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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 :《江南景观史》序
地理学中的“景观”是一个外来的概念。对于它的定义、来历、在西方和中国传播应用的过程,安介生教授在本书的《通论篇》中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景”和“观”这两个字在汉字中出现得很早,而且是文言中的常用字。但将两个字合起来当作一个词用,似乎直到近代翻译西文landscape时才形成。《汉语大辞典》释词一般会收最早的出处,但在此词下只引了当代散文家秦牧的句子。我在网络上检索,也没有发现更早的例证,看来这个词就是为了翻译landscape才由译者造出来的。此词造得极妙,我叹服它既贴切又传神。
我进入历史地理专业后才结识“景观”一词,逐渐明白它的意义和作用,感到在中国历史地理的研究中有广阔的应用前景。无论是中国历史地理的哪一个分支,一般都缺乏量化的、纯客观的资料,绝大多数情况下又无法通过实地考察加以弥补和验证,现代地理学建立在定量分析和观测数据基础上的研究方法难以应用,或者得不出可信的结论,而景观的概念和相关理论倒有很强的适应性。因此我在向研究生讲授《历史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一课时,将“景观理论”与“区域理论”并列,希望引起研究生的重视。
如一般认为成书于战国后期的《尚书·禹贡》,对“扬州”这一空间范围的描述是“篠簜既敷,屮夭木乔。厥土涂泥”。在众多的自然地理要素中选择了大大小小的竹子、遍野的草和高大的树、低洼积水的土地。在此基础上归纳出的人文地理要素,是“田下下,赋上下错”。土地的评估属最低一等,但贡赋却列为“下上”(九等中的倒数第三)。《史记·货殖列传》引述西汉初年对江南(指今长江以南湖南、江西一带)的概念和印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前者是对自然要素的概括,地势低洼,气候潮湿。后者是对人文、社会要素的高度形象化,成年男子都活不长。仅仅八个字,却让中原人对江南视为畏途,望而却步,以至给贾谊这样的杰出人物以强烈的心理暗示,果真导致他夭折的后果。
诗人对杭州的描述则是自然要素与人文要素交织:山寺月里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自然要素只是月亮和潮水,人文要素则有山寺、桂花(显然是人工栽培的)、郡亭、枕上,但两者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交错的——所寻的桂花生长在山间的寺内,而且是在月色皎然的夜晚;看潮头的感觉是从郡亭的枕上产生的,或许也是在晚上,实际是通过澎湃的涛声感受到的。
近年来,江南和江南文化成为研究的热点,大批新的论著问世。其中虽也有以“景观”为名,但按照学术意义的景观研究和撰写景观史,安介生教授和他的学生周妮合著的《江南景观史》实属首创。出版之际,介生要我写几句话。
介生于1991年入复旦大学研究生院,从我切磋学问。获硕士、博士学位后成为我的同事,从事移民史、民族史、历史民族地理、山西地方史、社会史等方面研究,已出版多种有影响的专著,最近还为我主编的《中国移民史》增补了第七卷(20世纪)。如今又在历史地理研究领域开出《江南景观史》这一新枝,我为学科发展庆,也为介生的学术成绩庆。
我祖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浙江吴兴县南浔镇(今属湖州市南浔区),长期生活在上海市,都不出江南。翻阅此书,倍感亲切,更在学术之外。
葛剑雄,庚子年端午后一日于上海浦东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