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跨国相亲的现象逐渐增多。年过五十、从未出过国的李向东为了儿子的婚事,做起跨国婚介的生意,一次次冒险前往巴基斯坦,途中险象环生。作者岩砚采访李向东和数位当事人,记录下一幕幕荒诞往事。
现在,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在此也提醒大家,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站在一望无际的棉花田中,55岁的李向东就像沙画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年轻时曾是村里顶尖农把式的他,因为久疏战阵,再无法适应高强度的劳作。摘棉的工作要持续三个多月。手脚麻利的老把式一天能摘一百多公斤,三个月下来可以挣到两三万元。李向东腰不好,连跪带爬,一天只能摘五十公斤。他暗暗盘算,照这样下去,自己三个月恐怕只能挣七千多块钱。曾几何时,李向东也是四邻八乡出了名的能人。他开过煤球厂,承包过果园,还投资过大棚,老早就盖起了小洋楼。巅峰时期,李向东的家资有数十万之巨。他私下盘算,凭借这份家底,给两个儿子操办完婚事,就可以光荣退休,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了。李向东的大儿子相貌不佳,过去不务正业,尽管后期改邪归正,又有家境加持,但在婚恋大军中仍然处于不利位置。李向东到处托媒,在县城购置了一套楼房,又花十余万买了一辆轿车,外加十七万彩礼,终于搞定大儿子的婚事。李向东一口气还没喘匀,半年之后,二儿子从高中辍学回家了。这时候,乡村上空正被适婚男青年的集体恐慌笼罩。在人口稠密的中原腹地,保守估计,每个村子的单身适婚男青年数量都至少有一二百人。屋漏偏逢连阴雨,李向东的妻子因积年劳苦,再加上忧心儿子的婚事,竟然生了一场大病,花掉了家里仅剩的几万块钱。更棘手的是,李向东投资的吹塑作坊刚刚打开销路,就碰上了环保大检查,被迫停产。大儿子夜里偷着加工塑料袋,被人匿名举报,进了局子,最后花钱托人才捞出来。这么一来二去,家底是彻底空了,生意也陷进泥潭。收入来源被彻底切断后,李向东不得不想办法挣钱。在与一个开货车的朋友商量过后,他决定踏上火车,去新疆摘棉花。临行前,李向东嘱咐两个儿子照看好吹塑作坊。他相信环保检查是暂时的,熬过艰难的光景,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背起铺盖卷,坐着破旧的货车到了市里的火车站,再乘慢车,经过两天两夜,到达新疆阿克苏,再转两趟车,终于抵达目的地——哈密的棉花田。不到一星期,李向东的手被棉枝划了好几道口子。他后悔来摘棉花,可临阵脱逃不是他的本色。环保大检查仍在继续,吹塑作坊无法开业,回去也无法缓解眼下的困境,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还是决定坚持下来。他甚至想好了理由:以后如果有人质疑自己为什么摘棉花挣那么少的钱,他就说自己挣了三万多,结果在回去的路上被偷了。现在只剩下这点面子,死活不能丢。有一天歇工,李向东在棉田附近的长棚里认识了河南人老岳。五十多岁的老岳憨厚朴实,跟李向东的精明干练形成鲜明对比,但在这片戈壁滩,拥有七八年摘棉花经历的他,更像是一个强者。在一个阴沉的傍晚,因为起风,收工比平时早一些。老岳把李向东叫到歇工的长棚,从兜里掏出一瓶白酒和半袋花生米,提议整点。酒到半酣,老岳突然抹了抹脸,掉出两行浊泪,叹道:“老李,我不如你命好啊,你俩儿子,好歹有一个已经娶上媳妇了,我也俩儿子,都光棍在家,又不好好干,真是要我的命。”李向东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最不想听的就是儿子娶媳妇的事。或许老岳说得对,他的命还不算差,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因为他跟老岳不同。老岳当了一辈子农民,早就认命了,可他不是,他折腾过,也风光过,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怎么可以认命?“你先别走,跟你商量个事。”老岳一把攀住李向东的胳膊。老岳又喝了一杯,说:“老李,我看你是走闯过的人……帮我琢磨琢磨,十几万换个媳妇,靠不靠谱?”李向东矍然而起:“你说啥?”他思维飞转,想到二十多年前,大量云贵地区的年轻姑娘被拐骗到自己家乡的事情。多年过去,这些被拐卖的姑娘多已经接受命运,在华北地区的农村嫁人生子。时代已经变化,这样荒唐的事情已不可能再重演。李向东警觉地说:“老岳,娶不上媳妇都着急,违法犯罪咱可不能想。”老岳用力摁瘪了一枚花生,叹道:“给儿子媳妇都娶不上,那还算啥老子?”老岳猛灌了一口,呵呵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说:“问你也是瞎问,你也没到国外相过亲。我有个老乡专门跑这业务,只要交钱,他就能带着你孩子去国外相亲。”李向东这才意识到,老岳指的是国外,“去哪个国外领?咋领?”他本来气定神闲,此刻的语气变得急躁不可耐。“说是巴基斯坦、印尼,还有好几个,具体咱也记不住,反正都离新疆不远,我这次过来摘棉花,也是顺便探个路。”老岳说着,掏出一根烟,递给李向东。棉地禁止抽烟,但这两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灵魂已经被一股火引燃,必须马上倾吐发泄。见过大世面的李向东捕捉到了这个话题潜藏的可图之利,猛砸了一口烟,问道:“你那个老乡……靠谱不?”老岳见李向东有兴致,立刻来了精神:“靠谱!就我们村,已经有俩小伙子把媳妇领回来了,我去看了……外国人呗,长得跟咱家养的闺女肯定不一样,但模样还是挺周正的,个头也行。”李向东沉思片刻,说道:“去国外领媳妇可不是闹着玩的,没路子没人可办不成,你那个老乡是不是有啥路子?”“路子肯定有,要不人人都能干了!