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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研究: 问题的“ 问题化”

李宇明 语言科学 2021-09-19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语言学研究:

问题的“ 问题化”


李宇明





[作者简介]

李宇明,男,国家语委咨询委员,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主任 ,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主任 ,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兼职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语言产业研究院名誉院长。





[摘要]

     驱动语言学发展的问题有学科问题和社会语言问题,社会语言问题是语言学发展的本源问题,所谓"问题意识"主要应突出本源问题意识。语言学应注意发现语言生活中的问题,发现这些问题的着眼点和人手处:语言热点和语言冲突,国际、国家、省域、县域、社会终端等语言生活的不同层级,行政、教育、新闻出版、社会公共服务等语言生活的不同领域 ,汉族语言、少数民族语言、外国语言、特殊人群的语言,语言资源、语言权利、语言技术等不同语言话题,还有语言病理、多学科关心的语言问题等。问题的"问题化" , 就是将所发现的问题"学术化"。所谓学术化,就是将所发现的问题置人 一 定的学科体系,施之以合适的研究方法,得出一 定的学术成果。要科学评价研究成果,并首先将成果用到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上;要反哺社会解决语言问题,并由此验证学术的有效性;要向相关学科进行学术辐射,帮助相关学科解决语言问题。中国语言学界为增强学科穿透力,必须冲破语种和小学科对语言学的"蜂巢状"分割,并在促进中国学科共同体的形成中起带头作用。





[关键词]

语言学;本源问题;问题化;

研究方法;反哺社会;学科辐射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自 2012 年开始 ,每年与一所大学合作 ,邀请一批语言学者,举办“中国语言学研究方法与方法论问题学术讨论会”。2018 年 4 月,第七届讨论会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举行,会议主题是“语言学研究的本土化、科学化与问题化”。所谓“本土化” ,是针对消化吸收国外语言学理论而言; 所谓“科学化”,是针对中国语言学的悠久传统而言;所谓“问题化” ,是从现实语言生活出发,发现问题, 解决问题,促进语言学科的发展。弘扬传统,借鉴国外,提出中国人的、具有世界意义的语言学见解。这是展望语言学研究的前沿与趋势的讨论会。

     本文讨论“问题化”的问题:驱动语言学发展的是什么问题? 如何在语言生活中发现问题? 如何将发现的问题学术化? 研究成果如何用于学术发展、反哺社会及学科辐射?


一、问题驱动


     学术发展都是问题驱动的,语言学也不例外。驱动语言学发展的问题,可以概括为三类: A.学科问题;B.社会语言问题;C.非学术问题。非学术问题是指职称评审需求、学科排名要求等,追求“学术GDP”成了一种风潮 ,甚至成为某些学术单位的“治学方略”。这些问题 ,对语言学从业者可能是真正压身的问题 ,可能会影响到某些单位乃至全国的语言学的发展。但是,本文不讨论这些非学术问题,把它们留给科研管理者去研究。


(一)学科问题


     学科问题是为完善学科而需要解决的学术问题。比如现代汉语语法学界 ,在 20 世纪 50 年代曾进行过主宾语问题的大讨论。讨论中出现了三派主张:所谓的“意义派”,主张在动词谓语句中,施事是主语 ,受事是宾语;所谓的“结构派”,主张不管是施事还是受事,凡在动词之前的皆为主语,在动词之后的皆为宾语;所谓的“结构与意义结合派”,认为确定主语和宾语,要同时顾及结构与意义。例如“台上坐着主席团”这个句子,结构派认为主语是“台上”,意义派认为主语是“主席团”。  这次争论没有达成一以致结论,但深化了对于结构和意义关系的认识,推进了现代汉语语法的研究[1]

