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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里的“执法者”

侯雪琪 凤凰WEEKLY 2021-03-15

原题为《聚焦大陆辅警:阴影里的“执法者”》

待遇差、工作强度大、社会认可度低,从事辅警工作的他们靠什么在坚持? 

“我们也是警察,不想一直活在阴影里。”洪军扯了扯“制服”胸前的“Police” 标志,向《凤凰周刊》表示,作为一名一线辅警,他觉得这个群体特别需要社会认同,“身份也好,待遇也罢,大家更想要的其实是底气、荣誉和归属感。” 


洪军说这番话时,备受各界关注的“雷洋非正常死亡案”刚取得最新进展:6月30日北京检方公布雷洋尸检鉴定意见,认定涉案警务人员在执法中存在不当行为,其中东小口派出所副所长邢某某、辅警周某起主要作用,对二人以涉嫌玩忽职守罪依法逮捕。 


该消息在社会上产生极大反响,但舆论只聚焦在邢某某身上,尤其邢某某毕业于政法大学,曾经是“高考状元”等身份背景被披露后,舆论争议越发强烈,邢某某的妻子随后也发表了一封“致北京检察机关的公开信”,公开质疑案件公正性,更进一步引发舆论热潮。 


与此相反,涉事辅警周某却完全无人问津,甚至连全名也查不到,在汹涌的舆论浪潮里,他似乎一个隐形的存在,完全被淹没而寂静无声。 


周某的尴尬处境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当下中国大陆辅警的真实生存状况:干着与警察同样甚至更累更“脏”的活,担着同样的责任,但获得的回报与待遇却不一样。 



[某地公安分局巡逻辅警100人在进行队列动作和巡逻交接及行进、警体拳和警棍操、警务战术演练。]


“临时工”身份之惑

 

辅警,即辅助警察的简称,又称协警,是指经由公安机关授权,辅助公安机关处理与警务活动性质相关事务的社会招募人员。辅警属于专业的群防群治队伍,按照《公安机关组织管理条例》规定,辅警不能参与公安执法,不具有行政执法权,必须在在编民警的带领下开展各项工作。


近年来,有关辅警“越权执法”、“吃拿卡要”的负面新闻屡见报端,更有多起警民冲突事件的调查结果都称暴力行为系“辅警临时工”所为,辅警群体得不到社会认可,其形象日渐跌至谷底。 


有着15年警龄的河北老辅警陈文川告诉《凤凰周刊》,尽管自己在派出所内部颇受尊敬,但随着大众对辅警认同度的越来越低,他的工作也面临越来越大的难度:“有群众会先入为主地认定辅警就素质低、不靠谱,上来就喊‘你们算什么,有执法证吗?叫你们民警领导来’。时间久了,我们执法都没了底气。” 


“做得好都是民警的,出了问题就算辅警的。甚至辅警被暴力抗法、因公受伤也拿不到补偿。”陈文川从警多年,心里藏着很多委屈:“有一次我被一个涉嫌行骗逃逸的人开车拖行一公里,导致腿受伤和脑震荡,住院两周。但就因为我是辅警,对方都够不上妨碍公务罪……我也会想,以后是不是该避重就轻,学‘乖’点?” 


40岁的洪军也是从警多年,在北京从事辅警工作的他业务能力出色,手下甚至有几个正式的民警认其为“师傅”。洪军向《凤凰周刊》眉飞色舞地表达着自己对工作的热爱、家人对自己的支持,唯独提到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时摇了摇头,难掩尴尬和伤感:“我女儿会和小朋友们炫耀‘我爸是警察’,但我真是不敢解释说‘爸爸其实是辅警’。虽然她没概念,但是万一被幼儿园老师和其他家长听到了怎么办?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辅警吗?‘二狗子’,太难听了,我不想我的女儿因为我受到一丝伤害。” 



[2016年4月11日,北京,长安街与北京站街交汇处,辅警拦下一台试图驶上长安街(建国门至复兴门)的电动车。]