老李,你先别管啥路子,我就想给我家老大到国外相个亲,你给分析分析,这事能行不?”李向东糊涂了,听老岳的语气,明明对那个“老乡”能否领回外国媳妇非常自信,怎么又谨慎兮兮地让一个异乡人分析这件事?随即,他明白了。像老岳这样的劳作半生的老农,十几万元可能就是他全部的积蓄了,一夕之间把几十年的积攒全部豪掷出去,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老岳表面上是在向他咨询,但实际上,是在想办法说服自己。“这事不好说,既然你那个老乡已经帮人领回媳妇了,大概也差不了……老岳,你有那个老乡的号码吧?帮老哥个忙,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想跟他联络联络。”“你也想给孩子整个媳妇儿?”老岳脸上现出兴奋的神情:“老哥你是河北的,我是河南的,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不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是打了电话,这事也不好说……”李向东笑:“在我们老家,我也听说过去国外相亲的,但都是听人说,真事没见过,要是你那个老乡能给我搭上线,只要路子踏实,我也搞这个营生……你放心,只要这事做成了,老哥绝不会亏待你。”李向东那句“绝不会亏待你”打动了老岳,对方随即答应牵线搭桥。
< 作者供图:跨国婚介商铺 >
李向东与岳广兴在棉田附近进行了一次简短而友好的会面。岳广兴正要动身去巴基斯坦,接到同乡老岳的电话,在哈密停留一天,前往棉田跟李向东见面。寒暄两句,岳广兴说:“这买卖靠嘴说是不行的,不下点本钱咋行,也是挣个辛苦钱。”凭着多年的识人经验,李向东感觉到,眼前身材瘦小的男人跟自己是同类。“多了不行,老哥哥十几二十万倒是凑合拿得出来,老弟你给合计合计。咱们都是庄稼地里出来的,钱袋子拴在里脊骨上,啥都得考虑清楚对不对?”李向东心想,钱说得少了显得没有诚意,说得多了又有胡吹大气的嫌疑,二十万不多不少,大买卖不够,小买卖有余,应该是最合适的数目。其实他现在连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了,但是富贵险中求,如果这个营生能搞定,自己马上通过民间小利贷款筹钱,正所谓人不发狠,咋得发财?岳广兴笑了几声,转而递给李向东一根烟,说道:“老哥一看就是倒腾过的人,中国几千万光棍,只要肯下本,这买卖还有做不成的?”当下把整个流程说了一遍,但只字不提边境中介和异国联系人——除非李向东肯亲自跟着走一趟。岳广兴和李向东,两个生于黄河两侧的高龄村汉,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用力握手。茫茫戈壁,灿灿棉田,粘稠的夕阳下,两个人的眼珠子都变成血红色。四个月后,李向东帮邻村青年冯某领回一个巴基斯坦姑娘,震惊乡野。与岳广兴会面的当天,李向东就辞了棉田的工作,兴奋地赶回老家筹备出国事宜。按岳广兴的说法,去探路可以用旅游签证,但是真正做起中介之后就必须要用工作签证,否则出了事“那边的中介”概不负责。“我这边一个小伙子本来说定了,结果前几天去县里提车,他妈的没本驾驶,出车祸死了,你要能领一个,中介费咱老哥俩平分,正好你也探探路。”挂掉电话,李向东如堕梦中。他说出“能”的时候,脑子根本没转,完全出于对金钱渴望的原始本能。回过神来,暗暗窃喜。当晚,他买了半只烤鸭,唤来两个儿子,浮了一大白,道:“你们俩狗日的听着,有你爹在,这个家绝对倒不了!”为了走可持续发展道路,李向东给潜在客户定了几条标准:家中有新房、上面有爹娘、不超三十岁、身体要健康。这里面玄机满满:家中有新房,说明经济条件还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家中有爹娘,出了事有担待;不超三十岁,路上容易控制,且成功率高;身体要健康,出去一趟风餐饮露,如果有病难保不会出岔子,如果病情严重,巴籍姑娘嫁过来守活寡,不仅害人害已,还影响坚挺的中巴友谊,因此决不可为。按照四大标准,李向东很快锁定了四十多个家庭,并一一登门拜访,最后成功说服了老冯。年过六旬的老冯也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已经结婚生子,二儿子由于常年在南方打工错过了最佳时机,时年30岁。在中原腹地的农村,30岁是男性的一个婚姻大坎儿,如果解决不了单身问题,就会无情地跌进婚恋大军的第二梯队。按照岳广兴提供的市场行情,李向东开出十六万的定价,告诉老冯,这是自己的第一个订单,能不能成不知道,不成只能退十万,办成了老冯再加一万。老冯一口答应了李向东的条件。
第一次出国,虽然有岳广兴照拂,李向东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但他还是极力表现得相当淡定,因为只有这样,身边的小冯才会心安。李向东心想,只有成功打响第一炮,才能顺利打开市场,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按照岳广兴的要求,李向东先付了十四万的中介费,用以安排各种花销,剩余尾款事成之后再结,这叫做推心置腹。小冯抱着一个上锁的小皮包,里面装着村委会和镇派出所开的单身证明,各类证件,以及八千元现金。从未出过国的他一路上心神不定,不停地向李向东发问。李向东则顺势把问题抛给岳广兴,抓住一切机会打探细节。这趟始于河南的行程,要途径陕西、宁夏、甘肃、新疆四省区,最快也要两天两夜。到达喀什后,要休整一到两天,再驶入恐怖的喀喇昆仑公路,经过喀喇昆仑山脉、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脉,穿过红其拉甫口岸(中巴边境),一直到伊斯兰堡,最后才到大名鼎鼎的拉合尔,与等候多时的跨国中介汇合。双方约定好风险和可能出现的后果,直到确定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达成一致后,再往不同的方向行进。