     再如 ,2002 年,乔姆斯基与哈佛大学心理学系的 Hauser、Fitch 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著名论文《语言能力:它是什么,谁拥有它,它是如何进化的?》[2]。2005年 ,Pinker 和 Jackendoff 这两位生成语法学派的主将,在《认知》杂志上联合发表文章,对生成语法学派的领军人物乔姆斯基等人2002年的那篇文章提出批评。同年,《认知》杂志( 第 97 期)又分别刊登了乔姆斯基等人对 Pinker 和Jackendoff观点的反批评[3] ,以及Jackendoff 和Pinker 对于该反批评的评论[4]。论辩异常剧烈,各自都引用了语言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生物学等许多跨学科的数据与观点。但争论的焦点在于语言能力是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是如何体现人类进化适应的特征等。这些争论属于语言能力“天赋论”内部的争论[5],也是属于学科问题的争论。


(二)社会语言问题


     语言是社会、个人须臾不能离开的。在语言的应用、学习及语言的生态关系中,会出现各种语言问题,社会和个人也会有各种语言需求,群体和个体都需要具备处理各种社会事务、人生事务的语言能力。这些问题 ,统称为社会语言问题。

     语言学是在研究社会语言问题中兴起的。中国古代的语言研究,是从关注两大社会语言问题开始的:一为教儿童识字,如据传为周宣王的太史所作的《史籀篇》、秦代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毋敬作《博学篇》,都是古代的蒙学课本;二为训诂经书,《尔雅》《说文》等所开创的小学传统,就是经学的翼羽。古印度的语言学兴起与研究宗教语言有关。公元前4世纪的《巴尼尼语法》是研究《吠陀》的语法,“吠陀”意为“知识”,《吠陀》用古梵语写成,是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早期文献。

     20 世纪上半叶,保护印第安文化、调查印第安语成为美国重要的社会问题,美国语言学家在调查印第安语的过程中,创造了“直接成分分析法”,支撑了美国描写语言学派的诞生与发展。“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语言决定思维,这一假说也是在研究印第安语的过程中萌生、发展的,尽管这一假说直到今天人们仍对其争论不断。再如加拿大是个双语国家,解决好英语与法语之间的关系,是关系到国家统一的大问题。加拿大的社会语言学比较发达,双语研究的成果最多,形成了加拿大语言学的特色之一。

     这些事例说明:语言学是在研究社会语言问题中兴起的,是在解决社会语言问题中得到重大发展的;各个时代、各个国度的语言学常常有一些自己的特色,这些特色都是在解决本时代、本地区语言生活中的问题时逐渐形成的。

     学科是学术研究发展到一定水平的产物。解决学科的问题,是为了让学术力量更强大,更好地研究社会问题。学科自身问题与学科要解决的社会问题,是需要同时观照、统筹兼顾的,但相较而言,社会问题是学术发展的“本源问题”。然而,往往当学科发展得比较强大时,人们会忽视本源问题,甚至轻视本源问题。语言学当前就有这样的倾向,比较重视学科问题,相对轻视社会语言问题。这种倾向在学术“跟跑”的国家更为严重,因为这样的国家很少能够设置学术话题、指引学术方向,只能聚精会神地追赶领跑者。而只有重视对本源问题的研究,跟跑者才不会只是“跟跑”,甚至才有机会成为领跑者。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 ,叫“服务社会”。服务社会是应当的,但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学术帮助解决社会问题是一种对社会的“恩典”,是一种职业之外的“慈善”。其实,解决社会问题应当是学术的主业、正业。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最能驱动语言学向前发展的是社会语言问题。


二、社会语言问题的发现


     发现问题是“问题化”的起点。学科问题相对比较明显,易于发现。论文或论著的开始,大都会有学术发展综述;其结尾,常常会指出本研究域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未来发展方向何在。此外,还有书评和某一研究的专门评述文章,会指出需要研究的问题和学术发展趋向。通过论文论著的开头结尾和评述文章,就可以了解学科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发现社会问题则相对困难,需要有学术担当和学术眼光。

     社会语言问题有的明显,有的隐蔽;有的是当下问题,有的则是长久问题。观察社会语言问题,可以从如下这些方面和角度人手:


(一)语言热点与语言冲突


     社会语言生活常常形成语言热点。所谓热点,就是大家热议的问题。所谓大家热议,在当前的媒体时代主要是媒体或自媒体的热议。语言问题能够形成热点,必是重要的语言问题,也许还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夹杂其中。据张挺、魏晖的研究[6] ,2010 年是我国语言热点问题多发的年份,举出的事件有:上海四所高校自主招生考试不考语文;某律师称16个汉字歧视女性;二代身份证语病问题;人大代表提议屏蔽网络不良用语;国家广电总局发通知,要求规范使用外语缩略词;漯河下发红头文件,要求每人至少认识 500 个繁体字;广州“撑粤语”;少数民族地区“双语”教学问题;汉字书写(提笔忘字)危机;所谓高中语文教材“去鲁迅化”和小学语文教材造假;网络词语“给力”流行;新闻出版总署发布通知,规范出版物文字使用。

     语言冲突是因语言问题或伴随语言问题而引发的社会冲突。语言热点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可能升级为语言冲突 ,但是语言冲突未必都由热点问题引发。何俊芳、周庆生曾经列举了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的14 个国家或地区的语言冲突: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爱沙尼亚、拉脱维亚、摩尔达维亚、哈萨克斯坦、乌克兰、白俄罗斯、鞑靶斯坦、加拿大、比利时、北爱尔兰、西非[7] 

     当今,语言冲突在前苏联地区、前南斯拉夫地区及比利时、西班牙等国家,仍然普遍存在,有时甚至还很激烈,严重的时候还引发“语言战争”,如乌克兰的内战。语言冲突也是社会冲突的一种表现。语言是社会矛盾最易寻求的“火山口”,一旦社会矛盾通过语言“火山口”爆发,解决起来就比较困难了。现在,国外许多大学都建立了研究社会冲突的专业,但据笔者所知,尚无研究语言冲突的专业,这是学科设置的一个不足。


(二)四层级与多领域的语言问题


     考察社会语言问题,不仅可以从语言热点、语言冲突人手,还可以 从不同的语言生活层级和不同的语言领域人手。

      1. 四层级的语言生活

     语言生活是有层级的,一般可以分为四个层级:世界层面的语言生活、国家层面的语言生活、地方层面的语言生活、社会终端的语言生活[8] 。语言问题也可以从这四个层级去考虑。世界语言生活过去国人较少关注,但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参与全球治理,必须关心世界语言生活的问题。李宇明曾指出,现今世界语言生活存在六大主要问题:(1)语言冲突;(2)语言濒危;(3)英语独大;(4)信息边缘化;( 5 )语言智能;( 6)语言资源建设[9]

     国家层面主要是制定、完善语言文字政策,并组织“现代语言维护系统”以保证语言政策的实施。不同国家的语言状况不同,文化不同,语言政策、语言任务也不相同。我国早年的语言规划主要是推广普通话,文字改革,制定并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为少数民族设计或改革文字。1986年之后开始语言文字规范化、标准化和信息化工作,并实现工作的法制化,出台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现在,主要任务是构建和谐语言生活、提升语言能力。国家层面的语言规划,现在面临两大重要形势,也是要倾力解决的两大问题,即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

     地方层面的语言生活,有省域和县域之分。在中国,省域和县域面积一般都很大,几乎都有自己不同的语言生活状况,特别是在南方方言区、民族自治地方和具有跨境语言的省域县域。目前,北京、广州已经出版了《语言生活状况报告》[10-12] ,上海的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也即将出版,从这些报告中,可以读到京、穗、沪三市特殊的语言生活和三市面临的语言问题。

     社会终端包括家庭、学校、工厂、矿山、车站、医院、商店、公司、机 关、军营等。社会终端的语言生活问题,目前关注较多的是家庭和学校。家庭语言规划当前的主要问题,是要树立“多语主义”理念,让孩子从小接触多语(包括方言),而不只是普通话和外语,这关系到国家语言资源的传承与保护。海外华人家庭的主要问题是母语的传承,就新加坡、印度尼西亚和泰国等地的经验看,方言在海外华人社区的语言传承上具有特殊意义,这是华语传承领域值得研究的问题。学校是语言教育、传承的重要基地,是语言规划关注的重点区域。学校也是语言矛盾较为集中的地方[13-14] ,其矛盾主要体现在教学媒介语的选用和开设什么语言课程。教学媒介语是矛盾的第一焦点,语言课程问题处理不好,也会转化为语言矛盾。需要指出的是,家庭和学校的语言问题需要关注,其他社会终端的问题也需考虑。