26岁的刘志孟在内蒙古乌海市某派出所已从事了三年辅警工作,据他透露,乌海市区公安辅警总量约200名,其所在的派出所共有辅警7名、民警16名。令他困惑的是,无论是市局还是所里的领导,对外从来都否认当地“辅警”的存在。“有外地单位领导来考察的时候,我们就混在民警队伍里,穿得一模一样,站那儿充数,但领导介绍时从来不提我们是辅警,睁眼说瞎话称‘没有辅警’。内部有什么奖励和活动辅警也别想参加,干活倒是第一个想到我们。”刘志孟挤出一声苦笑,“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介绍我的工作。警察?我明明不是警察。辅警?我们这儿可‘没有’辅警。替政府做事的临时工?嗯,这样可能比较准确。”


人员构成复杂,素质参差不齐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目前有各类警务辅助人员400万人左右。由于目前仍缺乏全国性的制度立法,各地各机关辅警队伍构成千差万别,招录方式各不相同,人员素质也参差不齐。 


洪军向《凤凰周刊》介绍:“有的辅警是部队退伍的,有的是警校毕业的,也有很多人之前压根儿没受过专业训练。大多通过社会招聘进来,需要笔试面试,但也有一些地区门槛低,不考试,能过政审就行。当然,关系户想进就更简单了。” 


陈文川则索性将身边辅警分为“真正干实事”与“混日子”两类人,并直言“我们里面也不乏‘富二代’、‘官二代’,有些不指望这点工资,临时找个事干着,找个单位管着。虽然大多数人还是很认真工作的,但进来太容易的,会对这个职业缺少敬畏心,更容易混日子,也容易犯错误。” 


2001年,20岁的陈文川从湖北省某警校毕业,准备回家乡河北当一名民警。然而,由于所上警校不是户口所在地,他被告知没有资格参加河北省的招警考试。为了圆警察梦,陈文川坚持干起了每月300元补贴的实习警察工作。一直到2007年,由于即将到来的奥运会安保缺乏警力,河北省启动大批辅警招录计划,陈文川通过笔试、面试、体能等层层筛选,成为了一名正式的辅警队员,月薪涨到800元。 


虽然是辅警,但工作也得之不易,陈文川格外珍惜。在移动警务站负责街道巡控工作的他,一上班就得在外连续奔波24小时,却依然十五年如一日坚持到岗。由于长期生活不规律,35岁的陈文川现在患有严重的胃病,聊起未来略显焦虑:“累不怕,就是太忙了,身体差,工资又低。婚也还没结上,家里催得紧。” 


洪军则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自称“沐浴在红色光辉里长大,天生就该做警察”。从部队退伍的他,干过人力资源、学过企业管理,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后决定做一个警察。“因为这个职业能给我带来无可替代的满足感。大家都说我是所里最不惜力的一个人,问我为什么值完24小时班还能在单位待着?”洪军吐出一圈烟,哈哈大笑:“确实很辛苦,但我很享受。有时也会疲惫,可每抓一次犯人,就能给我打一次鸡血。去年我亲手逮到两个毒贩,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这感觉太爽了。” 



[2014年12月8日,贵州省开阳县龙岗镇派出所合同制的辅警魏登国边看电视边吃饭。已62岁的魏登国在辅警的岗位上已有15年,每月工资800元,但每天工作却超过八小时。无论寒暑,每天骑自行车或摩托车二三十公里,喇叭用坏20多个。]


但洪军也承认身边确实出现过个别害群之马,谈起时恨得牙痒痒:“那个同事也是辅警,但是他冒充民警。而且打着民警的名号去敲诈一个卖淫女,骗说可以保她,要了几万块钱。最后东窗事发,被判刑了。”洪军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使劲掐灭,忿忿地说:“活该。再缺钱也不能这样做啊,搅脏了一锅粥。”

 

谈及辅警,一位湖南的基层交警也向《凤凰周刊》透露,辅警能做很多他们正式民警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比如当交警处理事故划定双方当事人责任比例时,存在一些操作空间。如果通过辅警之嘴去和当事人沟通,一般能捞些好处。“几包烟的事。我们不好说,但他们(辅警)没事,他们不怕被举报。” 


前路在何方

 