经过两天一夜的辗转波折,一行人终于踏入喀什地界。小伙子们就像一群逆水洄游的鲑鱼,在云波沙浪的掩护下悄遁向前,只为顺利求偶。再过了将近两天,,经过好几个路检,一行人到达中巴边境红其拉甫,其间有安检人员抽查健康证,给李向东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有惊无险。岳广兴告诉李向东,健康证不是必须要查的项目,但还是要准备的,运气好的时候安检不严,可以蒙混过去,要是运气不好,就只能打道回府。到拉合尔是在一天以后。在这个可能是南亚贫富差距最大的城市,李向东终于见到心中已经幻想了几千万遍的终极中介:一个常驻巴基斯坦的中国商人。商人简单聊了几句,就爽快地和李向东交换联系方式,给他讲解细节和注意事项。岳广兴也给李向东交了底,包括联系谁办理护照签证,联系谁打点行程,联系谁搞定食宿等。一条跨国婚恋的链条在李向东眼前慢慢清晰起来。这时,岳广兴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转头对李向东说:“这几天会有人带咱们去另外一个地方相亲,这次运气不错,不用担心。”岳广兴摆摆手,示意李向东借一步说话,低声道:“这里不大太平,你没看饭店门口都是拿枪的警察?有时候小伙子条件差点,咱们就得去偏远的地方相亲,不多几个心眼是会吃亏的,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回不去就扯淡了。”不过,事情还是进展顺利。一行人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就有当地人领着前往最终目的地——位于拉合尔西北萨戈达的一个村庄。一路上除了在拉合尔的贫民区遭到一群人妖勒索表演费以外,并没有多余阻拦。同行的翻译称,在伊斯兰堡和拉合尔的贫民窟里,寄居着大量人妖,他们大概是产生了精神畸变,无法忍受男儿身,又没钱做变性手术,挥刀自宫,最终成为社会的边缘人。在萨戈达附近的集市上,小伙子们和五个巴基斯坦女孩分别进行了简单的相亲仪式。小伙子们首先给女孩们送上预先准备好的智能手机,然后通过翻译软件进行基本交流。巴籍女孩没有什么自主选择权,一般由陪同的父亲或者舅舅定下婚约,然后回家待嫁。此行的小伙子们相貌还可以,出手比较阔绰,再经过中介美化,给女孩们的家属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当场就敲定婚事。李向东留神观察,他看到中介拿出了好多张中国大城市的照片给女孩的家属看,照片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闪耀着天堂一样的光芒,很快就引逗得朴实的巴籍乡民开怀大笑。李向东有些恍惚,但这种恍惚很快就被二儿子娶妻困难的沉重心情取代了。定亲之后要举办简单的巴式婚礼,之后便把夫妻双方的所有证件交给中介,办理回国事宜。二十天后,李向东和小冯回到家乡,小冯和巴籍姑娘的婚期很快定下,李向东收到六千元的谢媒礼。不到一周,岳广兴把此行的分成转给李向东,一万一千六百元。李向东的跨国中介生意,算是正式开始了。
李义中的突然造访让李向东颇感意外。
李向东的爷爷和李义中的爷爷是亲兄弟,两家算是正经亲戚,可是早已多年没有来往,起因是一块地。22年前,村里重新规划责任田。为避免矛盾,村委先让各生产队派一个代表抓阄,然后生产队内部再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抓阄。李向东和李义中同时抓到村南部的一片沃地,这片地哪都好,就是浇水不方便。引水的土渠靠近一片洼地,恰好和两家地界的田垄相交叉。李向东家的地在洼地的上游,不用担心浇地跑水的问题,李义中家的地在下游,如果跑水,将会损失惨重。当年,土地还是金疙瘩般的存在。李义中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趁夜偷偷改了责任田的边界,强占李向东家将近半亩的土地。这样蹩脚的把戏自然瞒不过李向东,他马上找李义中理论。更可笑的事情出现了:李义中的老婆一口咬定是李向东记错了。李向东顾念亲戚关系,找了街坊居中调处,李义中的老婆百口莫辩,竟又接着改口,说是老天爷帮他们改了地界,甚至赌咒发誓,说如果自己占了便宜就断子绝孙,发誓的时候面不改色。经过多轮交涉,两家终于在村委会调解下勉强达成共识:各退一步,共同承担洼地带来的风险。这无疑是李义中的胜利。从此两家成了仇人,二十余年不相往来,甚至遗传给下一代。据说,李向东的大儿子偷着生产塑料袋被匿名举报的事就是李义中的儿子在捣鬼。即便如此,李义中还是敲开李向东的门,因为断子绝孙的誓言正在成为现实。李义中的儿子曾经叱咤校园内外,培养了一群小弟。奔入社会之后,由于游手好闲,手里又没有资源,很快跌到底层,小弟们吃不着肉,纷纷四散。在被几个社会蛇头暴虐之后,李义中的儿子只得屈服现实,以初中校友的身份投靠到一个蛇头门下,靠勒索民间摊贩为生,因此成为镇派出所的常客。按村里的说法,李义中的儿子是个既没骨气又没本事的“狗货”。在资源有限的乡镇,狗货的命运是悲惨的,婚姻问题上显得尤为严重。李义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把儿子的不争气归结于“命”。他老婆有一个更神奇的说法:儿子之所以会这样,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是天注定。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是因为他们运气好,骨子里带着优秀。改变家庭命运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但前提是,儿子要能娶上媳妇。面对李义中,李向东夫妇尽管一腔怒火,还是拎了个小马扎放在李义中的面前。