愤懑。周姨慢慢地情绪平复了下来,解释说:“易老太的大儿子,也是没的个法,一个人打工挣钱,要糊好几张嘴巴。她大儿子结婚的时候,自己家庭条件差,又没啥选择的余地,娶的是一个只会咿呀不能正常说话的半哑巴。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有16岁了,智力肯定有点问题,在浙江跟到她大儿子俩口子读书,没有读出个名堂。这不送了回来,现在才读初一。前年又生了二胎,是一个姑娘。可是不管经济负荷再大,可这头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啊!”
回到农家乐,我搬了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发呆。直到给农家乐送豆芽的货车按响喇叭,我见车厢里还有饮品和八宝粥,经农家乐的女主人指点,买了两箱八宝粥。我要去看看晏老头和易老太。
5
第三次上山,是专门登门拜谢的。我在晏老头和易老太家里吃过两回油洋芋了,第一次是感谢我帮忙背苞谷,第二次只是我碰巧路过而已。
易老太的院坝里晒满了黄豆苗。从地里割断了黄豆苗,背回家,晒到黄豆壳裂口,再用连杆(专用农具,一根竹竿在手里握住,顶部活动接口,接几根幼树苗扎成的“排”。)敲打。易老太见我拎着礼物来访,客气地说着:“您家先坐一会儿,我再打一次,然后进来给您家弄茶喝。”我马上便说:“我也会打黄豆的,您等我来温习一下。”
就这么一个下午,陪着易老太、晏老头,把黄豆打完,再把黄豆杆和渣收拾干净,最后用风车把里面的杂物扇完,才告别下山。其间,晏老头抱着自己受伤的手,时不时地走进自家院坝边的猪舍,冲着三头肥猪吹吹口哨,一脸的得意。后来又进屋,烧腊肉、洗腊肉,说:“明天中秋节,怕孙子放假回来了,还是得准备点好吃的。”
我走的时候,晏老头没有出门相送,还在忙活着自己手里的腊肉清洗。易老太送了老远,慢慢地走细声细气地聊着:“见到您家这样的娃,我从心眼里头欢喜。您家和我的小儿子是一命(同岁)的啊,可是他动不动就是几年不回家,特别是来县城换驾照,只在县城里打个转转,硬是不回来看我一眼啊。”
结了婚的晏老头,并没有改变孤老的身份,他们结婚时,易老太的长女21岁、长子20岁、幼子9岁,有了明确记忆,又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要承认晏老头这个继父非常难。
易老太的长女,2004年,刚满30岁也是因病亡故。剩下的两个儿子,真的完全是经济问题吗?知情的人说:“他们家的两个儿子说真的,混的并不是蛮差。”易老太更是说:“我的小儿子在恩施城边上买了地皮,自建了三层的楼房哩。”他们的两个儿子,有娘在,却不愿意承认这是他们的家。
我知道晏老头和易老太在等死——等着丧钟被敲响的那一刻,等着他们的生命被宣告终结,他们的人间苦难才结束。易老太比我勇敢,她平静着面对这一切,她说过:“命运八字这个事是真的,我的命运八字就差,可能我这一辈子就是来人间受苦的。”
他们越平静,我无法抑制地忧伤就越容易泛滥。特别是当后来我在村长家里蹭无线网时,听村长夫人(也即易老太的表妹)说:“他(晏老头)手刚受伤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在家里哭一会儿。”我告别时对易老太说:“只要您们俩个老人家多活几年,我下次来的时候,您们都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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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喜欢这落花缤纷的样子。那些逝去的记忆,无人知晓,却在被遗忘的角落,持续疯长。
硒园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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