      2. 领域语言问题

     语言生活主要是各社会领域的语言生活,语言问题多数都是有领域性的。我国过去比较关注行政、教育、新闻出版、社会公共服务行业这“四大领域”的语言问题,认为在语言文字的应用上,党政机关起龙头作用,学校起基础作用,新闻出版,特别是新闻媒体起榜样作用,公共服务行业是语言服务的“窗口”。中国语言文字工作几十年的重点,就是在这四大领域上。

     从语言文字应用的方面看,这四大领域确实重要。但是如果从国家的语言能力方面看,行政、外事、军事安全、新闻舆论、科技教育、经济贸易等六大领域,是当前最为重要的。如果从语言文字促进社会发展的角度看,每个社会领域的语言问题都很重要。李宇明在《领域语言规划试论》[15]中曾经指出:领域语言规划的基本内容,一是支撑国家语言政策,二是建立与工作质量相关的领域语言文字规范标准,三是解决领域语言问题。就此来说,发展领域语言学是十分有益、十分重要的。


(三)四类语言与语言的三大话题


      1. 四类语言

     从国家的角度看,语言可以分为四类:国家主体民族语言、少数民族语言、外国语言和特殊人群使用的语言。处理好语言间的关系,发挥好各类语言的作用,对于构建和谐语言生活、提升语言能力十分重要。

     比如汉族的语言有方言有共同语,需要处理好共同语与方言的关系。在一些地方,比如粤港澳大湾区,也需要处理好方言与方言的关系。

     我国的民族地区一般实行“双语制”,国家通用语言与少数民族语言双语并行。关键的问题是,双语怎样协同服务于民族地区的交际,服务于民族地区的发展。

     外语是国家发展的语言之翼,基础教育开设哪些外语课程、大学开设哪些外语专业、公民应具备什么外语能力,都是国家教育乃至国家发展的重要议题。当前有许多外语问题值得讨论,比如:我国基础教育的外语语种开设较少;大学开设的外语语种也不能满足国家需要,而且其质量也有待提高;如何有效利用公民的第二外语以增强国家的语言能力;所谓的“小语种”“非通用语种”,其实都是不小的语种、较为通的语种,这些“诨名”不利于国人正确看待世界语言格局。

     特殊人群的语言如盲文和手语等,也有科学设计、教育推广、社会应用的问题,特别要重视电视节目的手语翻译问题,重视这些语言在灾害信息发布中的应用。

      2. 语言的三大话题

     当前,语言的三大话题是语言资源、语言权利和语言技术。不仅把语言看作问题,还要把语言看作资源 ,这是 20 世纪末叶语言规划学才开始作为论题,一些国家语言规划才开始实践的。中国的“语言资源有声语言数据库建设”“语言保护工程”等,就是语言资源观指导下的社会语言行动。不过,语言资源的意识还不到位,对语言资源的功能认识还比较浅薄,对于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还不够自觉。

      语言权利是各国语言政策都很关注的问题,国外语言规划学更关注“弱势群体”的语言权利,更关注通过司法过程保护这些群体的语言权利。我国既重视“少数民族”的语言权利,也重视“较大民族”的语言权利,且习惯于以立法的手段保护群体的语言权利;今后,需要加强以司法手段保护个体语言权利的探索,使个人语言权利得到实实在在的保护,且可以避免因为个人语言权利问题而带来群体的语言冲突。

      语言技术伴随着语言发展而发展。语言技术用于语言,推动语言进步,同时也用于社会,推动社会进步。以语言信息化为代表的现代语言技术,更是显示出它推动语言发展也推动社会发展的特性。文字是人类发明的最早最伟大的语言技术,接着是印刷术、电报、电话、打字机、广播等,其后就是计算机和电子网络中的语言技术。语言技术为人类构造了一个虚拟的语言世界,开创了虚拟语言生活,推进着语言载体向着融媒体的方向发展。中国语言规划学者,一直把语言信息化列入关注对象,把实现语言的“规范化、标准化、信息化”作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主要任务,为中国的语言信息化发展做出了基础性贡献。现在,人类正在步入“智慧时代”,推动 5G 网络和语言智能的发展是其重要步骤,其中的语言问题值得特别关注。

