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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的影子作战

藏策 呼吸公社PLUS 2020-10-14

:新冠肺炎正在全球蔓延,灾难与危机不断威胁和改变着人类发展进程。尤瓦尔•赫拉利在《今日简史》中还提到,当前人类社会面临着科技颠覆、生态崩溃和核战争三大挑战。这都是人类思想和科学技术发展进程中可能存在的误区和负面效应,我们怎么来面对它?一旦出现问题,人类应该怎样去修正?怎样去应对?

      针对以上问题, “呼吸公社”将组织一场以“人类最危险的想法是什么?”为主题的线上研讨会,邀请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历史学家从不同角度阐述一系列关乎人类共同命运的话题。为此我们采访了哲学家翟振明,历史学家雷颐,艺术家成卓、李晖,科学家王皓毅,艺术理论家藏策,前四期我们已经发布了翟振明、成卓、雷颐、王皓毅四位老师的文章。

      今天给大家带来分享的是艺术理论家、独立策展人藏策老师,在他看来,人类最危险的想法是以“恶”为“善”。本篇文章围绕这个论点,从玄学、科学和文化艺术等不同层面讨论“善”与“恶”的关系,它们并非是完全对立的,其中涉及视角、立场和边界的问题。同时,也阐述了文学艺术对“世俗世界”的救赎,并进一步指出:对“善”本身的固化产生的有关“至善”的种种乌托邦,就是人类最危险的“思想”。




2015年夏,我在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的主题演讲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我看来,人类社会中最大的对立,就是文明与反智(contre-intellectuel)的对立。然而反智其实又恰恰是文明的”影子”——因主流文明的压抑而得不到分化与发展的结果。所以,纵观历史上的种种纷争,也只不过都是人类在与自己的影子作战。


现在我想继续以这个思路来讨论这个主题:人类最危险的想法是什么?
 
我个人的回答是:以“恶”为“善”。

具体的说就是,追求“至善”而导致“极恶”。这种“极恶”之所以最危险,是因为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置换“良知”,从而不再受到心灵的约束。

充当人体炸弹的恐怖分子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那些充当人体炸弹的恐怖主义分子,在他们看来,他们所从事的不是罪恶而是“善举”。并非只有极端的宗教信仰才会造成这样的观念扭曲,其实,任何一种被严重固化的“思想”,都有可能产生同样的,甚至是更为可怕的结果。

 
关于“恶”
 
康德的“根本恶”与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人们都早已耳熟能详了。但他们就“恶”本身的概念而言,或多或少都还有本质主义倾向。

我个人的观点是,“善”与“恶”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在不同的语境中其实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首先,“恶”源于蒙昧。但蒙昧不等于无知而是不开化,固化同样是一种不开化,如惟科学主义、“政治上正确”等。


启蒙以理性祛魅了神话,而理性自己却成为了新的神话;现代主义以“现代性”破除了传统的陈规,而自身却建构了新的金科玉律;解构主义解构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却又建构了新的“逻各斯”——诸如“中心”、“边缘”之类……而这些又被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所利用,将“中心”置换为“西方”“男性”,“边缘”置换为“东方”“女性”并加以固化——后现代主义颠覆了现代主义,自身却也固化成为了以“阶级、民族、性别”为标签的“政治上正确”……

纵观人类的近现代史,我们作为身处中国语境中的知识分子,从我们自身的生命体验以及切肤之痛中,理应做出更为深切的反省。

恶与善如影随形,没有恶也就不存在善。但当人们出于“至善”的愿望去试图消灭“恶”,从而创造出一个不存在恶的乌托邦世界时,人类真正的灾难其实也就降临了,因为由“至善”所导致的,只能是“极恶”。


当“善”的概念本身固化为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后,就会转而化身为强大而蛮横的语言暴力,将所有差异化的东西统统予以排斥。而当人们将如此疯狂残暴的所谓“思想”在现实中去付诸实践时,却不会遭受来自良知的约束,因为“至善”的意识形态依然替代了人们的良知,在他们的心中充满着“正义”……所以,由追寻“至善”而导致的“极恶”才是最危险也是最具破坏性的。

