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沙丘》的入门级的发烧友，小说、电影、播客、桌游，都很喜欢。最近《沙丘2》的电影上映，很受追捧，这个热点我还是要蹭一下。这篇会有剧透，包括会剧透一点小说第二部《沙丘弥赛亚》、第三部《沙丘之子》里面的内容。想要独立探索的朋友请在此打住。首先要说，《沙丘》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科幻故事，虽然也有宇航飞船之类的东西，但是最有科技含量的一些技术都是依附在人身上而不是某种技术产品身上。比如宇航飞船进行星际穿梭的复杂技术，并不是通过一个智慧型的自动驾驶系统实现，而是由太空行会的驾驶员掌握。这个驾驶员通过摄入大量的“香料”来维持他的计算能力和预知能力，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演化，这些驾驶员慢慢地失去了人形，和盛满香料的宇航舱融为了一体。1984年大卫·林奇版的《沙丘》电影中的太空行会驾驶员（在玻璃舱内）厄崔迪家族的首席文臣苏非·哈瓦特，是当世最强的“门塔”（Mentat，可以理解成人形计算机）。他的戏份在电影中几乎被剪没了，因为电影主打的是视觉效果，对于台面下的阴谋诡计的斗争就淡化处理了。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电影的故事开始前的上千年，人类因为害怕人工智能觉醒并奴役自己，而禁绝了任何形式的人工智能，转而把人的身体和心智作为实现技术发展的载体。这个设定就让它摆脱了一般科幻故事的那种“线性思维”，即假定未来一定是继续沿着技术物越来越智慧的方向不断发展。这就好像马克思假定资本主义的逻辑必然导致中间阶级的消灭，最后只剩下两个差异极大的对立阶级。其实在人类漫长的演化历史中，技术物的发达是非常晚近的事。在那之前，人类一直是拿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作为技术实验的工具和对象的。像是神农尝百草（会带来包括致幻在内的各种体验），驯养动物（想想电影中把沙虫子当交通工具的弗里曼人），斋戒、冥想和出神，对身体进行各种自愿和非自愿的加工，围绕着性的各种禁忌和越界（比如在厄崔迪家族和哈克南家族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从小训练特定的个体以便从事某种条件苛刻的工作（不管是深井里的矿工还是能够记诵几十上百万字的经文的僧侣），人对人的蛊惑、精神控制和人格重塑，等等。在《沙丘》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和这些有关的“科幻级技术”。其次，在《沙丘1》中，人才济济的厄崔迪家族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在到达沙丘星球后不久遭遇灭顶之灾。品格高尚、威望卓著的家主列托被害，家属和部下流散四方。多年之后，他的儿子保罗收拢余烬、借助外族的力量为父亲和家族复了仇。这个故事框架和《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中的狼族史塔克家族的情况非常类似，听说也确实是有影响和被影响的关系的。两部作品的相似点还在于，尽管最终大仇得报、亲族团聚，但是一切都回不到从前。维斯特洛大地上，狼家幸存的孩子们长大了，但是他们所经历的太过残酷，不光死去的人永远死去，而且他们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也已经残损。在《沙丘2》，保罗和杰西卡都忍受着痛苦去适应弗里曼人的习俗和身份，这是一个身心撕裂的过程。虽然最后，保罗向弗里曼人也向皇帝宣告，自己是厄崔迪家族的保罗，是这个星球的合法领主，但是家族已经不再是那个家族了，他也不再是那个他。故事太过残忍，不允许作者为之添加一个完满的结局，主角们的灵魂无法得到安息，而我们也被迫久久地停留在那种“有妙味的悲哀”之中。厄崔迪家族和史塔克家族的全家福，永远回不去的旧时光下面来聚焦一下保罗，他确实又是一个落魄王子复仇逆袭的形象，但是又远远不止于此。我们可以先对比一着看看下面这两张图：这后一张图是某一版《沙丘》小说的封面，和电影海报相比显得怪异、瘆人，但是是更接近我心目中的先知和救世主保罗的形象的。还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就是保罗的整个眼睛都变蓝了（由于摄取大量的“香料”），而不是像电影中，主要是虹膜和瞳孔变蓝。虽然不像太空行会的驾驶员那样失去了人形，但是在保罗身上，也有一部分属于人和人性的东西被剥离了。先知和救世主，在《沙丘》中绝对不是一个让人去亲近和代入的典型的正派主角。在电影中，保罗对于是否要去做南方弗里曼人的救世主表现出了很大的迟疑——这里插一句，在小说中，并没有南方弗里曼人和北方弗里曼人的区分，不过这个区分确实还挺不错——尽管母亲怂恿他，斯蒂尔格期盼他，但是他脑海中出现的尸骨遍地的画面让他颤栗。这个画面是他的预知能力给他揭示的未来。在电影的最后，刚刚逼迫旧皇帝退位的保罗即将面对和贵族联盟的战争，那尸骨遍地的场景，就是在那以后逐渐变成的现实。对于这个现实，已经成神的保罗无能为力。所以复仇、称帝，对于保罗不是终点，这里没有解脱，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直走在对的道路上。虽然他具有无与伦比的预知能力，同时还受过修女会（即姐妹会）的身心控制的训练和门塔的训练（是的，保罗也是一个人形计算机），但是坐江山比打江山还要难很多。