     如何发现社会语言问题,上述只是根据经验提出的一些着眼点、入手处。其实可以作为着眼点、入手处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语言疾病及其康复问题,语言学之外的学科关注的语言话题等,都是可以作为发现语言问题万花筒的“目镜”的。


三、问题的学术化


     学者解决社会问题,是用学术的方式,因而有别于社会活动家。学者研究社会问题,在意识上需要把社会问题转化为学术问题,也应当转化为学术问题。社会语言问题的学术化,也首先需要“意识上的学术化”。这句话也许较虚灵,但是这样的意识却非常重要。


(一)将社会问题整合为学术问题


     社会语言问题转化为学术问题的第一步,是把问题与语言学曾经处理过的学术问题关联起来,将问题植入到一个相关、相近的学科体系中。一旦把问题纳入一个学科体系,就可以用学术的办法来处理。 

     比如 2017年前后 ,新闻媒体不断报道许多外国名人后代学习中文的情况。如: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女儿伊万卡 ,她的 3 个孩子阿拉贝拉、约瑟夫、西奥多都在学习中文。美国金融“大鳄”罗杰斯的两个小女儿 ,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的 4 个孩子 ,脸谱网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的女儿,英国乔治小王子,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的两个女儿——莱昂诺尔公主、索菲娅公主,荷兰王室的长公主阿马利娅,比利时王室未来接班人伊丽莎白公主等,也都在努力学中文[16] 。

      这是一种新的社会语言现象。李宇明把这种现象纳入到中文国际教育的学术体系中进行考察,并由此发现了大量的海外中文学习者的低龄化现象[17]。将此现象与世界 70 国把中文纳入基础教育的数据关联起来,就得出了“海外中文学习者低龄化”的命题。再根据对外汉语教学的发展历史、中国及世界的外语教育发展历史,得出了“外语角色理论”(如图 1 所示)。

     这一理论认为:“第一,不同的外语角色具有不同的外语功能,外语功能有强弱之分,在上图中,右边角色的功能大于左边的功能。根据外语功能的强弱形成上图所示的梯级。第二,不同的外语角色具有‘迭代性',即不同的外语角色可以共存,比如‘外事外语'与‘领域外语'可以共存,‘基础教育外语'可以与‘泛领域外语、领域外语、外事外语'共存。第三 ,外语充当什么角色,与‘本土国'对‘对象国'的影响力成正比。本土国是指某种语言的母国,对象国是把某种语言作为外语的国家。本土国对对象国的影响力 ,取决于本土国的综合国力,也取决于对象国对本土国国力的感知。”

     有时候 ,在语言生活中发现的一些语言问题,在语言学中可能一时找不到它的位置,这时可以去考察临近学科,看它们有无处理相似语言问题的尝试。当前,研究语言问题的学科除了语言学之外,还有哲学、法学、社会学、新闻传播学、国际政治学、心理学、神经与脑科学、医学、信息科学等 ,语言问题在这些学科中可能会得到过关注。如果语言学和其他学科对所发现的社会语言问题都没有过类似研究,那么可能的选择有二:一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学术框架来进行研究,这样的难度当然很大,其研究成果也不易为学界所接受;二是暂时搁置下来,待研究时机成熟时再开始研究这一问题。


(二)重视研究方法


     研究方法(包括研究技术)是科学与非科学的分水岭。科学与占卜、玄想的本质不同,就在于其结果是否是使用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得出的。使用什么样的研究方法、使用什么样的研究技术,也常常是判断研究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研究语言的方法主要有自然观察法和试验法、质性研究法和量化研究法等,许多研究方法需要专门的技术与装备,如眼动仪、心理行为实验与事件相关电位( ERP)、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语料库加工技术与相关设备等。