由对“善”本身的固化产生的有关“至善”的种种乌托邦,就是人类最危险的“思想”,无论其以哲学、科学或其他的名义出现。

 
科学、玄学与惟科学主义
 
中国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就发生过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在论战中玄学被斥为“玄学鬼”,对玄学的这个称谓其实非常耐人寻味——“鬼”在人类可见的三维世界中是不可见的,所以对于惟科学主义者而言,超越了三维世界的东西就是玄学就是“鬼”。然而,对于只能感受到二维世界的蚂蚁来说,人类所见的三维世界就成了玄学的世界。同样的道理,对于人类而言,三维以上的世界就成了玄学,当年的惟科学主义,其实就是对三维世界的固化

清华国学院成立于1925年,主张用现代学术观念来治理中国传统学问

“看”并不等于“知”,并不等于现象学中所说的“意向过程”。我前些年在南非克鲁格国家野生动物公园里,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那些貌似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大象、狮子等等,它们自以为身处在自然之中,却无法理解这其实是人类为它们进行的“大设计”,因为人类的想法对于它们而言,就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玄学;那么人类呢?人类如何面对自身无法想象不可思议之物呢?

胡塞尔反对“心理主义”,笃信逻辑的真理性,而东方的佛学是讲心外无法的。那么到底是心生逻辑,还是逻辑生心?

我在西安的一次国际心理分析研讨会上曾经专门请教过与会的济群法师,他自然倾向于心生逻辑,但也只是“心外无法”的背书而已。后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了,逻辑是语言—主体的法则,而非心的法则。逻辑在三维世界中是铁律,但在更高维度的世界中就未必了。比如在量子的世界里,处于“叠加态”的事物就是超越逻辑的,“薛定谔的猫”,就既是死的也是活的(既是A又是B)。只有当意识介入(测量),“叠加态”“坍缩”,才会或是A或是B。

薛定谔的猫

科学的精神,最不可或缺的,其实是元科学式的自我反观与质疑。霍金曾有个著名的鱼缸之喻:人类就好比鱼缸中的金鱼。人类透过鱼缸的玻璃来观察和思考鱼缸外面的世界,尽管鱼缸外的世界其实是直的,但由于鱼缸是圆的,金鱼所看到的世界就成了弧形的。霍金还曾说:人类所看到的外部世界,其实是人类意识建构的三维模型。这一点在今天同样也得到了神经科学理论的证明。


斯坦福大学神经医学博士大卫·伊格曼,在系列纪录片《深入大脑》中,揭示了一个完全悖谬于经验直觉的事实:真实的世界是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颜色的,而人类乃至动物所感受和观察到的“现实”,只不过是大脑依据特定的算法,对外界输入的感官刺激所建构出来的幻觉。而且这建构出来的“幻觉”还是片面的,因为无论是作为信息接收器的眼睛,还是作为信号处理器的大脑,其信息接收能力和电化学信号算法都是有着特定的局限。大卫·伊格曼不仅揭示了“看见”只是一个二手货,是“信息抽象处理”的结果,而且“看见”还极其依赖于我们过去的记忆和认知模式。


如果所谓的科学对科学自身的认知,仅仅固化于“金鱼缸”之内的世界,同样会成为某种惟科学主义式的意识形态暴力,将“金鱼缸”之外的世界统统斥之为“玄学”。就如蚂蚁在它们二维的世界里,也同样会将三维世界的事物认为是“玄学”一样。
 

艺术对“世俗世界”的救赎
 
人类的现实社会,借用乔治·巴塔耶有关“世俗世界”的论述,一直以来都为“世俗世界”的法则所左右。“世俗世界”的法则主要就是“有用”与“等价交换”的原则。在这种法则中,语言被实用目的所奴役,降格为交流的工具,其基本特征即是强调能指与所指的对应,以便作为工具,在交流过程中尽可能地保证信息的确定性。我们知道,人的主体即由语言构成,当世俗社会中的语言被彻底沦为工具时,人的主体也就陷入了固化


作为工具的确定性语言,在参与人类的观看过程时,同样会导致观看的固化。因为语言在观看过程中,充当的其实皮尔斯符号学中所谓“解释项”的角色。比如当我们看到一棵树,就会立刻“识别”出这是一棵树。原因就在于在我们的语言谱系中,有着“树”这样一个概念,它立刻就“解释”了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于是,语言与图像之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一一对应的关系了;我们眼中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固化了。反过来,在这种固化的对应式的观看关系中,图像也同样会充当语言的“解释项”。比如在新闻、报道等实用性摄影中,照片也会被用来充当话语的“解释项”(有图为证)。图像从而沦为了特定观点与立场的实用性“图解”。

