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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鲁迅回到2016年的绍兴

李夏恩 凤凰WEEKLY 2021-05-06

2016年10月19日,是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的祭日。如果先生魂兮归来,回到故乡绍兴,他会看到怎样的情景呢?本刊记者在纪念日前夕探访绍兴,发现鲁迅已成为绍兴名符其实的“名片”,更准确地说,成为了众多商业活动的“商标”,他的被消费养活了一大批“吃鲁迅饭”的人,而真正理解他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鲁迅对自己的故乡有着双重情感,一面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不乏温情的童年时光;一面是《琐记》家道中落后乡人势利守旧的嘴脸。他曾在《故乡》中如此写道,“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从他的叙述语气可以看出,故乡抛弃了他,他也抛弃了故乡。


然而,如果鲁迅故地重游,他会发现,乡人们是如此热切地拥抱他的还乡。鲁迅故里景区入口的墙壁上就是他最著名的巨幅画像:双目凝视前方,手夹烟卷。走进景区,仍旧给人以旧日风貌的幻觉,他可能无法走进自己的故宅,不仅是因为他早在1919年就将自己的旧宅卖与东邻朱家,自此再未踏足故乡,更因为他的故居门口已经安装了最新型的检票系统,只有新版身份证才能刷证进入。


即使他可以进入,也会发现屋子里四处都是隔离带,他只能像普通游客一样跟随导游喇叭的指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亦步亦趋。那个带给他无限趣味的百草园也不再杂草丛生,园林人员将其打理得整整齐齐,他不可能再俯身到泥墙根下牵连不断地拔何首乌和摘覆盆子,“禁止践踏草坪”的牌子和四处梭巡的工作人员会阻止他越雷池一步。


被过度消费的鲁迅


他当然也会发现一些新鲜现象:他家的厅堂已经成了一个开放式的书店,他各种版本的著作都可以按原价不打折销售,不过50年的版权早已到期,所以他将不再享受与日俱增的印数和码洋给他带来的受益。


他也不必再让他的三弟周建人和他的乡人李霞卿在千里迢迢为他寄来他惯用的“金不换”毛笔,因为这种毛笔已经在他家侧房里设立了专柜,他那句“我并无大刀,只有一支笔,名曰‘金不换’”也成为了这种笔最合适的广告词。也许形状仍然是他“从小用惯”的那种,但价格却不再是“每枝五分的便宜笔”。纸盒锦匣装着的笔从几十到几百之间,然而对那些希望可以从中沾染到一代文豪才华之气的游客们来说,这仍然是件不错的旅游纪念品。


在连接院子的耳房里,他还可以见到几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用笔蘸着颜料在一个个精巧的坛子上描画勾勒,只消装上黄酒,就成了他每天都会“吃半小碗或一碗”的“花雕”。无法否认的是清冽的酒香在整间屋子里弥漫,让另一边纸扇和苏绣的摊位都沾上了几丝酒气。


不过,另一种散发着淡淡酒气的神奇饮料也许会引起鲁迅的好奇心,当然也有可能是“掀起胡须”的哂笑,它的名字叫“黄酒奶茶”。店家保证,只要一口,黄酒的醇香和奶茶的丝滑就会顺喉而下,“趋时”的“摩登男女”绝对值得一试。跟随着这种酒乳交融的味道,鲁迅会发现更多似曾相识的新奇事物:他小说中的人物正从纸上跃然而出,成为新时代的“福神”。这些小说中小人物的卑微名号,被制成匾额悬挂在店铺的大门上:“孔乙己茴香豆”、“吴妈梅干菜”,如果来得正当其时,还可以买到一种薄皮红瓤的“闰土西瓜”一解暑热。


这些打着鲁迅旗号的商品不过是沧海一粟。1987年,一位叫张尚明的乡镇企业老总注册了“咸亨老酒”商标,他被认为是绍兴第一个将鲁迅作品内容注册为商标的人,这次商业运作非常成功,以至于杭州、上海等地都将绍兴老酒称为“咸亨老酒”。四年后,另一位叫金世达的土特产商店老板花了350元注册了“孔乙己”茴香豆商标。在南京夫子庙都可以见到他的商品。


