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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冈仁波齐》导演张扬:群像与重复的力量

2017-07-04 刘荣 凤凰WEEKLY

作者|刘荣 编辑|李克难

 

2014年,农历马年。藏传佛教中释迦摩尼佛的生年。


60后导演张杨在这一年跨入本命年,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生决定。


——他带着30名剧组成员,前往川、滇、藏之交的昌都藏区,318国道沿途,寻找11名藏族演员,最终定位在芒康的拉布村。剧组用近乎“苦行僧的方式”,花费一年时间,同吃同住,风雨无阻,跟拍一组前往拉萨和阿里地区的圣山——冈仁波齐朝圣的队伍。


△导演张扬在高原拍摄时吸氧。

 

做出这个人生决定用了将近23年。1991年,中戏毕业生张杨第一次进藏。当时,和所有早期背包客一样,他全身最贵的东西是相机,坐在长途车里一路颠簸,穷游青海、新疆和西藏。


在那个不以情怀为耻的年代,打小生长在北京的张杨,面对接踵而来的高原风光和藏区风情,把一个很小的、微弱的心愿压在心底——什么时候能拍摄一部纯粹的藏区电影?


2017年6月20日,全国观众在院线的大屏幕上看到了这个长达23年的心愿,一部没有剧本、全部素人演员、“探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的纪实电影《冈仁波齐》。


始自2015年9月起,这部十分小众的电影一路转战加拿大多伦多电影节、韩国釜山电影节、荷兰鹿特丹电影节、中国香港电影节和中国北京电影节,不断赢得专业人士的喝彩。


作为一部文艺片,在中国时下的电影市场,《冈仁波齐》对票房的预期并不会太高。前有《百鸟朝凤》叫好不叫座的票房惨败,后有暑期档《变形金刚5》等大片环伺四周。


但《冈仁波齐》上映首日只有1.6%的排片量,却以21%的超高上座率高居榜首,上映第三日票房突破六百万,第七日突破两千万。到第九日更突破了3000万,成为近年来少有的叫好又叫座的黑马。


△纪实电影《冈仁波齐》剧照

 

在第六代导演中,张杨素以成功的商业片著称,1997年便以《爱情麻辣烫》出道,赢得票房满堂彩。


此后,《洗澡》、《开往春天的地铁》、《叶落归根》、《无人驾驶》等电影关心时代变迁,父子关系,家庭和爱情,市场反映有的叫好,有的叫座,有的叫好又叫座,其中的大部分都很有商业价值。


在蠢蠢欲动的热钱面前,好的投资、故事、演员加发行,就能孕育上亿的票房。看起来,这对颇有商业敏感的张杨来说似乎并不难。


然而,在2010年的商业片《无人驾驶》票房不理想后,张杨却从此放下了对票房的执着,回归到了自我的兴趣所在。他将关注点转向了生死、信仰这些更加形而上的话题。2014年,他终于决心,放弃一部投资超过两亿的商业大片,筹拍描写藏族人磕长头朝圣、转山的小成本纪录电影——《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海拔6655米,与梅里雪山、阿尼玛卿山脉、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藏传佛教的四大神山。藏传佛教徒认为,转冈仁波齐一整圈,可洗去身上罪孽;转100整圈可成佛。藏历马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山13圈,因此,无数信徒前往神山朝圣。


朝圣在藏民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在完成转山仪式之前,更艰难也是更诚恳的朝拜方式,是磕等身长头抵达圣地。在藏传佛教的信仰者看来,五体投地是为“身”敬;口中念咒是为“语”敬;心中念佛是为“意”敬。双手合十,则表示领会了佛法的意旨。


前往拉萨和冈仁波齐朝圣,毫无疑问,是一次对意志力和信仰的重大考验。数千公里的旅程,遍布地质灾害点,往往历经数月。


△剧照,次仁曲珍在大风雪中磕长头

 