在这种固化的思维与观看中,人类各种危险的想法也就陆续产生了……

文学对“世俗世界”的救赎,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认识功能”“教育功能”之类(“认识”、“教育”之类也仍然是实用的),而是对人类语言自身的救赎。在文学中,语言不再是服务于实用信息沟通的工具,而是回归了自身——即属于语言自身的世界。



在“世俗世界”被强行固化了的语义关系,在文学的世界中获得了自由与解放:能指摆脱了固化的所指关系,进入了相互对话与嬉戏的自由状态,从而单义的世界不断生成为多义的世界。就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新的语言游戏即新的生活方式。

同样,视觉艺术则是对人类观看方式的救赎。这种救赎的根本方式,就是不断反观与反诘语言与图像之间的固化关系。现代艺术首先破除了传统写实主义理念中图像与现实之间“透明”式的对应关系,而当代艺术又破除了“艺术自律”的艺术体制固化。

人们最经常引用的艺术史上的例子,就是杜尚的划时代作品“小便池”,但我个人觉得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的作品《这不是一只烟斗》其实同样重要。画面中明明画的是一只烟斗,而下面标注的文字却是“这不是一只烟斗”,图像与语言之间被久已固化的绑定关系,瞬间就被破解了。这当然不是一只烟斗,这只是一只烟斗的图像。那么它还有可能是什么呢?沿着这个思路,重新观看与思考这个世界的另一扇大门就此敞开了……

玛格利特作品《这不是一只烟斗》

然而,文学与艺术对“世俗世界”的救赎之路,却永远都注定要走在始于自我救赎的崎岖小路上。首先看文学,那些沉沦于甘当宣传工具的文学自不必谈,就以那些具有所谓“人文精神”,批判现实的作品而论,其自身也不过是从一种实用工具变成了另一种实用工具,由一种语言的固化方式转向了另一种语言的固化方式了而已。所谓最具“当代性”的当代艺术,其实也同样面临着步入类似歧途的危险。

从后结构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所谓“西方中心主义”、“菲乐斯中心主义”等神话在被彻底解构的同时,以“阶级、民族和性别”老三篇为代表的“政治上正确”的新神话却又粉墨登场了,以至于今天许多的当代艺术作品,都是在为这个“正确”的神话背书。那么在历史进程即将发生重大改变,人类未来或将步入“后2020时代”的今天,我们其实也更有必要来思考一下后现代之“后”的当代问题。我在此简要表述一下个人对此的思考。

我个人以为,文学语言的反固化方式,其实可以从“禅宗”的问答的经典句式中发现。如:

 问:何为祖师西来义?答:麻三斤。


如果对方回答:1、为弘扬佛法;2、为普度众生;3、为文化交流……那么就进入了实用性应用文的套路。而以语言反观语言自身,开创新的“语言游戏”,乃至超越语言本身,这其实也同样是文学的真精神。而且这也与视觉艺术维度中的“这不是一只烟斗”构成了呼应。

解构主义为什么颠覆了“中心”后又固化为新的中心,后现代批判了话语霸权之后又固化为新的话语霸权?其根本原因就是无法从根本上挣脱“语言的牢笼”。而这也正是西方文明由现代主义至后现代主义直至当代始终难以突破的瓶颈。

我个人以为,后现代之“后”的思想,有必要引入源自东方智慧的《金刚经》式语法:即,佛说某某,即非某某,顾名某某。以及不住(固化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不住(固化于)色声香味触法(人类意识的三维模型)而生其心。

故而,善即非善顾名善,科学即非科学顾名科学,艺术即非艺术顾名艺术,美即非美顾名美,文学即非文学顾名文学,“西来义”即非“西来义”顾名“西来义”,烟斗即非烟斗顾名烟斗……并由此而在更高的层面上克服“固化”所给人类带来的危险。

黑暗是光明的阴影;恶,亦是善自身的阴影。



本文作者

藏 策
艺术理论家、独立策展人



呼吸公社
2020首期线上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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