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是拿英语和汉语来比较。记得还在上大学二年级时,曾就普通话中的动词“有”与英语中的动词have以及there be存在句等语言现象求教过当时给我们上“英语语法”课的贾志高教授,并引发了一番有趣的讨论。“有”在汉语中既可以用来表示领属义,如“他有辆车”,也可以用来表示存在义,如“墙上有幅画”,还可以与“数量名”结构连用,类似于英语中的系动词be,如“他有8岁”。而“有”所表达的这些意思中,只有领属关系在英语中用have,其他的意思都有不同的说法。当时也没有学什么语言学理论,就觉得汉语很特别,用一个简单的形式就可以表达那么多不同的意义,多省事。而英语却不一样,一个意思一个说法,既显得很死板,还让人多费功夫去学习这不同的用法,难怪学英语有背也背不完的单词、记也记不住的稀奇古怪的语法规则。 后来见到的语言越来越多。先是日语、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等,这些语言在我所就读的外国语学院是作为二外课程为我们这些英语专业的学生而开设的,有些后来还办成了专业,招本科生甚至研究生。然后是韩语、泰语、越南语、柬埔寨语、缅甸语、蒙古语、哈萨克语、乌兹别克语、亚美尼亚语、乌尔都语、阿拉伯语等亚洲各国语言,以及索马里语、班图语等非洲国家语言。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尤其是近几年“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留学生来到我们的校园,各种不同的语言也随之进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二外的学习为观察语言的多样性开启了更多的窗口。本科阶段我选修了日语,研究生阶段选修的是法语。本来学得不多,平时也不怎么用,所学的知识现在大部分都记不清楚了,但在自己后来的语言学研究中,总免不了想去看看其他语言中的情况是怎样的。就拿前面说的“有”来说,我惊奇地发现,法语中居然也有和汉语基本一致的用法。法语不仅可以用avoir(有)来表达领属义,如“Il a une voiture.”(他有一辆车。),还可以像汉语一样用作系动词,如“Il a 8 ans.”(他有8岁。),而且更为有趣的是,法语的存在句式也涉及这个avoir,如“Il y a des tableaux sur le mur.”(墙上有幅画。)。原先和英语相比较,汉语显得很不一样,现在拿法语做比较,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拿两种语言来比较,一般会更多发现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不同的地方,这特别之处就显得尤其明显。如果没有这种对比,你都不会觉得一个意思在自己的语言中这样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大多数学习外语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接触的语言就只有汉语和要学习的那门语言,在这两门语言之间比较就在所难免,更多看到不同之处也是很自然的。不过,对语言特殊性的认识往往有被我们滥用甚至误用的危险,比如,如果外语学得不好,最常听到的借口便是,“它跟咱汉语不同,所以难学”。 这种认识不仅对外语学习而言危害很大,对语言研究而言更是如此。语言学作为一门经验科学,其目的就是揭示人类语言的普遍性规律,这种普遍性必须体现在具有多样性以及特殊性的具体各种语言之中。没有对比的语言学研究很容易就无意识地陷入对特殊性的追求中,而自己还浑然不知,因为这种特殊性很可能被说成是这一门语言所具有的普遍特征。正确处理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的关系在语言学研究中涉及如何对待语言事实与语言学理论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有学者把它形象地比喻为“两张皮”现象,在我国语言学的发展过程中一度长期存在并且现在还有。 何以如此?恐怕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见的语言还太少,当然,能拿来研究的语言就更少。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的语言学研究形成了汉语界的语言学和外语界的语言学这样两个无形的阵营。汉语界的一辈子就埋头于汉语一门语言,侧重于对这门语言事实的描写,不太关注其他语言的情况,也不太注意这样的研究对普通语言学理论有什么贡献。