“向东哥,咱知道不该过来……”李义中说着,掏出一条烟递到李向东面前说:“但是为了孩子,你看这……”李向东瞥了一眼,那是一条黄鹤楼,在村里算是顶配的香烟,他示意老婆接下,挪坐到李义中对面的沙发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这事不好说,我是去国外领了两次媳妇,但那些小伙子……是吧!你也清楚这情况,还用我说明白?”李义中低声道:“咱知道这情况,咱家没什么钱,孩子又是个狗货,只怕领不回外国媳妇……这才找向东哥想想办法,你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了,啥事能难倒?”李向东的老婆冷冷地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你找什么办法?”李义中的脸憋成深红色,双肩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低声说:“嫂子这个记仇哩。这些年我是对不起向东哥……咱们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咋着也得给孩子把婚事操办了……”说着竟然流下泪来。李向东心头一软,想要劝慰两句,刚要开口,想起李义中夫妇多年前的卑鄙行径,又咽了回去,“你们两口子做的啥事心里清楚,怨不着你嫂子记仇。”李义中抬头和李向东对视了一眼,又像触电一样低下头去,低声道:“向东哥,咱们两家毕竟还是亲戚,难道还能代代结仇?你帮侄子整个媳妇,我们两口子感恩戴德,下半辈子对你和嫂子上敬上待。”这番话说动了李向东。在他的心中,其实是盼望着两家能够和解的,他们毕竟是亲戚,又是街坊,闹了这么多年,根本就是两败俱伤。他很快做出决定:趁着这机会,答应李义中,化解两家的仇怨。但是依然要表现得不动声色,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单就事情本身,他还是希望从李义中身上捞一笔。“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挡你了,但你得给我交个实底,你最多能出多少?”李向东语气不快不慢,却带有一种凌厉的气势。人在强弱有别的时候会自动完成角色转换,摸爬滚打多年的李向东,这种转换信手拈来。不等李义中答话,李向东的老婆嚷道:“你要是赔本赚吆喝,这营生干脆停了干净!”李义中不停地搓手,沉默半晌,说:“砸锅卖铁,我能拿二十万!”李向东轻笑道:“二十万……我说实话吧,如果是好小伙子,去外国领个媳妇,这钱花不完,但是咱家孩子就不一样了。”他话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这事我可以办,二是办这个事二十万不够。李义中慌忙说:“这好说,这好说!你说差多少,我去借!”李向东假装犹豫很久,说:“你们两口子也没什么正经营生,背债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着吧,你加三万,剩下的事我安排。”对于李向东,李义中不过是一笔送上门的买卖,一只待宰的羔羊罢了。出国前一天夜里,李德虎喝得不省人事,被平时以兄弟相称的混混们掏光口袋,然后扔到路边。烧烤摊的老板给李义中打电话,让他过来领儿子。敲定出国日期后,李德虎大喜过望。他以去县城买行头为由向父母要了两千块钱,立刻召集曾经的小弟们撸串喝酒,要重温曾经当大哥的快意。酒过三巡,李德虎一脚踩着高凳,歪着脑袋大声宣布自己即将要去国外相亲的消息,并大力称赞外国娘们儿是如何温顺貌美、善解人意,甚至还宣布领回媳妇后的造人计划。小弟们连声起哄,放肆的调笑声自烧烤摊向四面八方扩散,迅速被黑暗稀释掉。他们被困在烟熏火燎的囚牢里,以为自己征服了全世界。夜里,李义中两口子把李德虎架到床上,相对叹息。对这个狗货儿子,他们已经麻木,唯一在乎的,是儿子能在凌晨出发前恢复清醒。李向东提前约定好出发时间,不得迟误。李德虎没有置办行头,李义中的老婆只好连夜给他熨好几件稍微拿得出手的衣服。原本约定凌晨5:00出发,李德虎直到5:20仍在呼呼大睡。李向东气急败坏地给李义中打了好几个电话。李义中强制拉儿子起床,他老婆却不停阻挠:“孩子喝多了,再让他睡会儿!”等到李德虎昏昏沉沉地被李义中拖到李向东的面前,已经接近5:50分。这次出国牵扯河北、河南、甘肃三个地方的跨国中介,要先乘货车到邯郸,经安阳转到卫辉,会合河南中介后转车到洛阳,上G30高速,行进1400公里到达青海,在海北藏族自治州和提前到达的甘肃中介再度会合,稍作休整,再经315国道,穿行3000多公里到喀什,最后和边境中介会合,确认手续,再分批入境,在费萨拉巴德或者拉合尔跟跨国中介会合,正式开始相亲之旅。从出发到入境,整个行程差不多要七天,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按时推进,否则不仅影响信誉,还可能使整个行程泡汤,李向东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货车是河南的中介提前雇好的,只要耽误时间,司机就要加钱。“他妈的,说好了五点上车,还想不想去领媳妇了!”李向东忍不住冲着李义中父子破口大骂。货车司机也骂道:“我到哪儿都是人等车,没他妈见过车等人的!”李义中忙不迭递烟,不停地道歉,他儿子却突然暴怒,指着李向东大骂:“老子他妈的掏了钱,就是等你们伺候的,再骂一句,我他妈弄死你!”李德虎嘴里骂着,挥拳往李向东身上招呼,却因脚步虚浮,被李向东一脚踹在心窝上,摔倒在地,痛得大声呻吟。“他妈的狗货!当你是个人才收你的钱,不收你的钱,谁他妈管你!”李向东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李义中大声不敢吭一下,麻利地搀起儿子,把他塞进货车后厢,以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嘱咐:“你一定得听你向东伯的,领不回媳妇,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李德虎怂了,他向来欺软怕硬,李向东的愤怒一下子镇住了他。