     问题学术化的第二步,就是考虑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它。当没有合适的方法可以用于研究时,常常选择放弃。比如 20 世纪初 ,索绪尔创立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索绪尔把语言区 分为语言和言语,并且把言语排斥在语言学研究之外。索绪尔并不是认识不到言语的重要性,而是当时的技术水平难以进行有效的言语研究。这对索绪尔来说,无疑是一种明智选择,也正因如此,结构主义语言学才能取得巨大成就。当然,在索绪尔创立结构主义语言学百年后的今天,语言研究技术获得了长足发展,如果再不把言语纳入语言学的视野,坚守所谓的“本体研究”,是不明智也不正确的。整个国际语言学术界正在进行语言学研究的“话语转向” ,中国语言学界必须看到这一学术趋势[18-19]

     就当前的语言学研究来看,还需注意的是,在一些研究者那里出现了为技术而技术的“技术主义”倾向。研究方法和技术是解决问题的“船”与“桥”,只要能解决问题,到达“河流”的彼岸,什么样的方法和技术都是合适的。不问研究对象如何,以“秀”技术来显示先进;热衷于在文章中使用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图表,但所得结论却非常肤浅。这对于学术发展是有害而无益的。要重视研究方法,但不可助长“技术主义”。


(三)用好学术成果


     研究成果应是多种多样的,但本质上是应当增加学术新知,或是发现了新材料、新证据,或是使用了新方法、新技术,或是优化了新方案、新的论证途径,或是有了新观点、新结论,等等。新观点、新结论就是新论断 ,传统上 ,评价论断的标准是“正误” ,但是一个居于学术前沿的论断 ,一时是难以评价其正误的 ,也许可以采用“证伪主义”的观念 ,看其论断是否具有可证伪性。例如:

     A.天鹅都是白色的。

     B.天鹅是白色的 ,但也可能是黑色的 ,还可能是其他颜色。

     A 具有可证伪性 ,因为只要发现一只天鹅是黑色的或是其他颜色的,这个命题就是错误的。而B 面面俱到 ,在任何状态下都不能证伪。从证伪主义的观念出发 ,A 比B更具科学性。

     当然,对学术成果的评价,还有很多外在的指标,比如是否发在 C 刊上或是国外刊物上,特别是外文刊物上。用外在指标来评价学术,当前很流行但是并没有多少道理,是“懒人做派”或是“外行管内行”的无奈。学术的根本是要解决“问题”,是为学界增加“新知”。学术评价还是要回归学术本题,看其是否有学术创新,是否解决了某个或某些问题。能做出这种评价的,只有学术“小同行”。

     学术研究不应止步于论文论著的发表,取得的学术成果还要用之于学科建设,把研究成果内化到学术体系中。这种内化,使语言学具有了新的学科触觉,可以帮助发现原来不易发现的社会语言问题,可以帮助处理原来不易处理的社会语言问题。长此以往,可以形成新的学科分支,乃至发展为新的学术流派。语言学的很多交叉学科、学术流派都是在解决社会语言问题中逐渐发展起来的。

     学术事业有两个体系 ,一个是学术研究体系 ,一个是学术教育体系。当某一领域的研究发展到一定阶段,必须重视学术人才的教育培养。人才的教育培养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研究生教育和本科生教育。研究生教育包括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的教育,是为了培育出研究这类问题的专门人才,组成学术团队。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很难构成一个本科专业,新的研究成果一般是以课程的方式进入本科生教育,或成为本科基础教材的部分内容,或开设一门本科选修课,或是进而开设一门本科基础课,目的是为了将学界新知及时用于本科人才的知识建构,更新大学教育。现在提倡教授承担本科生的课程,甚至是基础课程,这是有助于解决学术研究与学术教育脱节的问题,可以迅速把大学生带到学术前沿。


四、反哺社会与学科辐射


     问题的学术化不能止于本学科,还必须将研究成果反哺社会,辐射语言学之外的其他学科。把反哺社会和学科辐射视作学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这是与传统学术观念的不同之处。


(一)反哺社会


     社会语言问题的研究,其研究成果必须回馈社会,帮助社会解决问题 ,调适语言生活。反哺社会的方式有三种:

     1. 定向回馈

     将研究成果回馈给发生语言问题的领域、地区或单位,为解决这些领域、地区或单位的语言问题、改善其语言生活做出学术贡献。这些语言问题是“锁”和“的”,必须用经过研究而铸成的学术之“钥”和“箭" ,去开锁、射的。这种定向回馈 ,一方面能够真正发挥钥匙、弓箭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对学术的检验,看钥匙能否打开语言问题之锁,弓箭能否射中语言问题之的。

     社会语言问题是学术的起点,解决社会语言问题是学术的靶点。“起点”与“靶点”,决定了服务社会不是语言学的“施舍”,而是语言学为自己学科发展而必须履行之责。

     2. 智库建言

     如果研究的语言问题是较为普遍的问题,得出的结论具有较广的适应面或是具有较为普遍的意义, 就可以将研究结果作为智库建言传递给政府有关部门,以为决策之参考。学术智库不同于一般的智库,因为其一,学术智库有学理支撑,讲究科学性,其建议往往具有较强的学理依据;其二 ,学术智库不急功近利,即使是现实问题,也常谋求之深远。学术智库与政府之间如果能够建立起顺畅沟通的体制与机制,就是构建了一座“政学旋转门”,能够较大地促进政府决策的民主化与科学化。

     3. 社会沟通

     语言学界经常与社会沟通,将自己的智慧与成果不断向社会辐射,就会整体提升社会的语言意识和语言觉悟,增进社会对语言国情的了解。现代的社会已经是个“知识社会”,大学学历逐渐成为社会的主体,他们对各个科学领域都有一定的理解力,也常会发生一定兴趣。语言学科(其他学科也是如此)必须认识到知识社会的到来,关注社会的语言需求。过去,这项工作经常称为“科普”,这种说法隐含着社会是“科盲”,学者是“导师”,社会需要学界去帮助脱盲,这显然已经不大适合知识社会的情形。学界放下身段,将“科普”意识转化为“社会沟通”,是有利于构造一个良性学术生态的。

     语言学的社会沟通,要求语言学界要有尊重“社会知情权”的意识,而且要转变话语方式,将属于“行话”范畴的学术话语转化为社会话语。这种转变很不容易,现在的语言学学术话语愈来愈艰涩,充满了“学术贯口” ,甚至连同行都不一定看得懂。《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自 2005 年起,已连续编纂了 15年 ,也是探讨将语言学的学术话语转化为社会话语的 15 年 ,积累了一些经验,也深知这种转化之艰难。此外 ,利用微信公众号、抖音等新的网络手段进行语言学的社会沟通,也是可以试验的。


(二)学术辐射


     前面已经提及,语言问题不只是语言学的研究专利,许多研究社会、人、脑的科学,都会涉及语言问题,研究语言问题。这些学科横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科学。理论上说,这些学科都需要语言学的支撑,语言学也应当主动去与这些学科联袂解决这些学科感兴趣的语言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学不能也不应该闭门修行,而必须考虑学科沟通、学科辐射的问题。学科沟通、辐射的意义起码有四:

     第一,担起“学科责任”。语言学是研究语言问题的主学科,有责任为其他学科提供学术帮助。

     第二,汲取他学科营养。利用多学科的数据解决语言问题,通过交叉学科或边缘学科,有助于发现、解决社会语言问题。

     第三 ,构建“大语言学”。整合多学科语言学研究成果,构建可以涵盖多学科语言研究成果的学术体

系,撰写当今的具有较大学科覆盖面的语言学概论。

     第四,寻求学术新方向。历史比较语言学结束了传统语言学阶段,使语言学进人科学阶段。此后经青年语法学派 ,语言学进人了结构主义时代。1955年乔姆斯基的《句法结构》发表,标志着语言学进人转换生成语言学阶段[20][21][22]。而今经类型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话语分析等学派的探索,语言学也许又到了历史转折处,通过对其他学科语言研究的关注,当有助于寻求新的学术发展方向。