受待遇差、工作强度大及社会认可度低等原因影响,目前辅警队伍也出现流动性大、留不住人的情况。据了解,2008年和李浩兵一起加入巡特警队伍的30个辅警如今只剩15个,而2007年和陈文川一起考进队伍的40个辅警,更是急剧减少到只剩5个。 


陈文川告诉《凤凰周刊》,他所在的公安局每年都招辅警,但每年招上来一批第二年都会流失80%,“退休也没什么保障,所以像我们这种因为热爱就傻干十几年的辅警,非常少。” 


新招录的辅警普遍都很年轻。对于部分无确定职业目标的年轻人而言,辅警工作纯粹被异化为一个过渡性的栖息地或跳板,他们“一有合适出路就马上跳槽”;但对于如陈思伶、刘志孟这样崇尚“警察梦”的“90后”年轻人来说,他们会边工作边备战政法干警招录考试,靠考试给自己赢一个名正言顺的民警身份。对他们而言,当下的辅警工作能助其更快成长为一名优秀民警,是一份宝贵的实践经验。 


相较于年轻人为看得见的未来努力,陈文川、洪军、李浩兵等人身上却满溢着看似“不切实际”的坚持。年过三旬的他们,早已失去了靠参加招警考试为自己正名的年龄资格。根据现行公务员人民警察招考的年龄规定:地市及以下公安机关录用人民警察的报考年龄条件为,一般不超过30周岁,应届硕士、博士研究生(非在职)和报考法医职位的,一般不超过35周岁。 



[2014年7月10日,浙江余杭公安分局治安防控机动队(PTU)在信达外国语学校招考辅警队员,体能关累趴众多报考者。]


然而,多年前因梦想而出发的他们,依然热爱并习惯自己的岗位,“年纪大了,做了这么久‘警察’,不愿意、不舍得也不知道如何另谋出路”。另一方面,他们对未来也仍抱有期待,认为政策的完善与推进只是时间问题,“党和人民一定能看到我们的努力,给我们一个交代。” 


2016年春节前夕,国家公务员局考试录用司司长盛桂英就警务辅助人员入警问题发表讲话,称“今后特别优秀的警务辅助人员可以入警”。并进一步透露:今年中央公务员主管部门将会同公安部明确“特别优秀的警务辅助人员”的标准和条件。 


消息一出,辅警们士气大涨,纷纷表示“即将熬出头了”。然而,兴奋之余也有人提出顾虑:鉴于辅警的制度规范与工作现状极不协调,如果辅警压根儿没有执法权,其行为空间仍将非常狭窄,所谓的“特别优秀”具体标准恐怕也很难落地。 


对此,李元起教授认为,大陆辅警制度的法制化、正规化建设不完善是诸多问题的根本原因。借鉴正式民警管理制度和标准,落实辅警奖励机制、打通晋升通道,对于保障辅警权益和提高辅警工作积极性非常关键。更紧迫的是,必须首先从制度层面上明确辅警的身份与权限、招聘与待遇,其他的改革才有空间,这是我国目前辅警发展亟待突破的瓶颈。“事实上,公安部对这个问题非常重视,很多意见和规章正在出台。”


 2016年1月,中央深改小组通过了《关于规范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管理工作的意见》,目前这个意见尚未转化为法律法规,但已有一些地方公安机关对此做出了探索。 


早在2012年,苏州就颁布全国首个规范警务辅助人员管理的地方政府规章,明确辅警既不是临时工也不是志愿者,而是与公安机关签订长期工作合同、工作失误由公安机关承担法律责任的“警察助手”。 


2016年5月,广东颁布首部警务辅助人员管理省级地方政府规章——《广东省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管理办法》,明确了辅警职责、权利和义务、招聘、管理和监督、待遇保障、法律责任。其中明确辅警不得从事执行刑事强制措施、作出行政处理决定、以自己名义执法等九类工作。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洪军、陈文川、刘志孟、李浩兵为化名) 


特约撰稿/侯雪琪

编辑/段文 美编/虎妹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本文节选自《聚焦大陆辅警:阴影里的“执法者”》,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2期,总第5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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