车里已经有好几个同乡青年在等待。他们都是四邻八乡的大龄青年,名声不坏,只不过性格木讷、相貌平平,差不多已经被媒人们抛弃了,只得寄希望于异国之行解决终身大事。原本计划一天内到达卫辉转车,但路上遇到了雷阵雨,只得临时歇宿。歇宿当夜,李德虎企图拉着同房间的小伙子去附近的发廊嫖娼,在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竟然勒索钱财,结果被闻声而来的李向东揍了一顿。李向东后悔答应李义中请求,尽管有利可图,但风险也太大,万一李德虎在路上惹出什么祸,那就没有办法收场了。不过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一天后,司机突然开口加价一千,理由是李向东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出发,致使战线拉长,提升了消耗成本。李向东几番沟通,价格降到七百块。后来他照搬司机的理由,强迫李德虎掏了这个钱。去巴基斯坦本来可以从乌鲁木齐坐飞机的,由于业务量剧增,机票难订,跨国中介不再提供接机服务,转而改走陆路。众人要先在喀什歇一天脚,然后去边境的库什塔尔干,再跟别的省的中介组团坐车,上喀喇昆仑公路,跟边境中介汇合,再往境外进发。这是李向东第一次带这么多青年出国相亲,也是第一次走这条全新的漫长道路,开始就遇到这么多状况,他隐隐紧张起来。
到达巴基斯塔的那个下午,阳光如炙,将众人烤得头昏脑涨。来自三个省的求亲队伍虽然不大,但荷尔蒙的气息就像一枚引爆的核弹,扩散百里开外。跨国中介亲自出面迎接,并安排相关事宜。李向东注意到,这次出面的跨国中介不是他之前接触过的中国商人。同行的岳广兴悄悄告诉李向东,之前那个中国商人并不是真正“管事”的,他只不过是眼前这个中介的小弟。眼前这个中介,很可能也不是真正“管事”的,这里边相当复杂,谁也说不清楚。李向东突然有种被玩弄的感觉,他暗暗痛骂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还没搞清楚对方的来路,就在老家搞那么大阵仗,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任人宰割。他甚至怀疑之前的成功都是套路,就像黑赌场里的庄家吸引赌徒入彀前故意放利,等到赌徒把所有的身家都压上,再全盘通杀。可他的惊惧和疑虑很快消失了,跨国中介在寒暄过后突然提出,每个小伙子加价五千。直接加价虽然很不道义,却释放出一个安全信号:在小利面前厚着脸皮坐地起价的,不大可能穷凶极恶,也不会有太深的城府。跨国中介根据小伙子们的条件好坏提前做好了分组,他在费萨拉巴德的一个工地附近给一行人安排住处。这里的工程是由中国人承包的,项目部里面的生活设施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专门的中国厨子做饭。跨国中介和边境中介比较“有办法”,竟然在这里租用了一整排房子作为国内相亲团的临时落脚点。晚饭后,跨国中介通知条件最优越的一组小伙子次日前往萨戈达地区相亲,其余人待命。李向东担心李德虎惹事,就请求中介将其一并带上,但是中介很坚决地拒绝了。直到李向东承诺多付三千块钱的“观光费”,对方才勉强答应。李德虎愤愤不平,反复质问李向东为什么自家掏的钱最多,却不能最先去相亲,直到挨了李向东一顿痛骂才强自收敛。相亲的流程跟之前一样,小伙子们送上崭新的手机,通过翻译软件交流。两个年轻人尬聊半天,其实谁也做不了主。姑娘的家人和冒充亲戚的中介的会谈才是事情成败的关键。不过成功率也挺高的,大概得益于事前周密的部署和中介们神一般的临场发挥,不过这似乎属于商业机密的范畴,即便身处一线的李向东,也没能搞清楚这里面潜藏的细节。小伙子们的相亲大体上比较顺利,首批“优质”农村青年成功脱单。新人们要先在巴基斯坦举办为期三天的婚礼,头两天在女方家举行,完成姑娘出嫁和婚约缔盟,最后一天在酒店举行,以男方的名义,基本上就是胡吃海塞。眼瞅着同乡小伙全部和巴基斯坦姑娘敲定婚事,李德虎坐不住了,他向李向东摊牌,表达自己的迫切之意,然而得到的回复只有“等着”二字。李德虎越过李向东找跨国中介,对方连见面的机会也没给他。不过李德虎没有等太久,同行的小伙子们陆续办完婚礼后,他的春天终于来了。条件最差的一组只有两个人:李德虎和来自甘肃的小曹。他们两个人要分别前往伊斯兰堡东部的乡村“碰运气”。临行前夜,跨过中介领来一个姓张的翻译,并再次嘱咐相关细节。李向东之前跟这个翻译打过交道,乍见熟人,他顿觉安心不少。张翻译单刀直入:“讲清楚,这次咱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农户,很多事情要提前交代下。”李德虎笑:“咱们也是从农户里来的,就按规矩来呗,有啥可交代的?”张翻译并不理会李德虎,“我就说一遍,巴基斯坦这里是一夫四妻制,那家农户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同一个人,几个月前,丈夫被边境流弹打死了,所以现在才同意相亲远嫁中国……”“我操!”李德虎不等张翻译说完,突然跳起:“说半天,他妈的是寡妇!老子也花了钱,凭什么领寡妇回去,不干了,退钱!”张翻译面无表情,盯着李德虎说:“是21岁的寡妇,没生过孩子。”李德虎骂:“管他妈多少岁,寡妇就是寡妇,老子不要!”跨国中介突然冲上前扇了李德虎一耳光,嚷道:“不知好歹,再闹就他妈滚回去!”接着冲李向东吼道:“人是你带来的,这事你自己处理,一个小时后给我消息,不行就带人滚蛋!”说完带着张翻译摔门而去。十分钟后,李向东找到跨国中介,递烟说:“那个狗货同意了,您两位明天多费心。”“不是说退钱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张翻译用手挡回李向东递过来的香烟,冷冷地问。“这简单……”李向东再次把烟递过去,赔笑说:“我跟那狗货说,在老家就是娶30岁寡妇,你也得掏20万彩礼,掏不起彩礼,还不乖乖同意?狗货挑什么挑!”