朝圣者们带着护具,一路风餐露宿,朝行夕止,暴露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有时候需要卧在沙石和冰雪之上,更有甚者,在长途跋涉中失去了生命。但在信徒中间,鲜有人偷懒,他们匍匐在地,双手向前直伸。


每伏身一次,以手划地为号,起身后前行到记号处再匍匐。信徒们认为,在一生的修行中,至少要磕十万次长头,最好叩头时赤脚,这样才算虔诚,才能实现信仰、祈福避灾。


在西藏自治区东南的芒康县拉布村,尼玛扎堆带着养育自己长大的叔叔杨培,同其他村民共11人,从第一个长头磕下去开始,与张扬的电影一起上路。


这是一部关于信仰的电影,也是一部展示群像之美的电影。曾无数次往返藏区的张杨,在318国道沿途看过无数次这样的信徒群像:


已经在知天命之年的朝圣队伍掌舵者;可能会死在路上的古稀老者;在路上分娩的孕妇;因杀生过多想赎罪的屠夫;青春期的少年;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期间,他们可能会遇到车祸、风雪封路、山石砸落、生老病死,也会遇到旅费花完被迫打工,遇到不期而至的爱情,遇到生活中的一地鸡毛。


而在原本可能充满无数强烈戏剧冲突的这一路上,他们淡化了个体,变成了群像,一次次地跪下、磕头、起身、用身体丈量2000多公里的朝圣路。在被高原阳光晒得闪闪发亮的柏油路上,货车司机小心地避让着磕长头的朝圣者,还会时不时地为他们留下一些食物、水和钱。


沿途悄然留下了现代化的痕迹,拖拉机、太阳能热水器、自驾车、骑行者、打扮时髦的当代拉萨姑娘,朝圣者们的信仰却数百年如一日地简单朴素。


尽管影片不得不用介入的手段去设计某个片段的生与死、矛盾和冲突,但镜头始终记录着藏民真实的生活状态。那些简单而重复的身体语言,在日常与普通的基调,在平缓的叙事节奏中,朝圣这个主题直观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剧组在雪地里拍外景。

 

冈仁波齐雪山下,一群真实的、两手空空的朝拜者。片尾朴树的歌声也在此时升华,他似乎唱出了导演张杨的心声:“能不能,彻底放开你的手,敢不敢,彻底坠落,坠落黑暗中,坠入泥土中的海阔天空”。

拍摄兴趣:始于尊重,不为猎奇

作者:您过去的片子很关注现代都市生活,从《爱情麻辣烫》开始,到近期的《无人驾驶》,商业上比较成功,转到西藏题材的两部电影,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张杨:十几年前就想拍藏区的题材。我是个喜欢旅行的人,中国边疆基本都去过,对西藏和云南特别有感情。拍《爱情麻辣烫》时是1997年,当时票房成绩就很不错,达到了三千多万。但是那时就想做藏区的片子,拍《无人驾驶》的时候也还在惦记藏区题材。


过去时机不成熟,最近才准备好,拍了《冈仁波齐》和《皮绳上的魂》两部藏区题材电影。

 

作者: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不断有人在拍摄和讲述藏区题材,但是在这个时代很容易被视为“外来者”对藏区的文化消费和猎奇,纪录片《第三极》就遇到了这样的质疑,对此你有过担心吗?


张杨:当你对本地的藏族文化和宗教习俗足够了解和理解,而不仅仅是因为兴趣,你才敢去拍这样的片子。我也是基于这么多年的沉淀,等时机成熟了才去拍这个题材。去西藏是抱着学习和尊重的态度去拍摄,想要深入地拍摄,并不是简单追求猎奇和好看,所以我并不担心。

 

作者:像万玛才旦这样藏人身份的导演,和藏区本身就是个命运共同体,片中有很多现代文明介入后藏区的变化和冲突。您在过去的电影里,比如《落叶归根》对现实生活有很强的敏感度。为什么《冈仁波齐》的风格很不相同?