打江山时，他需要的是从自己“遥观”到的无数可能的未来当中看到那个自己险中求胜的可能，然后带领自己的追随者穿过这道稍纵即逝的“窄门”。但是在坐江山时，他从暗处转到了明处，未来的可能性变得越发繁复交织，而对于想要置保罗于死地的密谋集团来说，他们可以主动地寻找对己方最为有利的那几道窄门，然后就只需要在窄门后耐心地等待。——上面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沙丘弥赛亚》的故事预告。《沙丘2》很明显不是这个系列电影的终点，我们还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期待！说到这里，必须要说一下契尼。《沙丘2》相对于小说的最大改编之一，就是塑造了一个非常有独立人格、非常反对造神运动的契尼，面对保罗迎娶帝国公主的背叛，她伤心地骑虫离去。在小说中，保罗和契尼之间并没有这样的裂痕，他们从肉体到灵魂都是对方独一无二的伴侣，没有任何第三者可以插足其间。此外，契尼也不是一个政治观点很鲜明的人，她比较不显山露水，但是存在感又非常强。虽然我完全接受这种人设上的改编，但是具体演绎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我觉得赞达亚把契尼演绎成了一个时时紧绷、充满不满情绪的人，这和我心目中那个内心安定而有“静气”的契尼有落差。要知道，契尼是帝国生态学家凯恩斯博士（电影中被转换性别由一位黑人女性饰演）和弗里曼土著女子所生的孩子，而凯恩斯博士是一个卓尔不群的独行侠，是那种面对死亡也能泰然处之的人。只能说，影片中的契尼形象，是符合今天的左派进步主义女青年的特质的。刚才我说了，保罗的复仇和成皇之路不是一个现代的科幻童话，不是要让我们去享受爽感的。这个不光对保罗如此，对于弗里曼人也是如此。早在保罗和杰西卡加入弗里曼部落之前，修女会的“宗教工程师”就已经来过，并成功地在这些沙丘土著的灵魂中植入了对于一个先知救世主的渴望。这个救世主是“水的馈赠者”，会把沙丘星球改天换地成弗里曼人的伊甸园。在《沙丘·弥赛亚》中，沙丘上的主城厄拉克斯已经成为了宇宙帝国的首都，城市规模不知膨胀了多少倍，对于自然生态的改造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原本在沙漠中生活的弗里曼蛮族，在这里进入了军、政、教的各级官僚队伍当中，他们通过和各族各界打交道，也通过对其他星球的圣战远征，认识了以前无法想象的世界。比如他们见识到了一类被统称为“鱼”的神奇生物，它们只有在水中才能生存（要知道对于弗里曼人来说水是像黄金一样珍稀的东西）！早商不仅疆域过大，殖民城邑前出太远，而且王权也过于发达，其标志就是郑州和偃师商城庞大的城池与仓储体系。这就需要职业化官僚团队，而“职业”则意味着脱离原生态的宗族生活，只对雇主，也就是商王负责，从而丧失传统文化特质。早商王权还改变了商人的社会结构，特别是偃师和郑州这两座庞大的城池。传统的商人宗族共同体和城市生活存在矛盾，城内宗族只能放弃旧有的农业、牧业、手工业兼营的自足模式，成为王权游戏规则中更为专业化的人群。这是商人传统精神沦丧的起点。这些怀旧的“右翼”弗里曼人当中，更有一些对于他们的弥赛亚保罗产生了怀疑，觉得这个领路人要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负责。一种阴冷的想法蹑手蹑脚地潜入了他们的内心。在小说第三部《沙丘之子》的开头，保罗曾经的左膀右臂、弗里曼人的首领斯蒂尔格，在终结保罗世系的机会摆在面前时，竟也受到了蛊惑。但是，短暂的内心挣扎过后，他选择了放弃。因为他想通了：改天换地后水草丰足的沙丘是一个乌托邦，但是那个寄托“乡愁”的旧沙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乌托邦。与其让他的同胞们去迎接又一次的集体燃烧然后集体幻灭，还是让他们留在原地，去承受现实中的一切不如意吧！
小说中的斯蒂尔格是一个深沉而睿智的人，电影中却有点像救世主保罗的（大块头的）小迷弟了
我的原计划中还有一些内容要讲，但是我必须在此打住。在最后，我想多说两句我对电影的看法。和大部分人的看法不同，对于我来说，《沙丘2》是不如《沙丘1》的。我喜欢1的节奏，2让我觉得很多重要的处理毛躁了些、也俗套了些。不知道大家觉得电影对于保罗和杰西卡“征服”弗里曼人的呈现，是否足够有说服力？对于最后奇袭帝国师团为什么能够轻易得手，又是否交代清楚了？从电影语言上来说，我希望《沙丘2》能够多用一些《繁花》里面的那种从低处仰拍人脸的镜头。就打戏来说，我则更偏爱侯孝贤的《聂隐娘》里的那种明快飘逸的风格。此外，苏非·哈瓦特这条线被砍让我始终耿耿于怀。在《沙丘1》中，他其实是哈克南男爵在谋划对厄崔迪家族动手时最忌惮的人物。而厄崔迪家族之所以会一败涂地，一个关键的原因也在于，哈克南男爵成功地诱使苏非·哈瓦特去怀疑杰西卡的忠诚，而错失了真正的叛徒威灵顿·岳医生（是不是挺像狼人杀？）。在《沙丘2》中，苏非·哈瓦特并没有死，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处于哈克南家族的控制之下。他为什么要选择苟活，还有他悲壮动人的结局，很可惜，这些都在电影中消失了。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缺憾，但是《沙丘2》仍然是一部诚意之作，也让我更加热爱《沙丘》宇宙，并且期待《沙丘弥赛亚》的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