颠簸了六七个小时后,车子驶向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两侧杂草丛生,极目而视,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间或有红砖裸露的房舍闯进绿幕中,这景象竟然跟中国北方的农村出奇的相似,只是气氛有些荒凉。“这里跟咱们那都他妈一个样啊!”李德虎兴奋地大叫起来,小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对于他来说,能脱单的就是康庄大道。“待会儿谁也不能乱跑,这里靠近克什米尔,不太平。”沉默了一路的跨国中介突然说。听到这话,来自甘肃的中介老刘愣了,忙问:“这地方咋叫‘克死你儿子’?这么不吉利!”李向东倒吸一口凉气,他来之前已让二儿子做足功课,知道克什米尔在印巴边境,是个连年冲突的地方,非常危险。他急问为何要到这种地方来。张翻译说:“不用太担心,我们也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里实际上离克什米尔冲突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流弹飞不过来,注意点就行了。”张翻译嘴角一扬:“你看四周,这里原本是种玉米和高粱的,后来总有恐怖分子藏在庄稼里面开枪杀人,政府就下令不让种植高庄稼了,所以这里现在基本上没有恐怖分子……你们就跟着我们,不要到处乱跑就行了。”李向东和老刘相对默然,来自甘肃的小曹低头不语,只有李德虎惊惶地问长问短,强制和小曹换了座位。两个小时前,为了靠窗观看外面的景色,李德虎才强迫小曹和自己换了座位。在一个农户前,一个身穿白服、留着络腮胡子的巴籍中年男子接待了前来相亲的众人。张翻译和跨国中介让李向东等人在车里等待,然后二人下车去和巴铁沟通事宜。巴铁和跨国中介热情的寒暄,一分钟之后,跨国中介和张翻译脸色同时沉下去,二人的声调同时提高,似是在不停地质问巴铁,而巴铁则不停地点头,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张翻译返回车内,沉重地宣布:“这次来相亲的农户家,其中一个女儿已经出嫁,所以今天只有一个人能相亲,现在价格涨一万,你们两家商量下哪方退出,如果都不愿意退出,那就抓阄决定。”他接着补充:“这属于突发状况,相不成亲的,中介费退还,但要扣掉所有的路费和食宿,大概一万五。”李德虎扯着嗓子大叫:“一万就一万,我今天必须要领到媳妇!”李向东这次没有阻止李德虎发癫,他想自己的生意要紧,在紧要关头,放这条疯狗乱咬一气,说不定反而能办成事。老刘领着小曹下车,去不远处商议。隔着车窗,李向东看到老刘和小曹分别点燃香烟,但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远处的麦浪轻轻浮动,仿佛一汪涌流,要把老刘和小曹吞进去,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了。小曹的家乡在甘肃武威某村,这个地区是男女失衡的重灾区。为这次异国之旅,小曹的父母除了遍借亲戚朋友,甚至还通过民间借贷的方式筹款,整个家庭已经严重透支。李德虎喜不自胜,握着小曹的手一通乱摇:“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和李德虎相亲的姑娘相貌不差,只不过眉眼低垂,一脸憔悴。她对李德虎没有丝毫抗拒,却也没有过分的热情。张翻译根据音译,告诉李德虎,姑娘名字叫乌莎莎。李德虎呵呵大笑:“又不他妈的当官儿,叫什么乌纱帽!”通过翻译软件,李德虎问乌莎莎:“巴基斯坦是不是有部法律叫《破坏中巴友谊罪》?”“这种谣言也就是骗你们这些村里来的傻帽儿,稍微动动脑子,就算有这种法律,也应该叫《破坏巴中友谊罪》,真当巴基斯坦是我们的奴才啊!”张翻译乐呵呵说。令李向东意外的是,李德虎竟然全程表现良好,在香果终摘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异国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差点让他失禁。
跨国中介和边境中介大概也想尽快了结这次业务,返程的时候竟然安排所有人坐飞机,但行程只限于回国,到了喀什,就要各走各的了。河南的岳广兴提前完成任务,已经顺利回家,只剩下李向东和老刘一行。李向东按照岳广兴的指示,提前联系到一个在新疆走货的车队,但到出发的当天,却被告知车队因为一些不可抗力而无法到达喀什。他急忙给边境中介打电话,对方告诉他,可以先乘坐火车到乌鲁木齐,那里既可以转乘火车,也有专业的旅游车队。颠簸二十几个小时后,众人终于到达乌鲁木齐。悲催的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买不到去兰州的车票。徘徊半日后,李向东找到车站外面的黄牛购票,结果验票的时候被查出是假票,不仅没有走成,还被警察叫过去教育了一番,幸亏黄牛被抓,票资顺利追回,不至于损失惨重。到了晚上,众人十分疲惫。巴基斯坦姑娘们看到乌鲁木齐的城市风景,在短暂兴奋后,便茫然挤在一起。在这个地方,李向东比这些巴基斯坦姑娘强不了多少,他有点心慌,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在附近寻了个偏僻的旅馆稍作安置。旅馆老板见到这么多外籍姑娘,偷偷报警,搞得众人来不及休息,就有警察上门盘查,一直折腾了半宿。李向东和老刘私下商议,就算所有人成功买到火车票,座位或卧铺紧挨的几率也是无限接近于零,巴基斯坦姑娘们一旦离开视线,风险太大,最好的办法是就近租一辆大巴去兰州。商议已定,李向东和老刘也顾不得休息,一边联系岳广兴和边境中介,一边外出打听。天亮之前,老刘灰头土脸回到旅馆,告诉李向东,已经联系到一辆大巴,只需要七百块钱,就能包车到兰州。一小时后,李向东见到揽活的两个司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一脸横肉,只是皮肤出奇的黝黑粗糙,仿佛被砂纸磨过;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身材精瘦,戴着眼镜,一双眸子不停闪动,露出狡猾的光芒。多年走闯的经验让李向东对眼前的两个人产生本能的警觉,他问,一辆大巴车咋有两个司机?高个司机回答,路程太远,轮换开车不至于疲劳驾驶。