     然而 ,当前的中国语言学并不具备“学科穿透力”。就大的学科设置看,语言学主要分为汉语言学、少数民族语言学、外国语言学(还有一些在心理学、神经与脑科学、信息科学等学科中),而少数民族语言学、外国语言学又习惯上分为各个语种的语言学,汉语言学习惯上分为文字(基本上是古文字)、古代汉语(或称汉语史)、现代汉语、方言、语言学概论等,古代汉语还可以分出音韵学等,现代汉语还可以 分出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语言学就这样被语种、学科分割成“蜂巢状”。学者们在每个蜂房里穷经皓首 ,成果虽丰硕 ,但是相互之间的学术交流影响却不顺畅,一位学者、一个小学科、一个语种发现的新材料、新方法、新理念,不能及时为整个语言学界所关注、所共享。语言学界没有共同的工作平台、思想平台和共同的“问题”,难以形成共同的学术追求,难以塑造共同的学术形象。其研究成果穿透语言学的各个“蜂房”都有困难,要向其他学科辐射也就更不容易。

     近几十年来,语言学还是比较注意交叉学科建设的,这从如下的交叉语言学的名目中就可见一斑: 语言哲学、逻辑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国际政治语言学、人类语言学、文化语言学、人口语言学、儿童语言学、老年语言学、法律语言学、新闻语言学、广告语言学、经济语言学、生态语言学、军事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病理语言学、地理语言学、数理语言学等。但是 ,从另一角度看,与语言学交叉联姻的“对象学科”似乎并没有付出相应的热情。究其原因 ,可能有二:其一,也许是语言学的蜂巢状态,难以形成足以令对象学科产生冲动的成果。其二 ,我国其他学科的状态抑或是“蜂巢状”的 ,各学科之间的共同追求、共同问题也没有形成。

     20 世纪下半叶开始,国际学术界就开始形成一些共同的问题,甚至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 ,都可以分享材料、方法和思想。前述关于 2005 年 Pinker、Jackendoff 在《认知》杂志上与乔姆斯基、Hauser、Fitch 关于《语言能力:它是什么,谁拥有它,它是如何进化的?》的争论,都涉及语言学之外的多个学科。我国学术界如何能够形成真正的学术共同体,文理科联袂共同探讨客观世界的奥秘,发现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塑造一个奇妙的信息空间,语言学是可以做些率先探讨的,因为语言问题是文理多学科共同关心的问题,也是人工智能时代要处理的关键问题。


五、结 语


     世界语言学研究发展到一个新的历史关头,原有的语言学理论正在适应新的研究形势、研究对象而发生裂变,飞速发展的社会也提出了一系列的语言问题,特别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中需要解决的语言问题,人工智能时代需要解决的语言问题。中国的语言学,包括汉语语言学、少数民族语言学、外国语言学及散居在其他学科的语言学,必须重视国际语言学的本土化,重视传统语言学的现代化,与此同时更要重视研究语言生活中的本源问题。

     树立本源问题意识,从社会发展中发现需要研究、值得研究的语言问题,并积极将这些问题“学术化”,放置于一定的学科体系中,施之以合适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研究成果要进行积极的学科建设,要及时地用于人才培养,同时也需要反哺社会和学科辐射。反哺社会是语言学研究的起点和靶点,通过反哺社会来完成语言学的社会使命,同时也是对研究成果有效性的验证。学科的沟通与辐射对语言学来说意义重大,但是语言学的“蜂巢状态”和其他学科的“蜂巢状态”影响了中国语言学的学科穿透力。语言学的横跨文、理、工的跨学科性质和发展需求,使中国语言学界必须冲破语种和小学科的分割,并带头促进中国学科共同体的形成,推动各学科联袂解决中国和人类发展中的各种问题。





[参考文献]









原文刊发于《东北师大学报》2020年第5期。为了阅读方便,省略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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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微信号 ,感谢李宇明教授的支持,更多学报内容,欢迎点击阅读原文查看。

延伸阅读
语言学的问题意识、话语转向及学科问题
李宇明:语言学与“新基建”和数字经济
李宇明:计算机正改变着我们的语言生活
李宇明:语言产业研究的若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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