外语界的虽然有外语上的优势,似乎有跨语言对比研究的更多可能,但由于大多数学外语的对语言事实本身的感受都比较零散,尤其是对语法缺乏系统、全面的认识和理解,对自己所学的那门外语而言是如此,对自己的母语—汉语—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外语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以介绍国外的语言学理论为主,好一点的最多就是把国外的某个理论拿来讨论汉语的语言现象,或者就某种语言现象在某个理论框架下做一些对比研究,很少有学者对哪一门语言—无论是外语还是汉语—进行全面的描写和系统的解释。观察一两门语言显然不可能让人获得对语言普遍性的科学认识,即使我们可以像N.Chomsky那样,只在研究一门语言的基础上通过演绎就获得对普遍语法的猜想,但验证这样的演绎却离不开来自多种不同语言的经验证据。 如果把多种语言放在一起来观察,虽然这也是一种对比研究,但它不同于仅拿一两种语言来做对比的研究那样只关注语言的特殊性。这时,你可能不再那么在意这些语言相互之间有什么不同,而更多地关注这门语言与那门语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是一致的,更多地关注到底哪些语言可以被看成是同一类的,更多地关注如何把这些看起来不同的语言划到几个有限的类别之中去。这种对比研究就是一种有语言类型学理论取向的跨语言对比研究。 本书对领属范畴的研究就是这样一种在语言类型学的理论视域下所进行的跨语言对比研究。黑格尔(2011)说:“凡一切实存的事物都存在于关系中……,而关系就是自身联系与他物联系的统一。”人们对各种不同事物之间关系的认识极大地丰富了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其中领属关系是人本身所能直接体验到的一种经验事实,它本身就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是,对这种客观性的经验事实予以概念化却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它允许用不同的方式来对这种客观的关系经验事实予以抽象、概括,最后可能形成多种完全不一样的认知图式。 语言如何来表达领属关系?这个问题在单一的语言研究中可能看起来很好回答,但如果把它放到更多语言的比较中去,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从逻辑上看,领属关系是一种二元非对称关系,其中领有关系、亲属关系、整体-部分关系是典型的领属关系,它们用“控制”的概念可以得到较好的解释。领属关系的这种二元非对称性决定了其在所有语言的形式表达上都必然涉及表示两个事物的名词短语的句法关系。根据语言结构的语法属性差异,领属关系主要表达为短语型领属结构和小句型领属结构。这两类领属结构语法性质不同,各自有不同的次类划分。 先看短语型领属结构。我们把领属短语分为四种类型:①“XY”型;②“X_Gen Y”型;③“Y_Con X”型;④“Y Prep X”型。其中“X_Gen Y”与“Y Prep X”是世界语言中最常用的两种优势短语领属结构。世界上大多数语言选择一种形式作为优势结构,但也有语言(如英语)同时采用两种相互竞争的形式作为优势结构。 再看小句型领属结构。领属关系在小句层面的表达需要借助“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认知图式。这些认知图式主要包括行为、处所、伴随、存在、源头、等同等更为基本的认知体验。这些认知图式在语言层面实现为两类句法结构:①及物领属句SVO;②不及物领属句SV(C)。在世界语言范围内,不及物领属句是最具有优势的领属小句结构,涉及行为、处所、伴随、存在、源头、等同等多种不同的认知图式,而及物领属句仅涉及行为图式。汉语和英语都有行为图式的领属小句表达,不同于英语的是,汉语有独特的话题领属句,它表达领属关系的取得或丧失,这是一种“领”与“属”在句法上分裂的主谓谓语句,如“王冕死了父亲”。我们把这一句的句法结构形式化为“NP-topic [Clause (V+NP-subject)]”,这是一个借助以话题图式为核心的存在图式来实现对一种动态领属关系表达的句子结构。 我们的研究表明,虽然相对于英语这种主语凸显型的语言而言像话题领属句这样的句法结构可能会显得很特别,但是,在世界语言的大图景中,这种看似特别的句法构型都可能在其他语言中出现。因为这种特殊的句法构型所依赖的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类认知能力和方式,语言之间即使有差异,那也是这种人类认知能力和方式普遍性的具体化和多样化。认识到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语言的本质属性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