由于鲁迅作品中的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名称已经被瓜分一空,所以新进人士只能从鲁迅洋洋数百万字的遗著和关于鲁迅的回忆录中寻找冷僻典故名词加以利用。“鲁迅踢鬼”鬼屋的出处,来自于萧红《忆鲁迅先生》中鲁迅在1936年对她讲的一段轶事;另一家名叫“一石居”的饭馆,店名则取自鲁迅一篇少有人读的小说《在酒楼上》;“阿二骨煲”的招牌是鲁迅曾用过的一个极为小众的笔名,这个笔名只在1931年鲁迅发表的两篇鲜为人知的杂文《好东西歌》和《夜来香》中使用过。但最令人佩服的是一家名为“9号铺”的小吃摊,它的店名同样来自于萧红的《忆鲁迅先生》,但藏得更隐秘:1935年10月1日,萧红和萧军第一次到鲁迅家,一直坐到将近12点才回家,鲁迅将他们送到大门口,“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这就是所谓的“吃鲁迅饭”。“吃鲁迅饭”是绍兴当地对鲁迅商业化的一种滑稽的说法。当上海迪斯尼乐园开门营业时,一位绍兴网友很快倡言可以在绍兴建立一座“鲁迅失乐园”,因为鲁迅作品里的人物大都“死样怪气”,所以这座“失乐园”的气氛也理应如是。网友更为这座失乐园的旅游周边产品献言献策:猹毛绒玩具“何以多看我一眼”赵家的狗毛绒玩具、狂人日记本、闰土纪念版银项圈、“人血馒头”草莓果酱、“孺子牛”牛奶、印有“我真傻,真的”的T恤、“我想和你困觉”毛毯、“直面惨淡的人生”穿衣镜,还有“你也配姓赵”手机壳。


谁能理解鲁迅?


只有少数人能够体会鲁迅的用心和初衷,对人称“麻辣教师”的绍兴稷山中学前语文教师蔡朝阳来说,带着朝圣心态来绍兴拜访的鲁迅的人,他的朋友中只有两位,后来以“范跑跑”闻名于世的范美忠和梁卫星。他亲切地将范美忠称为“范子”,“我们聊了很多关于鲁迅的话题”,梁卫星曾对蔡朝阳说:“我欠鲁迅一跪”——“在我的所有朋友之中,他们是最喜欢鲁迅,也是最接近鲁迅,也是最理解鲁迅的两个人”。


至于那些每年数以万计纷至沓来的游客,在蔡朝阳看来,“基本是就是来打酱油的。无非是小学毕业,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然后来看一下,哦,原来,光滑的石井栏,就是这样的啊。拍照走人,一边感叹,原来鲁迅家这么有钱啊”。而这些人对鲁迅的理解,恐怕不会超过初中程度,“他们是来旅游的,或者是来猎奇的,或者是为了来寻求他小学阶段读《百草园》一文的感情的遗踪,是来怀旧的”。这些人的行为本身,“跟鲁迅一点点关系没有。也不会使人更了解鲁迅”,但这个结果也并不值得失望,因为“鲁迅本来就是很少有人能真正走近的”。


但人们究竟能离鲁迅有多近?最直接的回答是,一层玻璃。在绍兴鲁迅纪念馆里,到处可以见到焦急的大人四处寻找东跑西藏的孩子,当找到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正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罩子上,只为了看清展柜里某件曾留有鲁迅遗泽文物的细节。


比起鲁迅故居,夹在两座故居之间的鲁迅纪念馆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建筑物。它不仅以收藏鲁迅绍兴时代的文物著名,对汗流浃背的游客来说,它是鲁迅故里景区唯一一幢有空调的建筑物。人们可以在惬意的凉风下接受鲁迅思想的熏陶。由于大多数展品都是太具鲁迅鲜明特色的文物和仿制品,所以工作人员可以安心地聚在一起讨论昨天和今天的晚饭食谱,直到被一个不请自来的访问者打断思路:


“你问懂鲁迅的人?那去找徐东波馆长,在这儿没有人比他更懂鲁迅了。”


去徐东波馆长的办公室需要从展厅的后面穿过去,那是一个很有规模的纪念品卖场:鲁迅的小册子、著作、画像,当然还少不了扇子、十字绣,在一个摊位上似乎还摆放了俄罗斯金属镜子和《甄嬛传》里清代嫔妃戴在手上的金属指爪。随着这些琳琅满目的纪念品消失在身后,空调的凉意也随之结束。溽热的空气扑面袭来,让眼前的办公楼都产生了一种蒸笼里的幻觉。露天楼廊里,墙皮灰白剥落,有些地方还长出了杂草。副馆长办公室门锁都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感觉。打开门,可以听到挂在墙上的一架外壳泛黄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声音。


徐东波两肩瘦削,眉毛浓重,他一边用绍兴话接着电话,一边忙不迭地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递过来。放下电话后,他又从拿出一支烟,在得到推辞的回答后,他一边把烟放在唇边点燃,一边抱歉着打开窗户。他为自己的纪念馆藏有一级革命文物50件,位居浙江省第一位感到自豪。


他也讲述了“鲁迅故里”的往事,它在1953年1月刚刚建立时与现在所见到的现代化纪念馆大不相同,是一座“有点儿像人民大会堂”的苏式立柱和中式庑殿顶的混搭建筑,这种建筑形式在1950年代中苏友好时期非常流行。而今天这种现代性的纪念馆,则是2002年时鲁迅故里改造工程后重建的。“2002年重建时,鲁迅故居门口只有一条可以开车的大马路,这让我们这些人都很放心,不至于像现在的古镇游一样,为了立新就要破旧”,他哈哈大笑起来。