理由倒是充分。权衡再三,李向东决定响应老刘的建议,租下这辆大巴,毕竟抓紧回乡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出发前,李向东自掏腰包,请所有人吃了顿中式“大餐”,意在安慰远行疲惫的巴基斯坦姑娘。安抚她们的情绪也是李向东工作的一部分,她们的情绪越稳定,出事的概率就越低。出发半日之后,李向东突然发现,大巴车并没有走京新高速,而是折向东北方向,经阜康、吉木萨尔、木垒哈萨克、巴里坤哈萨克,再转向南行。通过车外的路向牌,李向东得知,车辆正向着哈密的方向行进。他不解,明明可以走高速一条直线开赴兰州,为什么要兜一个大圈子?于是问司机为何不走高速。高个司机笑:“这段高速修路呢,现在通不了。”“那走国道也成,咋净挑这些疙疙瘩瘩的小路走?”李向东有些不爽。高个司机似乎不想理会李向东,冷笑一声后,不再说话。矮个司机接口:“跟你们明说了吧,咱们这车是二手的,手续上有问题,跑大道怕被查,老乡这事还不懂?”听了这话,李向东心里稍安,他在老家见过很多黑出租,手续也不全就上路了,都是为了挣俩钱,可以理解。到达哈密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巴停在一个民营加油站附近。加油站后面有旅馆,是绝佳的落脚地。旅店老板和大巴司机颇熟,很快就引着众人安顿好房间。直到这时候,李向东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要是这次平妥,我看咱们就找那两个司机留个手机号码,下次还包他们的车,虽说慢了点,但也能省不少钱,关键是吃住都稳当,省事省心。”李向东指着不远处的大巴车发出感概。说完,他感觉大巴车轻轻颤抖了一下,只不过一瞬即逝,更像是幻觉。李向东心头一震,一路上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有点腥,还有点像轮胎发热后散发出来的味道,他以为是零件破旧发出的味道,没在意,听老刘突然这么说,不由得心生怀疑,赶忙问:“咋说那味道是死牛?”老刘说:“我干了十几年的杀牛把式,味道错不了,这车八成拉过牛肉,听说新疆这边出产牛肉……”李向东低声说:“老刘,你帮我把望四周,我去大巴车那瞅瞅。”听李向东语气严肃,老刘紧张起来,忙问:“老李,你要干啥?咱们一块儿挣钱,有啥事你可不能瞒我!”李向东掐灭了烟,摆摆手,“没事儿,我就过去看看,出门在外,最好还是多个心眼儿,要不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不等老刘说话,从一侧慢慢绕过路灯的昏光,踅到大巴车的后面。那股类似死牛的味道迅速冲进李向东的鼻腔,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仔细分辨味道的强弱后,李向东确认源头是车体一侧的行李仓。行李仓是焊死的,粗糙的焊线就像一条醒目的伤疤,为破旧的车增添了一层伤痛。李向东暗自嘀咕:“这个放箱子的车门看起来明明是好的,咋焊死了?”他把鼻子凑近,死牛的味道更加浓烈了。突然间,车子又轻轻颤动了一下。这次颤动非常轻微,要不是李向东紧挨着车身,不可能发现这么微小的颤动。他想,难道放行李的地方藏着啥东西?壮着胆子钻进车底。车底的情况让李向东感到意外,从外边看起来正常的一辆车,整个底盘竟然是改装过的,尤其行李仓的下方,原先的底盘被完全拿掉,取而代之的是由几块不同形状的钢板拼接成的一块凸起状的金属结构。李向东害怕到了极点,他想到最坏的情况,本能地想赶紧走开,但好奇心紧紧缚住了他的思绪。隔了几秒后,他战战兢兢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往钢板边沿的缝隙里照去。好几个牛头映入眼帘。这些牛头比李向东见过的耕牛明显大了一号,额宽耳小,眼阔嘴长,全部齐颈而断。更奇特的是牛角,黝黑发亮,扭曲环拧,就像一个个大麻花,一看就知是珍稀品种。牛头的旁边似乎躺着几只大鸟,模样看不真切,但能看出来它们还活着,尖利的鸟喙上缠着红色胶带。更深处似乎还有东西在蠕动,不过缝隙太小,看不清楚。李向东的心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反复在心里大喊:“这俩狗日的根本不是拉客的,他们是偷猎的!怪不得只收七百块钱,怪不得不肯走大道,原来狗日的是偷猎的!”李向东不精通法律,但也清楚盗猎是要坐牢的。霎那间转过无数念头,偷猎者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拉满一车人、为什么要安排食宿、高个子司机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心神不定,似乎都有了答案。很明显,偷猎者瞄上了同样心神不定的李向东一行人。经常在边境出没的偷猎者不可能不知道跨国婚介,这些婚介队伍,手续齐全,形象质朴,还带着远嫁而来的姑娘们,是罪恶勾当最好的掩护。矮个子司机突然从加油站一侧拐了出来,他看到老刘,上前寒暄。老刘递烟的时候故意提高声调,给李向东发出预警。李向东缓缓从汽车另一侧蹭了出去,绕到黑暗中,再从墙根绕到远处,往老刘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提裤子,做出一副去墙根撒尿的样子。矮个司机虽然表现得热情善谈,但眼神闪烁,时不时往大巴的方向瞄。简单聊了几句,李向东就示意老刘一块儿走开。就在李向东转身的时候,矮个司机突然指着李向东的身上问了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多土?”李向东笑:“刚去墙根儿撒尿,踩了个空,摔了一跤。”