张杨:说白了就是兴趣点不一样,而且《落叶归根》里反映的现实不是藏区的现实。我关注藏区20多年,对这里的民俗风情、历史地理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但是对芒康这样的地方,我的兴趣点并不在民生的改变或城市的变迁上面,那不是我现阶段关注的。我希望《冈仁波齐》这部片子能够进入一个更偏精神的领域,所以我们没有剧本,淡化矛盾冲突,只想让大家看到朝圣这个真实纯粹的过程。

藏区生态:单纯的事物最有力


作者:怎么找到这些素人演员的?电影拍摄完成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张杨:加上路上出生的小孩,演员们一共12个人。很幸运,我们当时计划要在好几个村子里找齐这些演员,结果在一个村子里差不多就找齐了。


从2013年12月到2014年春节前,我们在布拉村生活了两个多月,部分剧组成员住在村民家里,我们观看他们的日常生活,没事就聊聊天,还在村里拍了一个短片。建立互信的过程是不太容易的,对他们来说,拍电影是陌生的,需要去适应。


当这部短片拍完了,这些素人演员开始熟悉摄影机和剧组的氛围,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朝圣之旅才开始。后来《冈仁波齐》拍完了,这十几个人还是回到自己村庄里过原来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到现在已经过去大概三四年了,生活基本照旧。

 

作者:芒康的拉布村应该属于高原畜牧业,村民们也不常外出,所以磕一次长头相当于一次长途旅行。藏区过去在我们的印象里比较封闭落后,在这部电影里,传统生活照旧,但也出现了很多现代生活的元素。据您的观察,现在他们的生活状态有什么变化?


张杨:确实现代感很明显。现在家里基本都有手机、电视、摩托车和太阳能热水器。但是基本生活形态和几十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芒康还是以农业、畜牧业为主的地区,农村的日常生活就是种地、放牛和放羊,到了冬天就要砍柴,青稞收了做糌粑,酿青稞酒,基本生活习俗和家庭陈设都很传统。


每个村子里面都有自己的寺庙和白塔。拉布村是一个很安静的、自给自足的村落,对外界的需求不多,通婚仅限于附近的村落和县城范围。他们也很少出去打工,我们这次拍摄结束以后,演员里有一个小伙子去昌都打工,也离他们村子不太远,像晋美以前的工作就是开长途车,这是他们跟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

 

作者:一般长途旅行就会遇到很多的冲突。但是这11个素人演员,不管在帐篷里念经和磕长头的过程中,感觉很团结。


张杨:在拉布村里,还能看出很强的社会化属性。村民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家长里短、婚丧嫁娶。正常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吵架、冲突,但在朝圣的路上,人变得比较单纯,生活也很单一,社会化的属性变小了。


很多在路上朝圣的队伍特别团结,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浩浩荡荡几十个人,但是状态都很类似,因为大家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磕头,剩下就是做饭、吃饭,聊天、睡觉。


而且路上会遇到很多不确定的事故因素,比如片中的风雪、爆胎、泥石流、生产和死亡,需要大家抱团生存。我就想把这种单纯的磕头过程记录下来,因为这些是最有力量的。


△剧照,车头被撞坏后,男人们拉着车身向拉萨步行前进。

记录细节:逼近真实的重演


作者:很多人都认为《冈仁波齐》的风格是“真实电影”,这种纪录片风格的纪实影像与纪录片之间的边界在哪里?


张杨:它们的区别主要在于导演的主观参与。我们的纪录片更多在于观察和对真实细节、真实人物的即时捕捉,虽然在后期剪辑的过程中也有素材的取舍,但基本上来说,我们的应该是不参与、不介入、不干预地去进行跟踪拍摄。


而这种真实电影,导演是主观参与的,从整体到情节都有设计,并不是完全客观记录的状态。真实电影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重演的,但是,重演会尽量还原到逼近真实的状态。比如我们全程拍摄都是用的自然光线,没有布光。

 

作者:片中有几个细节十分真实,次仁曲珍的生产和母羊的生产,还有山体滑坡时小女孩正在磕头,以及快到拉萨时的那次撞车。这些都是跟拍时真实的突发事件?