就像萧红在回忆中描写的鲁迅在卧室里招待青年友人一样,徐既坦诚,又温和,没有任何官腔。以至于当提问到鲁迅故居和纪念馆里那些纪念品商店时,都让人觉得心怀歉意,而他的脸上的微笑也略略显出一丝尴尬:


“你要明白,鲁迅纪念馆,首先是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它的首要目的是宣传教育,其次,它和鲁迅故里一样,都是绍兴旅游集团的下属单位。在以前收门票的时候,每年最多可以接纳60万人次。到2008年,因为中宣部下文件免去了门票,参观人次最多时能到150万。鲁迅当然是中国人的精神象征,但他现在也是绍兴主打的文化品牌,是这座城市的金字招牌,他们当然想让文化带动经济的发展——每年这么多的人参观这里,他们当然不会只留下对鲁迅的敬仰之情。”


绍兴几乎可以说是一座建筑在旅游之上的城市,旅游收入几乎跟财政收入持平。仅仅在今年的中秋小长假3天里,“鲁迅故里·沈园景区”接纳的人数就达到20316人次,位居绍兴各旅游景区人次第一位,占到全市接待游客总人次的1/6。尽管景区旅游收入只有26.16万元,排名第五,但主要是没有门票收入的原因。


鲁迅的意义是使人清醒


一个被鲁迅名声吸引来绍兴的游客,当然不会只看过鲁迅故里就转身回家,他在绍兴的衣食住行都为这座城市创造了收入来源。对绍兴来说,鲁迅是一座可以发掘的富矿,他的思想也许难以接近,但他在物质上的利益却触手可及。在这个逐利的时代,没有理由将鲁迅排除在外,更何况鲁迅本人或许也不会拒绝这种坦诚的营利行为。在他的日记上,记载最多的除了书单,就是收支账目。


但比起蔡朝阳对“吃鲁迅饭”相对开放的调侃,徐东波虽然可以理解这种行为,但也有些疑虑:“鲁迅的商业化需要有一个度,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过。就像那些纪念品,应该围绕鲁迅本身搞一些文创,而不是那种你在其他城市里都可以找到的那些东西,我们有些开发太过了,而有些又不足。我当然希望人们可以通过这些纪念品更走近鲁迅,而不仅仅是吃和玩。”


但这并不算他最大的忧虑。比起景区里热闹非凡的商业宣传,躲在纪念馆后面的仓库却倍加冷清,“我们没有恒温恒湿(设备),所以很多珍贵的藏品只能放在库房里,只有特展时拿出来给大家看几天,再放回去。”学术研究的薄弱是另外一个问题。“大多数员工都去搞经营了”,当问到纪念馆里有多少在编的研究人员时,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人”。


徐东波的疑虑也许一时难以解开。他对鲁迅尽管没有那种近乎偶像崇拜式的迷恋,但作为鲁迅纪念馆的副馆长和一名鲁迅研究者,他有着自己难以释怀的地方。他希望商业宣传只是个先声夺人的开场,但最后人们的目光还是能回到真正的主角鲁迅身上来。他担心喧宾夺主可能会让人们忘记鲁迅的真正意义。


“鲁迅存在今天的意义,就是使人保持清醒”,徐东波眉毛稍稍扬起来一点:“同时,也使某些人不舒服。”


对蔡朝阳来说,这个心结也许没那么难解开。如果想炼成一个“死忠的鲁迅粉”很简单,“只要不给他们读别的,只有鲁迅全集可读,就好了。”他深知学生们对鲁迅“最恨,没有之一”,因为教科书里要背诵、还要“理解”。他对几年来沸沸扬扬的鲁迅被赶出教科书事件也认为不必小题大做,“如果给予更多选择,相信鲁迅粉会更少一点。但这才是应然的状态。”他甚至表示:“鲁迅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最后这句话对鲁迅的态度看似玩世不恭,肯定“会使某些人不舒服”。但这在他看来,恰恰是一种对鲁迅意义的真正醒悟。当鲁迅是唯一的道路时,人们反而会偏离它,只有当鲁迅成为多条可选道路中的一条时,人们才会站在不同的视角去看到一个丰富的形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商业化也是对鲁迅的一种解读方式,虽然它看起来有些市侩。他在电话里推荐说一定要看一看绍兴的夜景:“离开旅游景区,到那些城市深处的小巷子去,去看一看那些最真实的生活。”诚然如此,黑魆魆的暮色抹掉了商业化的灯红酒绿,将白天的喧嚣涂成夜晚的沉静,一切宛如回到了一个世纪前的样子。


走出鲁迅故里数米之遥,就是小说中阿Q曾经寄居的土谷祠。1990年代,这里是一间录像厅,每当夜幕降临,里面就传出上世纪港片特有的武打吼哈声和成串的枪响,偶尔也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和女性的娇喘。但现在,这里寂静无声,只有门前的小巷里徘徊着几条狗,每当打着前灯的电动车一掠而过,它们就会发出“汪汪”的吠叫。这让人想起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的描写: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记者/李夏恩

编辑/徐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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