和偷猎犯同行可不是小事。李向东和老刘经过商议,决定连夜离开。带着二十几个人离开不是容易的事。老刘建议先报警,等警察清理了危险再走,但这个建议马上被李向东拒绝了。“绝不能现在报警!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啥情况都搞不清楚,一旦惊动了警察,再出什么事就由不得自己了,你没见这个旅馆的老板?明显跟那俩狗日的认识,有可能还是一路的……”老刘拍着大腿说:“不行就这么着吧!我看那俩人也没歹意,他们也就是偷着逮几只畜生卖钱,还能对咱们干什么事?再说了,咱们人多,就算出了啥事也不用怕!”李向东沉然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这毕竟是犯法,我是担心粘上了脏洗不掉……他们是偷猎的,手上八成有刀子和枪……”二人纠结的时候,李向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李德虎打过来的。刚一接通,就听李德虎气急败坏地大叫:“你在哪儿?赶紧过来,老子不干了!”李向东暗叫不好,顾不得逃不逃跑的问题,赶紧跑到李德虎的房间,却只有同乡的另一个小伙子在。李向东又打过去电话,这才知道,李德虎跑到了乌莎莎的房间。各省中介有个相同的规矩,那就是回乡的路上不允许小伙子们跟外籍姑娘同宿,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向东赶到的时候,场面并没有自己预想的糟糕。两个巴基斯坦姑娘正互相靠着坐在床边,乌莎莎正在低头哭泣,另外一个姑娘表情平静,紧紧地握着乌莎莎的手,一言不发。李德虎蹲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叫骂。“出啥事了?”李向东强压住心头怒火,向李德虎发问。“出啥事?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她生不了孩子你知道吗!”过了好一会儿,李向东终于弄清楚状况:李德虎一直在通过翻译软件跟乌莎莎聊天,通过聊天他得知,乌莎莎根本不是死了丈夫改嫁,而是因为无法生育而被夫家抛弃了。对于李德虎一家,去国外相亲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对方不能生育,也就失去了交易价值。隔了半晌,李向东说:“先别急,我先找那边管事的人问一下。”李德虎瞪圆了眼睛大叫:“还他妈问什么?告诉你,赶紧退钱,不行,还得赔我两万块钱!”李向东飞起一巴掌把李德虎抡在地上,骂道:“他妈的狗货,连你老子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找人举报我家吹塑坊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敢他妈跟我叫?再敢说赔钱,我他妈踹死你!”面对疯狗的撕咬,他也变成了一条疯狗。李德虎浑身发抖,隔了半晌,才又喊:“反正这女的我不要了!”李向东心乱如麻,不想再多费唇舌,直接把李德虎拖了出去。作为最底层的中介,他根本没有跨国中介的联系方式,给边境中介打电话,对方已经关机。他听岳广兴说过,边境中介虽然都走“同一个关系”,但联络人每次都不一样,现在电话打不通,正印证了这点,说明这些中介其实也是打工的,真正主事的人是不可能露面的。“老李,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我有个办法,就得看你同不同意了。”老刘说着,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李向东叹道:“有啥办法你就说吧,不过这事不好弄,我带的那个狗货,他还是我的亲戚哩。”老刘低声说:“现在的情况,把那个女的送回国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国内找人嫁了,我的意思是,要是你肯让四万块钱的价,我就去问问小曹,看他愿不愿意领回家去。”李向东和老刘对视了一下。这个建议是可行的,因为李德虎和乌莎莎虽然举办了婚礼,但并没有在巴基斯坦办理结婚证,起因是跨国中介着急,只给乌莎莎办理了出国旅行的签证。李向东想,这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老刘这时提出让价四万无异于趁火打劫,但在重视传宗接待的农村,乌莎莎确实贬值了。老刘提出这个建议,实际上并没有给李向东考虑的余地,他只能答应,幸亏他在与李义中的谈判中漫天要价,这个窟窿倒是可以堵起。在与老刘达成协议后,李向东出面让乌莎莎和小曹见了个面,提前把一切都说清楚。同时,他和李德虎也达成了协议:在回乡后由李义中出面说话,要么全额退款,要么作为下次领媳妇的预存资金。折腾了半宿,李向东和老刘也已无力考虑偷猎犯的问题,他们约定好,一旦大巴车开到有出租车的地方,立刻下车。早晨出发的时候,李德虎拍着小曹的肩膀,笑道:“恭喜兄弟,领回一个残次品!哈哈!哈哈!”小曹面无表情地说:“不就是生不出孩子么,又不是什么大病,我们老家这种情况多了,花点钱都治好了,现在医学发达!”在大巴车从哈密市郊经过的时候,李向东看到了公交站牌、车辆和行人,他赶紧以上厕所为由,撺掇所有人下车,然后以和老乡会合为由,和偷猎者分道扬镳了。“老李,咱家上次给小曹办的那个事不赖,我有个想法。”“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外国媳妇到了咱们这能换人嫁,咱们干脆就雇一些精明点的帅小伙过去相亲,这样成功率也高,还省了带那些傻子过去,你想想你那个亲戚,咱实在说,要都是那样,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了!你说是吧?”“这年头你还讲这个?我等你信,你不干我真找别人了!”李义中接受了李向东的建议,没有要求退款,而是把之前付的钱当作再次相亲的投资。李德虎没有带回媳妇,在混混圈里一败涂地,沦为笑柄,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连睡觉都穿着蹩脚的西服,天天盼着跟李向东再去一趟巴基斯坦。街坊们传出谣言,说他在巴基斯坦晒坏了脑子,成了神经病。这次行程,刨去乌莎莎的差价和路上打车吃饭的各种花销,李向东领回四个巴基斯坦姑娘,净赚六万四千元,当然,不包括各家送上门的“谢媒礼”。订单多得接不过来,老婆天天催他赶紧再次安排出国的事,不知怎的,李向东就是提不起劲。大儿子告诉他,环保检查还在继续,吹塑机长时间不开,有点生锈了。“狗日的,真不让人活!”李向东骂完,拨通老刘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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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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