张杨:我们前期找到了怀孕的次仁曲珍,基本上可以预见她在朝圣的路上会生产。和他们夫妻充分沟通了这件事,他们觉得拍摄生产的过程没有问题,当时接生的大夫也是真正的大夫,这是真实的。


他们夫妻在村里就是放羊的,我们拍摄羊出生的场面,是因为觉得和她的孩子出生有一定关联。另外,片中有个老人去世的细节,这是演的,我们告诉老人要拍摄死亡的时候还担心有点忌讳,事实上他把这事儿看得很淡。


雪崩塌方是抓拍到的,318国道一带本身就是不断地塌方、掉石头,很多骑行的人就是这样被砸死的,这些都是真实会发生的,我们变成了情节。但是小女孩磕头是经过设计的,是在那个真实的瞬间去重演抓拍的。撞车那个素材,是我们观察另外一个朝圣队伍他们真实发生的车祸。

精神信仰:寻找既信仰


作者:感觉藏民看淡生死,据说他们认为灵魂是寄在肉体上的,肉体用旧了就可以丢。您是怎么看他们的生死观的?


张杨:其实这就是佛教里常说的无常,他们从小对生命的认识就是,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比如天葬这个仪式,是要人看到,人就是这么个一身骨头的皮囊,来自自然,最终要回到自然里,对身体不必太执着。


尼玛的叔叔过世了,他们也没有哭泣。藏民认为一切都是自然的过程,哭喊会打扰这个人的灵魂,希望能让人的灵魂安安静静地找到归处。不过出于对他们习俗和死者的尊重,我并没有拍摄天葬的细节。


△剧照,尼玛的叔父杨培在冈仁波齐山脚下过世,喇嘛们正在举行天葬仪式。

 

作者:过去,对信仰的解释权可能更多掌握在贵族和喇嘛手中,普通藏民很淳朴,只是纯粹地相信。您在拍摄的这一路,有无和这些藏族演员交流过信仰的问题?您个人对信仰的认识有什么变化吗?


张杨:确实,普通藏民不一定完全理解自己念的经,那些上师和喇嘛能够解释的关于人生和宗教的道理,他们也不一定非常清晰。


信仰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早起围着白塔念经、点灯,家里老人去世了做法事,结婚举行仪式,拜天地神灵,从小到大所有的活动都跟信仰有关的。


比如朝圣团队里有小女孩扎扎,她还是个小学生,从小念经,觉得磕长头可以长见识。还有次仁曲珍刚出生的婴儿,这个婴儿一出生就听到诵经声,信仰就在潜移默化的过程里,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传下来。而我们拍摄的过程也是在寻找一种信仰,不一定是他们信仰的宗教,或是具体的宗教,但是寻找这个过程和朝圣一样,非常重要。

第六代导演:面对票房,我们更忠于内


作者:您和贾樟柯、王小帅等第六代导演,相比第五代导演,在审美取向和外在的资本和市场环境方面有无什么大的变化?


张杨:我觉得我们这拨儿导演的现状,就是大家都在做各自感兴趣的电影,倒没有什么统一的审美标准。如果说有相似之处,那就是电影和自我的联系更多。


我们是赶上过票房和资本市场相对自由的好时候,不过对我们好像也没有太大帮助。因为大家都没有完全冲着票房和市场去做电影,基本忠于内心和个人喜好,做的是相对小众的电影。


△导演张扬

 

作者:您的下一部片子有没有可能又回去拍商业片?


张杨:我不会简单地为商业去拍电影,我拍的都是自己喜欢的电影。至于电影具不具备商业性是另外一回事。一旦选择了艺术片,就不要管票房了,两者肯定有矛盾的。我现在正在云南拍的纪录片,也和冈仁波齐也比较接近,花了一年时间,记录真实的生活。




 新媒体编辑|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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